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1910-1998) 字默存，号槐聚，曾用笔名中书君。无锡人。因他周岁“抓周”时抓得一本书，故取名“钟书”。毕业于清华大学、英国牛津大学。夫人杨绛亦名作家。有长篇小说《围城》，中短篇小说集《人·兽·鬼》，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诗集《槐聚诗存》，学术著作《管锥编》、《谈艺录》、《宋诗选注》等。
五言律诗
几副卿谋泪，悬河决溜时。
百身难命赎，一老不天遗。
竹垞弘通学，桐江瘦淡诗。
重因风雅惜，匪特痛吾私。
注：先生续诗话，评余二十岁时诗，以汤卿谋、黄仲则为戒。卿谋《湘中草》卷六《闲馀笔话》云：人生不可不储三副痛泪。先生甚赏放翁祭朱子文倾长河注东海之泪云云。余按此说本《世说》顾长康自道哭桓公语。一作悬河决溜。先生尝语余，其生平似竹垞者若干事，集中有诗言之；论清初学人亦最推朱，盖其博综略类。垞即宅字，古读入声。翁叔平《瓶庐诗稿》卷四《重九前一日用壁间韵》：通识岂无朱竹垞，微言况有顾亭林。自注道此。先生诗学诗格皆近方虚谷，时人不知有《桐江集》，徒以其撰诗话，遂拟之随园耳。
八闽耆旧传，近世故殊伦。
蚝荔间三绝，严高后一人。
坏梁逢丧乱，撼树出交亲。
未敢门墙列，酬知只怆神。
注：王弇州赠闽人佘翔宗汉诗云：十八娘生红荔枝，蚝房舌嫩比西施。更教何处誇三绝，为有佘郎七字诗。先生集中七绝尤胜于五古。宋严仪卿之《诗话》、明高廷礼之《品汇》，皆闽贤挹扬风雅改易耳目者，先生影响差仿佛之。
天上何所见，为君试一陈。
云深难觅处，河浅亦迷津。
鸡犬仙同举，真灵位久沦。
广寒居不易，都愿降红尘。
春水生宜去，青天上亦难。
西江望活鲋，东海羡逃鳗。
送远自崖返，登高隔陇看。
围城轻托命，转赚祝平安。
箕踞长松下，横眠老竹根。
一枝聊可借，三径已无存。
故物怀乔木，羁人赋小园。
水波风袅袅，摇落更消魂。
斯世非吾世，何乡作故乡。
气犹埋剑出，身自善刀藏。
朴学差成劄，芳年欲绾杨。
分才敢论斗，愁固斛难量。
汝岂解吾觅，梦中能再过。
犹禁出庭户，谁导越山河。
汝祖盼吾切，如吾念汝多。
方疑背母至，惊醒失相诃。
闭门堪上士，觅句忽中年。
难得胶粘日，端能笔补天。
琢心一丝发，涌地万汪泉。
家法东湖在，西江佐刺船。
欲息人天籁，都沉车马音。
风铃呶忽语，午塔闲无阴。
久坐槛生暖，忘言意转深。
明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
见我自乡至，欣如汝返乡。
看频疑梦寐，语杂问家常。
既及尊亲辈，不遗婢仆行。
青春堪结伴，归计未须忙。
少日同窗侣，天涯一故人。
振奇风骨卓，坦率性灵真。
早卜仁能寿，遥知德有邻。
白头望好在，迹旷愈情亲。
活国吾犹仰，探囊智有馀。
名家坚白论，能事硬黄书。
传市方成虎，临渊倘羡鱼。
未应闲此手，磨墨墨磨渠。
七言律诗
倍还春色渺无凭，乱里偏惊易岁勤。
一世老添非我独，百端忧集有谁分。
焦芽心境参摩诘，枯树生机感仲文。
豪气聊留供自暖，吴箫燕筑断知闻。
回首宣南足怅嗟，远书吞咽话虫沙。
一方各对眉新月，何日重寻掌故花。
秋菊春兰应有种，杜鹃丁鹤已无家。
当年狂态蒙存记，渐损才华益鬓华。
上元去岁诗相祝，此夕清辉赏不孤。
今日仍看归计左，连宵饱听雨声粗。
似知独客难双照，故得天怜并月无。
造化宁关儿女事，强言人厄比髯苏。
寥天瀛海渺相望，灯烛今宵共此光。
十日从来九风雨，一生数去几沧桑。
许身落落终无合，投老栖栖有底忙。
行止归心悬两地，长看异域是家乡。
独来瞻对若为情，碎影疏声世已更。
抢地竹怜生节直，过枝蝉警举家清。
如翁足吐诗人气，剩我应专热客名。
不假汗淋嘲学士，北窗凉共有谁争。
改年三日已悭晴，又遣微吟和雨声。
压屋天卑如可问，舂胸愁大莫能名。
旧游觅梦容高枕，新计摊书剩短檠。
拈出山城孤馆句，知应类我此时情。
注：来诗有云：山城孤馆雨潇潇。
孤萤隐竹淡收光，雨后宵凉气蕴霜。
细诉秋心虫语砌，冥传风态叶飘廊。
相看不厌无多月，且住为佳岂有乡。
如缶如瓜浑未识，数星飞落忽迷方。
注：流星如缶如瓜云云，见《后汉书·天文志》。
富言山谷赣茶客，刘斥杜陵唐酒徒。
有酒无肴真是寡，倘茶遇酪岂非奴。
居然食相偏宜肉，怅绝归心半为鲈。
道胜能肥何必俗，未甘饭颗笑形模。
注：《宋稗类钞》：富弼谓山谷只是分宁一茶客。陆深《停骖录》：刘健谓李杜也只是两个醉汉。
置家枉夺买书钱，明发沧波望渺然。
背羡蜗牛移舍易，腹输袋鼠挈儿便。
相传复楚能三户，倘及平吴不廿年。
拈出江南何物句，梅村心事有同怜。
才人失职误儒冠，等畜倡优意亦安。
自悼骏公歌紫稼，同悲容甫吊湘兰。
相怜不必相知雅，未嫁还如未第看。
一叹掩书何彼此，无多残泪为新弹。
注：张亨甫《残泪记》卷三：小郤尝坐而叹，余偶问何叹，即应曰：彼此同叹。靳价人《吴诗集览》谓《王郎曲》乃梅村自伤之作。
七情万象强牢笼，妍秘安容刻划穷。
声欲宣心词体物，筛教盛水网罗风。
微茫未许言诠落，活泼终看捉搦空。
才竭秖堪忱好句，绣鞶错彩赌精工。
出门一笑对长江，心事惊涛尔许狂。
滂沛挥刀流不断，奔腾就范隘而妨。
敛思入句谐钟律，凝水成冰截璐方。
参取逐波随浪句，观河吟鬓赚来苍。
注：韦苏州《冰赋》：方如截璐。《传灯续录》卷二云门《三绝句》有随波逐浪句。
自君之出镜台昏，无缝绸寒孰共温。
屋角蛛悬引丝绪，泥中牛踏满蹄痕。
锦机空织难成匹，石阙长衔未敢言。
莫似樆横终不设，儿家乌桕认当门。
袷衣寥落卧腾腾，差似深林不语僧。
捣麝拗莲情未尽，擘钗分镜事难凭。
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
已怯支风慵借月，小园高阁自销凝。
辜负垂杨绾转蓬，又看飞絮扑帘栊。
春还不再逢油碧，天远应难寄泪红。
炼石镇魂终欲起，煎胶续梦亦成空。
依然院落溶溶月，怅绝星辰昨夜风。
少年绮习欲都刊，聊作空花撩眼看。
魂即真销能几剩，血难久热故应寒。
独醒徒负甘同梦，长恨还缘觅短欢。
此日茶烟禅榻畔，将心不必乞人安。
珰札迢迢下碧城，至今耦意欠分明。
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诈雨晴。
每自损眠辜远梦，未因赚恨悔多情。
何时铲尽蓬山隔，许傍妆台卜此生。
行藏秖办倚栏干，勋业年来镜懒看。
书癖钻窗蜂未出，诗情绕树鹊难安。
老侵气觉风云短，才退评蒙月旦宽。
输与子山工自处，长能面热却心寒。
注：《风月堂诗话》载李清照句：诗情如夜鹊，三匝未能安。庾信《拟咏怀》：其面虽可热，其心常自寒。
缠天兵气惨难春，日历无端判故新。
稍慰哀情闻吉语，强开恶抱答佳辰。
才名薄俗宜遭贱，世味贫家最识真。
不肯教閒书胜笔，偶拈题句已如神。
去年六月去湖南，与子肩舆越万山。
地似麻披攒石皱，路如香篆向天弯。
秖看日近家何远，岂料居难出更艰。
差喜捉笼囚一处，伴鸣破尽作诗悭。
枕席凉新欲沁肌，流年真叹暗中移。
已闻蟋蟀呼秋至，渐觉灯檠与夜宜。
一岁又偷兵罅活，几絇能织鬓边丝。
暮云不解为霖雨，闲处成峰只自奇。
知有伤心写不成，小诗凄切作秋声。
晚晴尽许怜幽草，末契应难托后生。
且借馀明邻壁凿，敢违流俗别蹊行。
高歌青眼休相戏，随分齑盐意已平。
寻诗争似诗寻我，伫兴追逋事不同。
巫峡猿声山吐月，灞桥驴背雪因风。
药通得处宜三上，酒熟钩来复一中。
五合可参虔礼谱，偶然欲作最能工。
斗酒蒲桃博一州，烂羊头胃亦通侯。
欲鱼何事临渊羡，食肉毋庸为国谋。
且办作官拚笑骂，会看取相报恩仇。
灞桥风雪驮诗物，戏问才堪令仆否。
注：昌黎《刘生》诗：往取将相报恩仇。
穷而益脆岂能坚，敢说春秋备责贤。
腰折粗官五斗米，身轻名士一文钱。
踏空不著将何去，得饱宜飏却又还。
同妾语传王百谷，哀矜命薄我犹怜。
注：百谷《谢袁相公问病诗》：书生命薄原同妾。
伤春伤别昔曾经，木石吴儿渐忏情。
七孔塞茅且浑沌，三星钩月不分明。
闻吹夜笛魂犹警，看动风幡意自平。
漫说此中难测地，好凭心画验心声。
徙影留痕两渺漫，如期老至岂相宽。
迷离睡醒犹馀梦，料峭春回未减寒。
耐可避人行别径，不成轻命倚危栏。
坐知来日无多子，肯向王乔乞一丸。
造哀一角出荒墟，幽咽穿云作卷舒。
潜气经时闻隐隐，飘风底处散徐徐。
乍惊梦断胶难续，渐引愁来剪莫除。
充耳筝琶容洗听，鸡声不恶较何如。
不容灯火尽情明，禁绝千家爆竹声。
几见世能随历换，都来岁尚赚人迎。
老饥驱去无南北，永夜思存遍死生。
好办杯盘歌拊缶，更知何日是升平。
注：《中州集》卷十，辛敬之曰：明日道路中，又当与老饥相抗去。
藕孔逋逃到几时，斤将伤鼻火然眉。
回心急作明朝计，折节甘交昨暮儿。
分与杯羹无乃忍，相容斗粟亦堪疑。
生涯自断兴龙柏，便有春风总不知。
注：《皇朝文鉴》卷二十七：张在《题兴龙寺老柏院》：唯有君家老柏树，春风来似不曾来。即太白《拟古》十二首所谓青松岂知春也。《隋书·苏威传》何妥曰：反为昨暮儿之所屈。
苍生化冢海扬尘，尚喜樽前聚故人。
暂借群居慰孤愤，犹依破国得全身。
解忧醇酒难为力，遭乱文章倘有神。
张俭望门憔悴甚，并无锥卓是真贫。
上岸牵船事已违，田园归计亦悠哉。
月明乌鹊无依止，日夕牛羊欲下来。
觅句生憎门莫闭，看山窃喜壁都开。
他年流布丹青里，通老移家惹俗猜。
注：后村题跋有《杨通老移家图》。
书来行细报平安，因病能闲尚属官。
得醉肠犹起芒角，耽吟心未止波澜。
一流顿尽惊身在，六梦徐回视夜阑。
为报故人善消息，残年饱饭数相看。
注：晋齐法帖中“善消息”即后世语“好将息”也。《晋书·谢玄传》云：诏遣高手医一人，令自消息。
情怀验取报书迟，霜鬓争须四海知。
且许营巢劳幕燕，聊堪生子话邻狸。
是非忽已分今昨，进止安容卜险夷。
梦里故园松菊在，无家犹复订归期。
注：邻猫生子云云，本梁任公《新史学》引语。
梦觉须臾抚大槐，依然抑塞叹奇才。
放歌斫地身将老，忍泪看天意更哀。
待定微波姑伫立，伤歧前路小迟回。
清江酒渴凭吞却，莫乞金茎露一杯。
注：君前日游春，过相识女郎家乞浆，遂病，故戏之。《晋书·王彪之传》：自可更小迟回。
勤来书劄慰离情，又此秋凄犯险行。
远出终输翁叱犊，漫游敢比客骑鲸。
已丁乱世光阴贱，转为谋生性命轻。
与子丈夫能壮别，不教诗带渭城声。
注：放翁诗：叱犊老人头如雪、羡渠生死不离家。
吟风丛竹有清音，如诉昏灯掩抑心。
将欲梦谁今夜永，偏教囚我万山深。
迮飞不着诗徒作，镊白多方老渐侵。
便付酣眠容鼠啮，独醒自古最难任。
注：《诗品》袁嘏自言：吾诗有生气，不捉便飞去。《南齐书》作须大材迮之。
曾闻烧烛照红妆，守岁情同赏海棠。
迎送由人天梦梦，故新泯界夜茫茫。
污卮敝屣行将弃，残历寒炉黯自伤。
一叹光阴离乱际，毋庸珍惜到分芒。
太空滓秽片云浮，惴惴时惊屋打头。
雷击忽随殷帝射，天崩合作杞人忧。
乍看陨石过飞鹢，疾下金乌啄赤虬。
自叹摧藏英气减，尚容失箸解嘲不。
泥行活活到门苔，不见差如兴尽回。
款户客能今雨至，隔墙花想殿春开。
欲歌独漉愁深水，敢哭穷途起湿灰。
幽草天怜晴未晚，吴郎会访杜陵来。
白骨堆山满白城，败亡鬼哭亦吞声。
熟知重死胜轻死，纵卜他生惜此生。
身即化灰尚赍恨，天为积气本无情。
艾芝玉石归同尽，哀望江南赋不成。
注：冯敬通说《阴就书》曰：赍恨入冥。
梦破抛同碎甑轻，纷拿万念忽波腾。
大难得睡钩蛇去，未许降心缚虎能。
市籁咽寒方待日，曙光蚀黯渐欺灯。
困情收拾聊申旦，驼坐披衣不语僧。
注：《佛遗教经》：烦恼毒蛇，睡在汝心，早以持戒钩除，方得安睡。山谷次韵晁以道：守心如缚虎。
故国同谁话劫灰，偷生坯户待惊雷。
壮图虚语黄龙捣，恶谶真看白雁来。
骨尽踏街随地痛，泪倾涨海接天哀。
伤时例托伤春惯，怀抱明年倘好开。
树喧虫默助凄寒，一掬秋心揽未安。
指顾江山牵别绪，流连风月逗忧端。
劳魂役梦频推枕，怀远伤高更倚栏。
验取微霜新点鬓，可知青女欲饶难。
啼声渐紧草根虫，似絮停云抹暮空。
疏落看怜秋后叶，高寒坐怯晚来风。
身名试与权轻重，文字徒劳计拙工。
容易一年真可叹，犹将有限事无穷。
注：时写定《谈艺录》付印。
汲古斟今妙寡双，袖携西海激西江。
中州无外皆同壤，旧命维新岂陋邦。
烽火远书金可抵，丹铅退笔鼎难扛。
不乾扪有谈诗舌，挂壁年来气亦降。
注：《五灯会元》卷十一风穴廷沼章次，问如何如是谛实之言，师曰：口悬壁上。山谷《赠别李端叔》：古来得道人，挂舌屋壁间。
城郭重寻恐亦非，眼中人物慭天遗。
学仙未是归丁令，思旧先教痛子期。
沉魄浮魂应此恋，坠心危涕许谁知。
分看攀折离报了，阅水成川别有悲。
按：君去滇诗云、回首昆明湖水畔、繁花高柳尚留人
高词险语拓心胸，一笑掀髯教主同。
佳客幽栖过杜甫，傍人敝宅认扬雄。
书探囊底谈无了，酒罄樽中坐不空。
倘有邻居酣叫者，胡床来听舌生风。
注：龚定庵《贺新凉》词自注：与诸君谈艺，王子梅以教主目之。《南齐书·张岱传》：颜延之于篱边胡床坐听岱与客语，不复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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