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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4月间,孙中山自日本秘密返回上海。5月中旬,宋庆龄也搭法国邮船公司的班轮回国。她这次旅行不能再像结婚前那样公开,因为她现在已是孙中山的夫人,从而成为注意的目标。
5月20日,她写了一封英文信给东京的好友梅屋夫人,说她已于上一天安抵上海。她在信封背后写的发信人姓名是暗语Woicy。发信人的地址起初写的是“350 Hsien…”,然后又用笔划掉,改写“55 Yang King Pang,Shanghai”(上海洋泾浜55号)。信封上贴的是日本邮票,说明这封信不是在中国发的,而是托人带到日本发的。在信尾庆龄亲笔签名“R.Nakayama”——R.是她的英文名字“洛士文”的第一个大写字母;Nakayama是“中山”的日文发音。这个英文署名可以瞒过中国的检查人员,但收信对方则一看便知。
作这些伪装是必要的,因为当时的袁世凯虽已气息奄奄、命在旦夕,但还在垂死挣扎,妄想保住权力,所以从海外回国反袁护法的革命者都须采取严密的掩护措施。庆龄回到上海后,就得“帮忙处理大量文书工作”(致梅屋夫人信中语)。这里所暗指的是孙中山的《第二次讨袁宣言》(第一次讨袁檄文是从日本发的)。
正如在她以后的生活中,所经常发生的那样,庆龄这一次改变环境,把她推进了一次新的危机。就在她到达上海的前一天,孙中山在上海的重要部属陈其美被袁世凯派遣的刺客枪杀。在辛亥革命时,陈其美占领了上海这个港口大城市,然后又攻占了南京,使孙中山得以在南京就任新的共和国临时大总统。他的遇刺所引起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
“陈其美的遇刺是骇人听闻的,但他只是在袁世凯手中被害的许多无辜的爱国者之一。”庆龄在5月27日给梅屋夫人的第二封密信中写道,“我的所见所闻使我内心十分忧伤,但真理必将永存,我们一定能够看到中国再次恢复和平和繁荣并为人类造福。”
她在给另一位友人的信中写道,“我到达之前,他(指孙中山)的住处同陈先生的寓所相近。他一向是无所畏惧的,即使有许多特务跟踪他时也是如此;所以除非我同他在一起,我总是不放心。但有许多事情他必须亲自照看,因为他是在这个可怕的时刻唯一能挽救我们的中国免于毁灭的人……”
“我们很快将离开上海”,她接着写道,“但请仍把给我的信寄到上海,由山田纯三郎转交。信上不要写什么重要的事情,也不要提我丈夫的名字,因为陈先生就是在山田的寓所被袁的特务暗杀的。”
袁世凯在1916年6月6日死去。黎元洪当了总统。真正的权力落入皖系军阀头子段棋瑞总理之手,时局毫无起色。但袁世凯临死前的恐怖统治总算终结了,政治上的紧张气氛稍有缓和。
7月末,庆龄病倒了,严重的肠胃炎,发高烧,可能是前一段工作和生活过于紧张所致。孙中山很着急,立即找山田去请一位好医生来诊治。到8月中,庆龄病愈,可以外出旅行了,孙就同她到浙江省的宁波、杭州和绍兴去旅游和休养。他们在那些地方接触了一些政界朋友,孙作了几次重要讲演。从留下来的照片上看,这对夫妇表现出度假时的那种轻松愉快情绪。这可能是他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休闲旅行——但即使是这一次也只能说是半公事半休闲的旅行。
回到上海后,情况变得好一些了。宋庆龄在1917年2月19日给梅屋夫人的信上说,以后通讯可写她在上海的正式地址:“环龙路63号”。(环龙路即今南昌路,在当时上海的法租界内)。她信上谈的也不是政治危机而是电影制片业(梅屋庄吉是日本电影业的先驱):“我要是自己有钱,很愿意同你们合伙经营电影业,因为这是一种伟大的教育工具。”(虽然她从未参与过电影制片工作,她一生都是电影的忠实观众中的一员,遇到有她认为优秀的影片,她常把朋友们和她希望加以培育的青年们找到一起来观赏。)她的社交生活也很忙。她写道,“我们的家里经常是宾朋满座”。他们的“地下”生活结束了。
宋庆龄在4月17日写的第三封信是给梅屋先生的,因为梅屋夫人正准备动手术。在这封信里,庆龄又回到当时一个尖锐的政治问题上来:“我想你大概知道,许多自私自利、野心勃勃的人正在拚命地要把中国拉进欧洲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去。这样做,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许多人为了钱、微不足道的一笔钱,竟然甘心牺牲国家的生命,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我的丈夫几乎花费了他的整个青年时期为中国振奋民族精神而努力,他对某些高官这一自甘堕落的行为强烈反感,这些人把金钱和地位置于诸如真理、荣誉、自尊心等其他一切事物之上。”①
①这些信都是用英文写的,此处皆为译文。宋庆龄的函件、文章多数用英文,本书所引用者如采自已发表的译本,皆在注释中注明,其他则为本书译者的译文。——译者
参战问题不仅是外事方面的一次考验,也是《临时约法》能否得到遵守的一次考验。新总统黎元洪和极大多数国会议员都反对参战,但掌握军权的内阁总理段棋瑞却一味主张参战,并在与各省督军密商后,置国会于不顾,一意孤行。这个军阀首领在首都横行霸道,各地军阀则在他们各自的防区内拥兵自重,成了“土皇帝”。共和中国的军阀主义灾祸不象在拉丁美洲那样以政变为特征,而是连绵不断地进行流血的、毁坏性的内战,其源盖始于此。
孙中山既无兵力、又无权力,但他有崇高声望,所以他写的反对参战的小册子(由他的亲密追随者朱执信署名)在舆论界产生很大影响。宋庆龄4月17日的信反映了孙的立场。信中所提到的“微不足道的一笔钱”是指段棋瑞从日本银行拿到了一笔500万日圆的贷款(史称“西原借款”),作为中国参战的报偿。
进行这样的收买活动的不止是日本。美国驻华公使保罗·赖尼希和曾任袁世凯顾问的伦敦《泰晤士报》驻京记者、颇有影响力的乔治·莫里森,他们都曾各自为本国政府进行过活动(美国在1917年2月参战)。他们答应给予中国政府各种奖赏:不仅德国在中国所攫占的土地、特权和赔款都将归还中国,而且协约国还将贷款给中国。他们还示意将修改或重订19世纪所强加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这是无耻的骗局。西方盟国早已秘密许诺日本接管德国在山东省的租借地——同把它们归还中国完全是南辕北辙。至于他们自己在中国所拥有的特权,当然根本无意作丝毫的让步。
认为参战无益、徒然引起内部不和的知名人物不止是孙中山。许多不属于革命派的各种人物为了不同的理由也表示反对,其中有总统黎元洪、民国国务总理唐绍仪、孙的君主立宪派政敌康有为。国会没有通过参战议案。
面对抵制的力量,段棋瑞在1917年初夏——像早些时候独裁者袁世凯所做的那样——悍然践踏1912年颁布的《临时约法》,对德宣战。黎元洪因此下令将段免职,但结果却是他自己被古怪的“辫子将军”张勋所推翻。(张勋和他部下几千官兵都蓄辫,以示对覆亡的清朝仍忠贞不渝。)清王室又被从坟墓里请出来。名义上的王室首脑、12岁的溥仪又被宣布为皇帝(根据1911年清帝退位时的协议,他一直仍住在紫禁城内)。在得不到人民丝毫支持的情况下,他只“在位”12天,还不如袁世凯——袁还做了83天皇帝。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证明,对中国来说,君主制度是一去不复返了。中国对君主制度的唾弃,比西方的法国更加彻底,法国在1789年大革命之后,经历了几次复辟——建立帝国或王国——前后好几十年。
这出闹剧正是军阀段棋瑞所需要的。黎元洪总统手下没有一兵一卒,不得不召他回来镇压“辫子兵”。段棋瑞再任总理,马上把这个倒霉的总统换掉,换上了一个驯服工具,并解散了国会。这个国会是1912年选出的,在袁世凯倒台后重新召开。
孙中山有几个月时间在上海专事研究和著述。袁世凯覆灭后,他曾经希望能够最后地从对旧政治秩序的革命性破坏工作,转换成建立一个现代化中国的建设性努力。但他再一次发现,时机尚未到来,还要进行更多的革命战斗。因此他发起了护法运动。他这样做并非出于对1912年宪章的不适当的崇敬——他自己曾说过,这部约法中他唯一完全赞同并对之负责的条款是“主权属于人民”。他维护约法是为了保护比之更为宝贵的东西,即得来不易的共和国。
他对北京的段棋瑞政府发出了警告。如果段政府不遵守们临时约法》,他将建立另外一个护法政府,与之对抗。这一次,他的抗争将不像过去那样是在海外流亡中进行,而是要在中国本土上建立这个护法的新政府。他稍后宣布,护法政府的目的是要用“真共和”来代替“假共和”。
因为篡权者段棋瑞依赖武力,所以孙中山也要谋求军事上的支持。1917年7月,上海的一支海军分遣队共7艘军舰宣布起义,拥孙反段。这件事的成功同宋庆龄是有关系的。她同何香凝(廖仲恺夫人)一起,对舰队军官的夫人们做了许多政治鼓动工作,通过她们去影响这些军官。
在这支舰队的护卫下,孙中山同宋庆龄,还有一大批支持者于1917年7月6日离沪赴穗。南下的还有一百多名被段棋瑞解散的国会议员。他们很快在广州举行“非常会议”,决议成立护法军政府,选举孙中山为大元帅。
但这个政府从1917年年中成立,只维持到1918年初。它的弱点是依赖于当时控制着广州的桂系军阀,而后者所以需要孙中山和国会留在广州并不是为了国家前途,而是为了使自己的名声好听一点,以利于割据两广,并独占烟赌两项丰厚利薮。所以当时民间流传着这样的讽刺话:军政府没有军队,军队眼里没有军政府。
不久,桂系军阀设法贿赂一部分国会议员,把孙中山那点徒有虚名的权力也剥夺了。1918年5月4日,孙中山辞职回沪。他愤怒地指责所有南北军阀都是“一丘之貉”
孙中山的伟大品质在于他从不灰心。相反,他总是从每次挫折中汲取教训。他对军阀的幻想破灭了,他本着“知难行易”的精神去探索中国问题的更深根源。换句话说,革命需要理论。当然,这不是说他要放弃行动而去沉思默想。他不是这样的人。对他来说,知识要从过去和现在的行动中去获取,又用于未来的行动。
他回到上海从事《建国方略》的著述,在这一工作中,宋庆龄是他的永不倦怠的助手。为了表示感激,孙中山亲笔书写了一部送给她作为礼物。后来,宋庆龄在拍照时常常把这部孙中山的手写稿捧在手中,作为她决心继续为他的事业而奋斗的象征。
在社交和家庭方面,宋家的美国老友之一朱利安·卡尔老先生(生产名牌“达勒姆公牛”烟草的百万富翁)来沪,同宋家重叙旧谊。查理·宋(宋耀如)一直视卡尔如父,而且他当时在上海的生意也得到卡尔的投资,所以为卡尔举行了盛大的欢迎活动。据说孙中山曾因卡尔资助革命,与庆龄在一个公开场合对他表示敬意。在为卡尔举行的集会上,孙中山和宋家成员一同出席,这个迹象,显示庆龄的丈夫同她娘家的不和已告冰释。
1917年11月发生了一个在世界历史上起划时代意义的事件,即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取得了胜利。它对中国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要性,孙中山很快就觉察到了。他思索的中心从中国革命党人为什么屡遭失败延展到了俄国革命党人又何以能够成功。1918年夏,他给莫斯科的列宁发去一封热情的英文电报(无疑是经庆龄作了文字加工的)。电报说,“中国革命党对于贵国革命党员之艰苦卓绝的奋斗,表示极大的敬意;而且更希望中俄两国革命党团结一致,共同奋斗。”
值得注意的是,孙中山过去同外国社会主义运动的接触主要是同第二国际的社会民主主义者有些来往,而第二国际是反对布尔什维克革命的,但孙中山却立即热烈地响应布尔什维克革命。他采取这一立场不是出于理论上的分析,而是因为他是一个革命者、不是一个改良者。他从经验中早就认识到,中国必须先有革命,才能进行改革——和平进化是改变不了中国的。
1918年5月5日,庆龄的父亲宋耀如因肝癌在上海逝世,庆龄极度悲恸。
1918年8月,孙中山和庆龄迁住上海法租界莫里哀路29号,后来这里就一直成为他们的寓所。直到两人先后去世。这座房子由孙的加拿大籍华裔副官黄惠龙募集资金购得,作为孙在加拿大的追随者的礼物送给他,是孙中山、宋庆龄夫妇一生中唯一一座为他们自己所有的住宅。它现在是孙中山上海故居纪念馆(新地名是香山路7号),原来的家具和书籍都照原样保存着。
屋里的布置简单而高雅,表现出主人的性格和爱好。这里主要是工作的场所,书房和藏书室占去了大部分空间。屋旁有一块不大不小的草地,他们在这里招待宾客、活动身体——她会把他从书桌旁拉出来散步、玩球或打门球。孙中山有一个非华人卫士并副官马坤(莫里斯·科恩),他是在伦敦东部贫民区和加拿大草原上成长的。据他回忆说,屋子陈设十分简单,只有一张林肯的画像挂在书房墙上,算是唯一的装饰。他到上海时已有约10年没有见到孙中山了。据记载,马坤曾说,“许多中国男人在中年很少有什么变化。他看起来像46岁,也像66岁,怎么看都行。他的胡须可能白了一点……但他的眼睛里依然闪着友善的光,而且他的身材还是老样子,既没有大肚子,也不是特别瘦。”
马坤在上海第一次见到孙夫人。她的高贵文雅是在马坤意料中的,但她的美貌却使他大吃一惊。“我见了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像个孩子那样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了两句。”马坤很快发现她是孙中山“工作班子中最重要的成员”,“不管发生什么事”,总是使孙中山“高兴和愉快”,每晚都同孙坐在一起看书聊天,“还常常在家里放电影”。
工休时打门球,“工作人员都同他们在一起玩”。孙同庆龄常说笑话,还彼此取笑。他随意把球打出去,她就在旁边又笑又喊,说他只想赢球,什么招儿都使出来了。孙中山另一位英文秘书李禄超回忆说,玩球时庆龄曾喊道,“小心这个布尔什维克!”这段时期,孙中山的身体情况看来很好。他自己说,“我感觉非常良好。我过去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是最近两年的事。”他过去常感腹部疼痛,多年来曾几次应用不同的饮食疗法。可能这是他后来患肝癌的先兆。但孙中山和宋庆龄这段时期在上海家中所过的并不只是“温暖的家庭”生活。他们的寓所是进行在历史上具有重要性的许多工作和会晤的繁忙场所。
在以后的一年半时间中(直到1920年末),孙中山在这里总结以往的经验,把所提炼出来的新认识用于指导未来的行动。他所注意的主要仍然是解决如何更好地组织武装起义的问题——因为武装起义是他长期使用的主要方法。但两个重大事件——一个在国外、一个在国内——很快使他着手于一项新的、更为广阔的任务。国外的事件就是前面已经提到的1917年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影响深远的国内事件就是1919年的五四运动,它是由两个国外事件所引发的,一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二是十月革命。
五四运动初爆发时是反对协约国在战后和约中出卖中国的抗议浪潮。按照美国威尔逊总统提出的“十四点”和平条件以及高唱入云的“民族自决”口号,中国有权期望收回德国在山东省的一切殖民权利。但在凡尔赛和会上几个主要战胜国分赃的结果,根据原有的秘密协议(新成立的苏维埃政府把沙俄政府档案中的许多秘密条约都公布了出来),德国的这些权利不是归还中国而是交给了日本。这样,中国虽然参加了协约国,到头来却不是战胜国之一,而成了失败国之一。这是一次深刻的教训。在一个帝国主义统治的世界里,一个国家如果它的主权是不完整的并且没有全民整体力量来加以保卫,就不可能避免为某一个帝国主义所宰割。
这一发展不仅证明孙中山反对中国参战的主张正确,它也使孙中山为中国革命寻找盟友的目光转向苏俄——一个由本国劳动人民在共产党领导下在本国土地上推翻了帝国主义制度而建立起来的国家,它宣布不仅在国内要实行社会主义、在国际上还要同一切反对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运动和全世界的革命运动联合起来。苏俄还显示出革命能够抵挡外国干涉,它挫败了大大小小十四个外国的武装入侵。它还宣布废弃沙俄像其他帝国主义一样迫使中国同意的租界、治外法权以及其他半殖民地特权。“看来很自然,作为革命者和社会主义者的孙逸仙博士会使自己对苏俄发生兴趣。”这是一位外国作者(他本人很保守)在所写的孙中山传记中的话。
关于对中国思想界的影响,毛泽东曾形象生动地回顾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但使得中国人民深刻认识到帝国主义本性丝毫未变并转向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是五四运动。它预兆了中国共产党的成立,这个党在毛泽东领导下于30年后即1949年取得了革命的胜利。
五四运动汇合并加强了青年知识分子要求“打倒孔家店”和反对宗法制度的反封建思潮,它呼唤“德先生”、“赛先生”①在中国出现,如同欧洲文艺复兴的样式。但当反对西方国家(一直被认为是“德”“赛”两位“先生”的家乡)的运动以群众性规模爆发时,不是这两位“先生”而是“革命同志”很快进来了。当日本所收买的北京政府将要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从而使日本在山东的攫夺“生效”时,北京和其他城市学生先后举行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并迅速扩大到社会其他阶层。知识分子以新的激情对列强进行谴责,并且对帝国主义的本质越来越提高了认识。商人、店员和消费者采用了行之有效的抵制外国货(这一次是日本货)的办法,并且规模之大为前所未有。工人举行抗议罢工,作为一支新的力量登上政治舞台。反帝运动同反对中国旧统治势力的运动以汹涌澎湃之势汇合在一起了。
①“孔家店”指长期为封建统治阶级所利用和改造的儒家学说。“德先生”指民主(Democracy),当时音译为“德摩克拉西”,“赛先生”指科学(Science),当时音译为“赛因斯”。——译者
在北京,政府中几名众所周知的亲日派部长被罢免;在巴黎,北京政府的代表慑于国内外群众的压力拒绝在和约上签字。
在五四运动中,孙中山(和宋庆龄)第一次看到成千上万的中国青年在全国范围内行动起来,并在社会其他阶层中引起回响。有些作者或出于误解、或由于偏见,对于孙中山赞同五四运动的程度表示怀疑。事实上,五四运动对他来说意味着新的前景、新的希望。从一封在他提示下写的信中可以看出,他认为五四运动是由于“(北京)政府媚外丧权,甘心卖国……幸北京各学校诸君奋起于先,沪上复得诸君共为后盾……中山先生同属国民一分子,对诸君爱国热忱,极表同情,当尽能力之所及以为诸君后盾。……尚望诸君乘此时机,坚持不懈,再接再厉,唤醒国魂。民族存亡,在此一举,幸诸君勉力图之。”他不仅肯定这个运动的伟大意义,并开始表示,不再是只靠他一个人,也要靠爱国学生一起来“唤醒国魂。”另外一个材料说,孙中山“立即表示对学生的支持”。他在给上海和天津学生联合会的回信中鼓励学生开始走上革命的前途。一个当年五四运动的积极分子罗家伦(他后来向右转并成为国民党的大官)谈到孙中山的态度时说,“他以极大的热诚把曾参加五四运动的青年吸收入他的党。每次接见北京的学生代表,他总要同他们谈三、四个小时,并且越谈越有兴致。”
有人把五四运动对孙中山的影响说成是“共产党夸大其辞”。罗家伦本人的政治倾向使他的这段证词更有力地驳斥掉这种说法。
当时大学校园里的另一位积极分子许德珩在一篇文章中回忆道:
“那是1918年的暑假,为成立全国学生统一的爱国组织——学生救国会,我和另一位同学作为北京学生救国会的代表,南下活动……我们去莫利哀路会见了孙中山先生。中山先生和我们谈话时,客厅的一隅,坐着宋庆龄同志在打字。……1919年8月,我和参加全国学联工作的几位同学,再一次拜会了中山先生。这次访问,我们与中山先生就国家大事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宋庆龄同志仍然坐在那里打字……她并没有以中山先生夫人身份参加我们的讨论,这种稳重谦虚的风度,令人敬佩……”
但人们可以设想,庆龄的青年热情同样为这些学生——他们同她年纪相若——所激发,而且其程度并不下于政治上更为成熟的孙中山。正是在这一时期,孙中山越来越认识到宣传工作的重要,为使革命思想广泛传播,创办了《建设》杂志和《民国日报》副刊《星期评论》。
1919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八周年纪念日,孙中山再次改组他的党,名为“中国国民党”。他在10月18日在上海寰球中国学生会发表的、题为《救国之急务》的演讲中指出:
“吾人欲救民国,所可采者唯有两途:其一,则为维持现状,即恢复合法国会,以维持真正永久之和平也;其二,则重新开始革命事业,以求根本之改革也。”
在阐述“重行革命”时,他强调辛亥革命“虽革去满洲皇统,而尚留陈腐之官僚系统未予扫除”,所以现在要把窃据国家最高权力的“官僚、军阀、阴谋政客”驱除殆尽,才能使人民真正成为“民国之主人”
1920年,在新事件和新思想交织而成的时代大漩涡中,孙中山得到了一个机会,再次离开在上海法租界的栖身之所,回到在广州的自己的基地。
在1917—1918年间先迎孙中山到广州、然后又排挤他出去的桂系军阀,这时受到了滇系军阀的压力。同时,孙中山看来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军事后盾——粤军陈炯明部。陈早在1909年就加入了同盟会,对革新和进步的目标表现出热心,并且在孙中山前一段任广州护法军政府大元帅期间显得忠心耿耿,所以为孙所信任。此时,他的部队驻在福建,孙中山通过他的助手朱执信劝说陈炯明回”师广东,为重振护法运动开辟一个牢固的基地。广东民众苦于外省军阀的盘剥压迫,对陈部回师很是欢迎。孙中山偕庆龄及一些政界老友在1920年11月再度乘军舰离沪返粤。
孙的第二次广州政府时期是繁忙而又多事的。
国会重新召开,建立的政府不再称军政府而是宣布为民国的合法政府。
1921年5月5日,孙中山就任“非常大总统”,并同宋庆龄一起检阅了10万广州市民的庆祝游行队伍,随后又亲自参加了游行。晚间,他们一起观赏了广州人喜爱的灯会,各色精致彩灯竟放光辉。
但到下一个月即6月间,游行改成了打仗。
孙中山决心要打倒桂系军阀陆荣廷的势力,广东和广西两省之间爆发了战事。孙的军队迅速攻占广西主要内河港口城市梧州,向省会桂林挺进。在广州,庆龄发动妇女,组织了一个“出征军人慰劳会”,支援前线,何香凝任总干事(她们俩人以后在各种不同情况下多次合作,从事革命辅助和救济工作)。
1921年12月,孙中山移驻桂林,设大本营,准备挥师北伐。庆龄随同行动,负责红十字会救护伤兵的工作。
据孙中山侍卫长马湘(加拿大出生)回忆,在桂林期间,孙氏夫妇曾经有过一次非常难得的完全休息。庆龄有事回穗一行,她回来时,孙中山去接她,然后他们乘船游览漓江,观赏两岸的秀丽景色。马湘说,他们一连几个小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高耸入云、千姿百态的层峦叠嶂。孙中山足迹踏遍全球,但看到这里的山水不禁感叹道,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同这里媲美。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1921年12月23日开始,孙中山同第三国际(共产国际)远东代表马林(本姓斯尼夫利艾特,荷兰共产党员)在桂林举行了为期5天的历史性会谈,宋庆龄参加了这次会谈。
马林曾在印度尼西亚(当时称“荷属东印度”)参与独立运动,并曾出席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大会——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出席这次大会的有12位代表(由约50名成员选出),其中有来自湖南省的毛泽东和较为年长的董必武(他原系同盟会会员,孙、宋结婚时也在日本)。
1921年作为马林翻译来到桂林的还有23岁的张太雷。他是个学者的样子、风度翩翩、活泼健谈,据见过他的人说,他说起话来眼镜片后的目光四射、两道浓眉时起时落。他可能是宋庆龄会见的第一个中国共产党人,也是第一个对苏联有第一手知识的人。他在五四运动中是积极分子,并因此而激发起对马克思主义的兴趣。他曾在共产国际及其远东书记处(设在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工作过一段时期。
张太雷同宋庆龄的共同之处不仅在于年龄相近(他比她小5岁),还在于两人的英语都极流利。在好几年中,英语是中国同欧洲革命者(包括俄国人)之间主要的交流工具。
英国和美国在中国推广英语教学的本来目的主要在于把户国那些有钱有势的家庭在商业上、文化上和政治上同这两个国家联结在一起。但有讽刺意味的是,英语在中国却发生了同原来目的背道而驰的作用,正像中国不少有钱有势的家庭的子女却走上了马克思主义的道路,历史总是按它自己的规律发展的。
陪同马林从上海去桂林的还有两个国民党人——陈友仁(尤金·陈)和李禄超,以便引见他们的党的领袖。有趣的是,马林去桂林是因孙中山驻沪代表张继的建议,由国民党邀请的,而张继的认识马林则由于北京大学教授、五四运动领导人之一、中国共产党创立者之一李大钊的介绍。由此可见,国共两党的关系那时已颇融洽。而马林则在印度尼西亚曾促成民族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之间的合作,所以他是最早主张在中国也实现同样合作的人。
在宋庆龄参加的孙中山一马林会谈中,马林提出两点建议,为孙中山所接受,并从而产生了历史性的后果。第一点是国民党要改组成为一个联盟性质的政党,能够团结一切社会阶层(特别是工农)的进步力量。第二点是建立一支由革命党领导并忠于党的思想的新军并创办军官学校,在政治上和军事上为这支新军培养军官。革命不要再依靠任何一个军阀。
同马林的会谈不是孙中山同共产国际的第一次接触。一年前,孙在上海曾同格里哥里·维金斯基(中文名字“吴庭康”)交谈。维曾帮助陈独秀(五四运动领导人之一,也是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之一)建立社会主义青年团——中国共产党的前导。他是1913年从沙俄移民到美国的工人,在那里学了英语、参加了美国社会党,直到十月革命后才于1918年回国,成为一个活跃的共产党员。这个年轻的俄国人当时才29岁,同宋庆龄差不多年纪。
国民党人和早期的共产党人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关于组织社会主义青年团的最初几次会议是在戴季陶的上海寓所举行的。在孙、宋结婚的时候,戴是孙的亲密信徒,也是孙氏夫妇的私人至交。(后来,他成为出名的国民党左派;再后来又一变而成极右派。)参与组织社会主义青年团的还有邵力子。他曾是孙中山的追随者,后来参加共产主义小组,但后来又回到蒋介石阵营中去,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再度同共产党合作。第三位是法学家和教育家董必武,他参加共产党后从不动摇,参加了红军长征,逝世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
1922年4月,孙中山会见的俄国人中有塞尔盖·达林——他是“青年共产国际”派来广州参加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达林当时年仅21岁,但已有几年革命活动的经历,并成为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的成员。他们会谈时,庆龄也在座。至于谈话的主题,据达林回忆,孙中山对苏联红军的组织和政治教育特别感兴趣。
很明显,孙当时想得很多的是组建一支革命的军队,而不是一支只起辅助作用的军队。
在政治方面,新的观念也正在孙的心中酝酿。他在同马林会谈后不久,在桂林发表的一篇演讲中说:“法、美共和国皆旧式的,今日惟俄国为新式的;吾人今日当造成一最新式的共和国。”
关于革命的纲领,他正在走向以后在20年代中期提出的三大政策,即联俄、联共、扶助农工。这三大政策不可避免地不仅发展了、而且是改造了本世纪初他所提出的旧三民主义。
首先是民族主义。它最初只是反对清朝统治并谋求国家的独立富强,办法是实行现代化——大致相当于“西方化”。现在,民族主义有了新的锋芒,即反对帝国主义,正如宋庆龄回忆孙中山在一次谈话中所说,“‘俄国革命成功……为中国树立了一国如何摆脱外国侵略与不公正的枷锁的榜样。’”
民权主义也不再把西方看作模范,这一点从前面所引孙中山关于旧式的和新式的共和国的讲话中可以得到证明。
民生主义是社会一经济纲领,它不可能不受到苏俄的实践的影响。孙中山对于列宁在内战时期实行军事共产主义之后采用“新经济政策”特别感兴趣。孙中山经常在思考的不仅是中国作为一个国家所受到的不公正和不平等待遇,他同时在思考中国社会中的不公正和不平等,特别是穷人的困苦境况。他看到民族的不幸和社会的不幸是相互联结的,除非两者都被消除,要想消除其中哪一种都是不可能的。宋庆龄在一篇记述孙中山的文章中写道:“据马湘……回忆,1916年在上海时,有一次,我跟随先生步行至愚园路,他忽然指着路旁一幢幢的洋房对我说,‘你看!愚园路这一带地方,以前都是坟墓,现在都是华丽的洋房了。这些洋房都是我国军阀建筑的。他们割据地方,横征暴敛,开烟开赌,无恶不作,吸尽民脂民膏,来到这里盖起洋房,娶小老婆,打麻雀牌,饮洋酒和吃大菜,弄得工人农民都吃不饱,穿不暖。这样,中国还能不亡国?所以我们非打倒军阀不可。’
“1921年10月,孙中山到广西南宁视察时,曾在一次群众大会上讲话。他对听众说,‘革命就是要使工人、农民以及各界人士都过好生活……你们是主人,省长是仆人。仆人必定要做到使主人满意,才是一个好省长、一个好仆人。马(君武)省长现在首先要把陆荣廷、谭浩明等(本省军阀)存在上海外国银行的现款设法取回,连同他们在省内的产业一齐拿出来分给大家,使大家有衣穿、有鞋着。’”
孙中山坚持不懈,但不固执,善于学习。他曾经希望在这个支离破碎的“共和国”的现有军队中找到真正的支持,但这个希望落空了。1917年,海军司令和桂系军阀曾经支持他的第一个护法政府,后来就变了。他很信任的陈炯明将军的部队曾为建立第二个护法政府扫清了道路,但时隔不久,陈同前者一样很快就背叛了孙中山。正是由于这一现实情况促使孙中山要求建立一支革命的军队。
与此相仿,他在国际事务中的亲苏倾向也是由于他曾为了争取别国优待——或者只是公正对待——中国作出过许多努力,而结果总是失望。他确实赢得了不少外国人——包括一些政府官员——的同情,但没有一个外国政府曾经同情过他。即使早在1911年民国成立之前,孙中山一再试图使西方列强和日本把他和他的革命党人看作未来中国的代表,而这些国家却仍然继续支持腐朽的君主政权,并多次禁止他入境或把他驱逐出境。辛亥革命胜利之后,他的第一件事情是在回国之前先去游说英美以求结盟。但它们却会资助“强人”袁世凯(在他为清王朝效劳时已得到它们的欢心),并且在袁世凯窃据大位之前,拒不承认民国新政府,更不要说给以贷款了。这是孙把临时大总统职位让给袁的原因之一,但即使如此,英美两国也没有急忙承认。
英国政府的算盘是要使它的承认换来一笔它从清朝统治者那里未能获取的代价。它威胁说,如果新国会中有西藏代表参加,它就不承认民国。不难看出,它是何等迫不及待地想把这片地方(约700年前就是中国的一部分)从中国分裂出去。
美国是旧世界中最老的共和国,但也迟迟不承认这个最新的共和国(它是以美国为楷模的)。它刚一承认,它的一位最杰出的宪法专家弗兰克·古德诺就被袁世凯雇用为“立宪顾问”,以帮助袁帝制自为。他禀承袁的意志,断言:“中国如用君主制较共和制为宜,此殆无可疑者也。”他还用明显的外部干涉的威胁作为他这一论断的根据。他先指中国属所谓“民智低下之国”,如“率行共和制……祸乱将不可收拾”,“此诚与欧西各强国利害相关,盖其经济势力,久已膨胀……其权力所及,必将有所主张,俾其[与国]所用之制度,不至扰乱治安,盖必如是而后彼辈所投之资本,乃可得相当之利益也。极其主张之所至,势将破坏他国政治之独立,或且取其国之政府而代之,盖苟必如是,而后可达到其目的,则列强亦将毅然为之而有所不恤也。”(当时,“欧西”一词包括美国在内。)
从现代的观点看来,美国对孙中山(他被称为“中国的乔治·华盛顿”)的态度,正如一位美国历史学家所说,是“对于美国不喜欢第三世界革命的民族主义的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实例。”当然,这不是最后一个实例,因为后来还有许多美国支持“袁世凯类型”“强人”的例子:墨西哥的迪亚斯、中国的蒋介石、古巴的巴蒂斯塔、尼加拉瓜的索摩查、南朝鲜和南越一个接一个的军事独裁者、智利的皮诺切特之类。①日本在这一时期狂妄荒谬的行径以及凡尔赛和会在山东问题上对中国的出卖,前面都已谈过了。
至于取消外国在中国的租界、势力范围和治外法权(在美国威尔逊总统“民族自决权”的主张中本来已含有这样的承诺),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中国出席和会的代表提到这些要求时,它的那些所谓“盟邦”根本不加理会。孙中山在他《实业计划》一书中曾呼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各国原本用于军事的经费应转而作为中国现代化的投资。他的这一提议同样无人理睬。相反,协约国在获胜后运往中国的是剩余的军火,以有利的条件卖给各地的军阀。这些军阀能够、也愿意破坏和分裂中国,在看来永不休止的内战中为他们各自的外国“后台老板”保持或扩充其势力范围。
更有甚者,当孙中山正在努力准备北伐以扫清主要军阀时,西方列强却在支持那个阴谋在孙的“后院”破坏这次北伐的军阀——一度得孙信任却不忠不义的陈炯明。孙的计划是利用各系军阀正为争夺全国控制权而内哄的时候,以广东为基地兴师北伐。由孙任命为广东省长、粤军总司令的陈炯明却另有自己的打算——他想把这个富庶省份的统治权和财权据为己有,而绝不愿意为了任何其他事情去冒损失部队和权力的风险。他提出“广东是广东人的广东”的口号来笼络本省的人心。他起初作为反清革命党人、后来又作为革新派的行政长官,小有名气,现在他又鼓其如簧之舌,保证要把广东建成为全国的“模范省”。他讨好进步知识分子、工人和农民,企图使他们从支持孙中山改为支持陈炯明。他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两面派手法,使得连新成立的中国共产党广东省委也曾一度支持他,唯一的一个苏联驻广州记者也说他的好话。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第一任领导人陈独秀曾一度被他委任为省教育厅长。美国的杜威和英国的罗素①等来访中国的著名西方自由主义者都对他有相当深的印象。
①约翰·杜威(1859—1952),美国哲学家、社会学家、教育学家,贝特兰·罗素(1872—1970),英国哲学家、数学家。——译者
在玩弄手段、施放烟幕的同时,陈炯明暗中与香港的英国当局及英美支持的直系军阀吴佩孚保持接触。(吴是当时势力最大的军阀,也是孙中山北伐的主要目标。)到1921年底,陈的态度改变已趋明显,因为他停止了对北伐军的供应。接着,1922年3月21日,由孙中山任命为陈炯明参谋长的邓铿在广州火车站遇刺,两天后伤重不治。虽然刺客逃逸,人们都认为陈炯明应对邓铿之死负责,因为邓拥护北伐而陈是反对的。邓铿是曾受高级训练的职业军人,早年就走上革命的道路,在军事教育界颇负盛名。他的被杀一定使孙中山想到其他类似的案件,如1913年宋教仁的遇刺,1916年陈其美在上海的被害以及1920年朱执信在广州策反桂系军队时被杀。
后来陈炯明公然叛变,在1922年6月16日对总统府发动突然的武装攻击,孙中山和宋庆龄只是凭着他们的勇气和幸运,才幸免于难。这一经过,宋庆龄在事件之后不久就用英文写过一篇记述。她说,当孙和她正在广东韶关(原为曲江县)北伐前线总指挥部时,陈率军潜入省城广州,纵部肆意抢掠,并断绝交通。孙察觉形势危急,即偕庆龄回穗。她写道:
“我们到了广州以后,中山先生即令陆军退回原防,陈虽屡次答应,却不见兵队开调。这时,陈在名义上是退隐惠州[陈总部所在地]。口口声声,仍是服从政府,与我们也时常往来。……陈素来的地位军力,皆由我党所界与,且与我党提携合作多年,所以毫不怀疑他有异志。”
在这里可以插叙一段情节。在兵变发生前,庆龄的姐姐霭龄带着她的小女儿洛士文(庆龄小时曾用的英文名字)来看望她和孙。庆龄对即将来临的危险一无所知,所以还要霭龄在回上海时把小洛士文留在她身边。一位同霭龄关系密切的作者在写到这件事时说,“如果霭龄真的把孩子留下,那么历史就要因此而发生变化,因为孙中山夫妇带着一个孩子是绝不可能脱险的。”庆龄在文章中接着写道:
“此时城中听陈指挥之部队达二万五千名,而我党大军皆开赴前敌,留驻后方只五百名……
“六月十五之夜二时,我正在酣梦中,忽被中山先生喊醒,并催速起整装同他逃出。他刚得一电话,谓陈军将来攻本宅,须即刻逃入战舰,由舰上可以指挥,剿平叛变。我求他先走,因为同行反使他不便,而且我觉得个人不致有何危险。再三婉求,他始允先行,但是先令五十名卫队全数留守府中,然后只身逃出。”
据另外一些文章中的记述,当此危急时刻,庆龄对孙中山说,“中国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坚决要孙先走,自己留下。当时庆龄正怀有身孕,这是她结婚七年来第一次、也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妊娠。
张猛曾是总统府卫队营士兵。他回忆说,当时任营长的是叶挺。叶是共产党员,在后来的中国国内革命战争和抗日战争中都曾担任过领导工作。
庆龄接着写道:“他走了半小时以后,大约早晨两时半,忽有枪声四起,向本宅射击,我们所住的是前龙济光所筑私寓,位居一半山上(指种植许多亚热带树木、公园式的越秀山),有一条桥梁式的过道(据见过的人说,它是封闭式的,像一条架在空中的走廊),长一里许,蜿蜒由街道及住屋之上经过,直通观音山总统府。叛军占据山上,由高临下,左右夹击,向我们住宅射发,喊着‘打死孙文!打死孙文!’我们的小卫队暂不反击,因为四周漆黑……
“黎明时,卫队开始用来福枪及机关枪与敌人对射。敌方却瞄准野炮向宅中射来,有一炮弹击毁我们澡房。卫队伤亡已有三分之—……到了八点,我们的军火几乎用完……队长劝我下山,为唯一安全之计。其余卫兵,也劝我逃出,而且答应要留在后方防止敌人追击……听说这五十名卫兵竟无一人幸免于难。”
“同我走的有二位卫兵和姚观顺副官长(中山先生的侍卫),手里带着一点零碎,在地上循着那桥梁式的过道爬行。这条过道,正有枪火扫射……流弹有一二回正由我鬓边经过。……到了夹板已被击毁之处,没有掩护,只好挺身飞奔过去……姚副官长忽然高叫一声倒地……有一粒子弹穿过他的两腿……两位卫兵把他抬起走,经过似乎几个钟头,我们才走完这过道而入总统府的后院。半小时后,我们看见火光一闪,那条过道的一段整个轰毁……这总统府四围也是炮火……
“我们把姚副官长抬进一屋,而把他的伤痕随便绑起来,我不敢看他剧痛之苦,他反安慰我说,‘将来总有我们胜利的一天。’”
在炮火纷飞中过了几乎整个白天,其间有个守中立的师长派一军官来议条件,卫队提出的第一条是保孙夫人平安出险,那个军官又说他不能担保。于是宋庆龄和卫兵们设法逃出,遇上大群闯进来抢掠的乱兵和暴民,幸亏庆龄“头戴着姚副官长的草帽,身上又披上中山先生的雨衣,由那混乱的人群里得脱险而出。”又逃了一大段路,庆龄记述道,“我再也走不动了,凭两位卫兵一人抓住一边肩膀扶着走。我打算恐熬不过了,请他们把我枪毙。……我们跑到一座村屋,……屋中的老主人要赶我们出来,因为恐怕受累。正在此时,我昏倒下去……”
叛军士兵再次来到,开枪乱射。宋庆龄的一个卫兵出门去看动静,不幸中弹牺牲。
“枪声沉寂之后,我化装为一村妪,而剩余的一卫兵扮作贩夫,离开这村屋……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我们才到了一位同志的家中,就在这家过夜。这间屋于早间已被陈炯明的军队搜查过,因为有嫌疑,但是我再也无力前进就此歇足。那夜通宵闻见炮声……再后才欣然听见战舰开火的声音,使我知道中山先生已安全无恙了。”
庆龄最后写道:
“第二天,仍旧化装为村妪,我逃到沙面,在沙面由一位铁工同志替我找一小汽船。我与卫兵才到岭南[前美国人办的岭南大学,今中山大学,在珠江之南],住友人家。在河上,我们看见几船满载抢掠品及少女,被陈炯明的军队运往他处。后来听说有两位相貌与我相似的妇人被捕监禁。……”
“那天晚上,我终于在舰上见到中山先生,真是死别重逢。后来我仍旧化装由香港搭轮来沪。”
在这篇记述中,庆龄没有提到她的怀孕,也没有提到她在脱险过程中因过度紧张劳累而致流产。这一事实看来是确凿的,但流产的地点不很清楚,多数记述认为是在岭南大学校长钟荣光博士家中,庆龄最后是在这里暂避的。这件不幸的事情对她和她的丈夫在精神上造成的痛苦是很巨大的,特别对她来说是如此,因为她热爱孩子,而据说医生以后检查的结果是她不可能再妊娠了。
孙氏夫妇是乘英国炮舰“摩轩”号由广州赴香港的。这事出于孙中山的美国老友及法律顾问罗伯特·诺曼的大力协助。他先向美国驻广州总领事提出,由美国炮舰送他们去港,但被拒绝。英国人当然不比美国人更喜欢孙中山,但他们的头脑看来要更复杂些:孙中山和他的信徒们在密迩香港的广东有根深蒂固的势力,而且说不定将来的天下也可能是他们的,那又何必做得太绝呢?
在香港,孙中山和宋庆龄换乘民用客轮“俄罗斯皇后”号赴上海。
有两件有意义的事在这里可以附带提一下。
陈炯明占据广州后,得到了一些孙中山早期同苏俄和共产国际使者谈话的书面记录。他把这些记录(可能还加上一些歪曲和编造的材料)送到香港和大陆的一些不倾向革命的中国报纸和具帝国主义色彩的外国报纸去发表,这些报纸对之大事渲染。陈借此以“使中国免于共产主义的大救星”自命,从广州最富有的商人、西方支持的大军阀吴佩孚(北京军阀政府的支柱)以及香港的英国人那里捞到政治上和经济上的好处,金钱、军火源源而来。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另外一个军界和政坛人物蒋介石开始发迹。蒋是孙中山从广州脱险后登上“永丰”舰时随从军官之一。他第一次有机会同孙每天在一起,并赢得了孙的好感。在此之前,有好几年蒋脱离了军界和革命工作,在上海做股票经纪人。他在“永丰”舰上所扮演的角色也不像他后来所说的那么英雄——他随孙上舰后眼看形势不妙就私自溜回了上海。但他同孙的关系使他后来得以取得国民党的最高军政大权。再后来,他同上海金融界的勾结又使他实现了从革命到反革命的叛变,这样的全国范围的大规模叛变,同陈炯明在小小一省内的叛变相比,真是大巫见小巫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昆明任中国与美军的联络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曾派女儿到北京来拜访他的老上级李济深(当时是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他在澳门从事工程工作,1952年逝世。以上根据他的女儿姚曼裳写的关于他的一篇传略,载《文史资料选辑》文史出版社1988年7月第16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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