启功(1912-2005) 姓爱新觉罗,字元白。满族。北京人。曾执教辅仁中学、辅仁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兼任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成员、顾问,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等职。有《古代字体论稿》、《诗文声律论稿》、《启功丛稿》、《汉语现象论丛》、《论书绝句一百首》、《启功韵语》、《启功絮语》、《启功书画集》等。
五言律诗
“口里淡出鸟”,昂然万劫身。
飞来天外句,刬却世间文。
眼比冰川冷,心逾炭火春。
娲皇造才气,可妒不平均。
七言律诗
起灭浮沤聚散尘,何须分寸较来真。
莫名其妙从前事,聊胜于无现在身。
多病可知零件坏,得钱难补半生贫。
晨曦已告今天始,又是人间一次春。
一寸横波最泥人,东流西去总无因。
洞庭木落佳期远,洛浦风生往迹湮。
壁月终残天外路,余霞空染镜中身。
从今楚客登临处,红蓼青苹未是春。
去年唱罢鼓盆歌,也拟从头战病魔。
心放不开难以铁,泪收能尽定成河。
终归火葬新规律,近距疯瘫剩几何。
血压不高才二百,未妨对酒且婆娑。
衣钵全空夜半时,凡夫一样命悬丝。
心荒难觅安无著,眼小频遮放已迟。
窗外参差楼作怪,门边淅沥水吟诗。
咬牙不吃催眠药,为怕希夷处士嗤。
已经七十付东流,遥计余生尚几秋。
写字行成身后债,卧床聊试死前休。
且听鸟语呼归去,莫惜蚕丝吐到头。
如此用缘真可纪,病房无恙我重游。
半生原未尽忘财,计拙心疏亦可哀。
比屋东邻偏左顾,出门西笑却归来。
未存灵运生天想,却羡刘伶就地埋。
狼籍一堆残稿在,灯前页页逐颜开。
月圆花好路平驰,七十年唯梦里知。
佛法闻来余四谛,圣心违处枉三思。
满瓶薄酒堆盘菽,入手珍图脱口诗。
昔日艰难今一遇,老怀开得莫闲迟。
如丝如线最关情,班马萧萧梦里惊。
正是春光归玉塞,那堪遗事感金城。
风前百尺添新恨,雨后三眠殢宿酲。
凄绝今番回舞袖,上林久见草痕生。
万绿栖鸦忆旧游,河桥回首思悠悠。
落花有意迷金勒,客子销魂倚画楼。
鄂渚人攀犹昨日,灞陵尘劫几经秋。
劳他莺燕殷勤唤,逝水韶华去不留。
太液池头芳信稀,景阳楼下暗尘飞。
空悲客舍阳关引,且度秋娘金缕衣。
残雪乍消烟漠漠,春寒未减色依依。
恨人滴尽相思泪,欲倩柔条挽落晖。
宝马香车十二街,新烟欲散候初佳。
青禽消息渺何处,晓月楼台天一涯。
别路纤腰萦祖席,隔帘飞絮上空阶。
雨丝风片浑无绪,乱搅春愁入客怀。
手回云锦入扁舟,多宝归帆启上游。
句降星文增匼匝,声驰地籁隐軥辀。
征题雅教惊投雾,和韵馀痴剩打油。
问我邯郸成步日,他生未卜此生休。
灯火长廊自一时,画船笛韵夜行迟。
月波荡漾流歌板,花气回环逼酒卮。
人迹尽随红烛焰,客心长系绿杨丝。
如今西压桥边路,添得铿然杖一枝。
金台闲客漫扶藜,岁岁莺花费品题。
故苑人稀红寂寞,平芜春晚绿凄迷。
觚棱委地鸦空噪,华表干云鹤不栖。
最爱李公桥畔路,黄尘未到凤城西。
劳人不复梦钧天,古调新声忽并传。
广座威音真入圣,深灯永夜欲通禅。
秋江冷浸迷离月,紫塞横飞莽荡烟。
不辨中怀哀乐意,吟魂长绕四条弦。
阅遍秾芳识晚妍,锦裁云盖午阴圆。
明时妙寄思高躅,乔木衰宗有胜缘。
半亩清风聊作主,一春肥卧已贪天。
自惊腕底襄阳鬼,又向南柯写绛烟。
七言绝句
乔木成灰倚旧墀,庭前又得玉参差。
改柯易叶寻常事,要看青青雨后枝。
东墙雨后朝西鼓,我床正靠墙之肚。
坦腹多年学右军,如今将作王夷甫。
古风
住院生涯又一回,前尘处处尽堪哀。
头皮断送身待老,心脏衰残血不来。
七载光阴如刹那,半包枯骨莫安排。
老妻啼笑知何似,眼对门灯彻夜开。
按:时距老妻病逝于此已七年矣。余昔以颈椎病住此四月,今日医师已多更易,只有房间如旧耳。彻夜不眠,伏枕成咏。
病床展转忽经旬,耿耿深宵百苦身。
去世来生谈总妄,哀多乐少历曾亲。
弥天莫补作心债,近死空书发愿文。
坠露无声如泪滴,清和夜宇胜秋旻。
古史从头看,兴亡成败,眼花缭乱。
多少王侯多少贼,早已全部完蛋。
尽成了,灰尘一片。
大本糊涂流水帐,电子机,难得从头算。
竟自有,若干卷。
书中人物千千万,细分来,寿终天命,少于一半。
试问其余哪里去,脖子被人切断。
还使劲,齿斤齿斤争辩。
檐下飞蚊生自灭,不曾知,何故团团转。
谁参透,这公案。
吾敬李息翁,独行行最苦。
秃笔作真书,淡静前无古。
并世论英雄,谁堪踵其武。
稍微著形迹,披缁为僧侣。
尽瘁出祁山,亦寓自全计。
后主抑其丧,足见疑与忌。
狼顾司马懿,魏文屡相庇。
方诩知舜禹,转瞬食其弊。
老子说大患,患在吾有身。
斯言哀且痛,五千奚再论。
佛陀徒止欲,孔孟枉教仁。
荀卿主性恶,坦率岂无因。
吾降壬子年,今年七十九。
年年甘与苦,何必逐一剖。
平生称大幸,衣食不断有。
可耻尚多贪,朝夕两杯酒。
宇宙一车轮,社会一戏台。
乘车观戏剧,时乐亦时哀。
车轮无停辙,所载不复回。
场中有醉鬼,笑口一时开。
人生所需多,饮食居其首。
五鼎与三牲,祀神兼款友。
烹调千万端,饥时方适口。
舌喉寸余地,一咽复何有。
名酒色同黄,绍兴不如啤。
啤号软面包,可以补吾饥。
绍兴度偏浓,血涨梗心肌。
行当作酒铭,饮酒但饮醨。
词
片苇东航,只履西归,教外之传。
要本心直指,不凭文字,一衣一钵,面壁多年。
敬问嘉宾,有何贵干,枯坐居然叫作禅。
谁知道,竟一花五叶,法统蝉联。
断肢二祖心虔。
又行者逃生命缕悬。
忆菩提非树,那椿公案,触而且背,早落言诠。
临济开宗,逢人便打,寂静如何变野蛮。
空留下,漫装腔作势,各相俱全。
缥湘乍拂余尘暗,始讶流年换。
锦园明月旧南楼,识否当时青鬓不知愁。
墨痕翠滴浓于雨,点点增离绪。
乱红无语过芳时,又是浓荫密叶满平池。
旧病重来,依样葫芦,地复天翻。
怪非观珍宝,眼球震颤;
未逢国色,魂魄拘挛。
郑重要求,“病魔足下,可否虚衷听一言?
亲爱的,你何时与我,永断牵缠”?
多蒙友好相怜,劝努力精心治一番。
只南行半里,首都医院,纵无特效,姑且周旋。
奇事惊人,大夫高叫:现有磷酸组织胺。
别害怕,虽药称剧毒,管保平安。
细雨清晨,透户风寒,汗出如浆。
觉破房倾侧,俨然地震,板床波动,竟变弹簧。
医嘱安眠,药唯镇静,睡醒西山已夕阳。
无疑问,是糊涂一榻,粪土之墙。
病魔如此猖狂,算五十余年第一场。
想英雄豪杰,焉能怕死,浑身难受,满口“无妨”。
扶得东来,西边又倒,消息未传帖半张。
详细看,似净罗置酒,“敬候台光”。
浮世堪惊老已成,这番医治较关情。
一针见血瓶中药,七字吟成枕上声。
屈指算,笑平生,似无如有是虚名。
明天阔步还家去,不问前途剩几程。
癖嗜生来坏,却无关,虫鱼玩好,衣冠穿戴。
历代法书金石刻,哪怕单篇碎块,我看着全都可爱。
一片模糊残点画,读成文,拍案连称快。
自己觉,还不赖。
西陲写本零头在,更如同,精金美玉,心房脑盖。
黄白麻笺分软硬,晋扫描隋唐时代。
笔法有,方圆流派。
烟墨浆糊沾满手,揭还粘,躁性偏多耐。
这件事,真奇怪。
七节颈椎生刺,六斤铁饼栓牢。
长绳牵系两三条,头上几根活套。
虽不轻松恰恰,略同锻炼晨操。
洗冤录里每篇瞧,不见这般上吊。
美誉留芳,臭名遗屁。
千千万万书中记。
张三李四是何人,一堆符号A加B。
倘若当初,名非此字。
流传又或生歧异。
问他谁假复谁真,骨灰也自难为计。
昔日孩提,如今老大。
年年摄影墙边挂。
看来究竟我为谁,千差万别堪惊诧。
犹自多般,像唯一霎。
故吾从此全抛下。
开门撒手逐风飞,由人顶礼由人骂。
造化无凭,人生易晓,请君试看钟和表。
每天八万六千余,不停不退针尖秒。
已去难追,未来难找,留它不住跟它跑。
百年一样有仍无,谁能不自针尖老!
车站分明在路旁,车中腹背变城墙。
心雄志壮钻空隙,舌敝唇焦喊借光。
下不去,莫慌张,再呆两站又何妨。
这回好比笼中鸟,暂作番邦杨四郎。
昨日墙边有站牌,今朝移向哪方栽。
皱眉瞪眼搜寻遍,地北天南不易猜。
开步走,别徘徊,至多下站两相挨。
居然到了新车站,火箭航天又一回。
远见车来一串连,从头至尾距离宽。
车门无数齐开闭,百米飞奔去复还。
原地站,靠标竿,手招口喊嗓音干。
司机心似车门铁,手把轮盘眼望天。
乘客纷纷一字排,巴头控脑费疑猜。
东西南北车多少,不靠咱们这站台。
坐不上,我活该,愿知究竟几时来。
有人说得真精确,零点之前总会开。
挤进车门勇难当,前呼后拥甚堂皇。
身成板鸭干而扁,可惜无人下箸尝。
头尾嵌,四边镶,千冲万撞不曾伤。
并非铁肋铜筋骨,匣盛磁瓶厚布囊。
这次车来更可愁,窗中人比站前稠。
阶梯一露刚伸脚,门扇双关已碰头。
长叹息,小勾留,他车未卜此车休。
明朝誓练飞毛腿,纸马风轮任意游。
铁打车箱肉做身,上班散会最艰辛。
有穷弹力无穷挤,一寸空间一寸金。
头屡动,手频伸,可怜无补费精神。
当时我是孙行者,变个驴皮影戏人。
入站之前挤到门,前回经验要重温。
谁知背后彪形汉,直撞横冲往外奔。
门有缝,脚无跟,四肢著地眼全昏。
行人问我寻何物,近视先生看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