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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雨2
发布时间:2014/3/29  阅读次数:247  字体大小: 【】 【】【
第二幕

                   [午饭后,天气很阴沉,更郁热,潮湿的空气,低压着在屋内的人,使人成为烦躁的了。周萍一个人由饭厅走上来,望望花园,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偷偷走到书房门口,书房里是空的,也没有人。忽然想起父亲在别的地方会客,他放下心,又走到窗户前开窗门,看着外面绿荫荫的树丛。低低地吹出一种奇怪的哨声,中间他低沉地叫了两三声“四凤!”不一时,好像听见远处有哨声在回应,渐移渐近,他有缓缓地叫了一声“凤儿!”门外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萍,是你么?”萍就把窗门关上。

                   [四凤由外面轻轻地跑进来。

       (回头,望着中门,四凤正从中门进,低声,热烈地)凤儿!(走近,拉着她的手。)

       不,(推开他)不,不。(谛听,四面望)看看,有人!

       没有,凤,你坐下。(推她到沙发坐下。)

       (不安地)老爷呢?

       在大客厅会客呢。

       (坐下,叹一口长气。望着)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

       哦。

       你连叫我都不敢叫。

       所以我要离开这儿哪。

       (想一下)哦,太太怪可怜的。为什么老爷回来,头一次见太太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父亲就是这样,他的话,向来不能改的。他的意见就是法律。

       (怯懦地)我--我怕得很。

       怕什么?

       我怕万一老爷知道了,我怕。有一天,你说过,要把我们的事告诉老爷的。

       (摇头,深沉地)可怕的事不在这儿。

       还有什么?

       (忽然地)你没有听见什么话?

       什么?(停)没有。

       关于我,你没有听见什么?

       没有。

       从来没听见过什么?

       (不愿提)没有--你说什么?

       那--没什么!没什么。

       (真挚地)我信你,我相信你以後永远不会骗我。这我就够了。--刚才,我听你说,你明天就要到矿上去。

       我昨天晚上已经跟你说过了。

       (爽直地)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因为(笑)因为我不想带你去。

       这边的事我早晚是要走的。--太太,说不定今天要辞掉我。

       (没想到)她要辞掉你,--为什么?

       你不要问。

       不,我要知道。

       自然因为我做错了事。我想,太太大概没有这个意思。也许是我瞎猜。(停)萍,你带我去好不好?

       不。

       (温柔地)萍,我好好地侍候你,你压迫这么一个人。我跟你缝衣服,烧饭做菜,我都做得好,只要你叫我跟你在一块儿。

       哦,我还要一个女人,跟着我,侍候我,叫我享福?难道,这些年,在家里,这种生活我还不够么?

       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外头是不成的。

       凤,你看不出来,现在我怎么能带你出去?--你这不是孩子话吗?

       萍,你带我走!我不连累你,要是外面因为我,说你的坏话,我立刻就走。你--你不要怕。

       (急躁地)凤,你以为我这么自私自利么?你不应该这么想我。--哼,我怕,我怕什么?(管不住自己)这些年,我做出这许多的……哼,我的心都死了,我恨极了我自己。现在我的心刚刚有点生气了,我能放开胆子喜欢一个女人,我反而怕人家骂?哼,让大家说吧,周家大少爷看上他家里面的女下人,怕什么,我喜欢她。

       (安慰他)萍,不要离开。你做了什么,我也不怨你的。(想)

       (平静下来)你现在想什么?

       我想,你走了以後,我怎么样。

       你等着我。

       (苦笑)可是你忘了一个人。

       谁?

       他总不放过我。

       哦,他呀--他又怎么样?

       他又把前一个月的话跟我提了。

       他说,他要你?

       不,他问我肯嫁他不肯。

       你呢?

       我先没有说什么,后来他逼着问我,我只好告诉他实话。

       实话?

       我没有说旁的,我只提我已经许了人家。

       他没有问旁的?

       没有,他倒说,他要供给我上学。

       上学?(笑)他真呆气!--可是,谁知道,你听了他的话,也许很喜欢的。

       你知道我不喜欢,我愿意老陪着你。

       可是我已经快三十了,你才十八,我也不比他的将来有希望,并且我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

       萍,你不要同我瞎扯,我现在心里很难过。你得想出法子,他是个孩子,老是这样装着腔,对付他,我实在不喜欢。你又不许我跟他说明白。

       我没有叫你不跟他说。

       可是你每次见我跟他在一块儿,你的神气,偏偏--

       我的神气那自然是不快活的。我看见我最喜欢的女人时常跟别人在一块儿。哪怕他是我的弟弟,我也不情愿的。

       你看你又扯到别处。萍,你不要扯,你现在到底对我怎么样?你要跟我说明白。

       我对你怎么样?(他笑了。他不愿意说,他觉得女人们都有些呆气,这一句话似乎有一个女人也这样问过他,他心里隐隐有些痛)要我说出来?(笑)那么,你要我怎么说呢?

       (苦恼地)萍,你别这样待我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是你的,你还--你还这样欺负人。

       (他不喜欢这样,同时又以为她究竟有些不明白)哦!(叹一口气)天哪!

       萍,我父亲只会跟人要钱,我哥哥瞧不起我,说我没有志气,我母亲如果知道了这件事,她一定恨我。哦,萍,没有你就没有我。我父亲,我哥哥,我母亲,他们也许有一天会不理我,你不能够的,你不能够的。(抽咽)

       四凤,不,不,别这样,你让我好好地想一想。

       我的妈最疼我,我的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做事,我怕她万一看出我的谎话,知道我在这里做了事,并且同你……如果你又不是真心的,……那我--那我就伤了我妈的心了。(哭)还有……

       不,凤,你不该这样疑心我。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我预备到你那里去。

       不,我妈今天回来。

       那么,我们在外面会一会好么?

       不成,我妈晚上一定会跟我谈话的。

       不过,明天早车我就要走了。

       你真不预备带我走么?

       孩子!那怎么成?

       那么,你--你叫我想想。

       我先要一个人离开家,过后,再想法子,跟父亲说明白,把你接出来。

       (看着他)也好,那么今天晚上你只好到我家里来。我想,那两间房子,爸爸跟妈一定在外房睡,哥哥总是不在家睡觉,我的房子在半夜里一定是空的。

       那么,我来还是先吹哨;(吹一声)你听得清楚吧?

       嗯,我要是叫你来,我的窗上一定有个红灯,要是没有灯,那你千万不要来。

       不要来。

       那就是我改了主意,家里一定有许多人。

       好,就这样。十一点钟。

       嗯,十一点。

         [鲁贵由中门上,见四凤和周萍在这里,突然停止,故意地做出懂事的假笑。

       哦!(向四凤)我正要找你。(向萍)大少爷,您刚吃完饭。

       找我有什么事?

       你妈来了。

       (喜形于色)妈来了,在哪儿?

       在门房,跟你哥哥刚见面,说着话呢。

                   [四凤跑向中门。

       四凤,见着你妈,跟我问问好。

       谢谢您,回头见。(凤下)

       大少爷,您是明天起身么?

       嗯。

       让我送送您。

       不用,谢谢你。

       平时总是你心好,照顾着我们。您这一走,我同这丫头都得惦记着您了。

       (笑)你又没有钱了吧?

       (好笑)大少爷,您这可是开玩笑了。--我说的是实话,四凤知道,我总是背後说大少爷好的。

       好吧。--你没有事么?

       没事,没事,我只跟您商量点闲拌儿。您知道,四凤的妈来了,楼上的太太要见她,……

                   [繁漪由饭厅上,鲁贵一眼看见她,话说成一半,又吞进去。

       哦,太太下来了!太太,您病完全好啦?(繁漪点一点头)鲁贵直惦记着。

       好,你下去吧。

                   [鲁贵鞠躬由中门下。

       (向萍)他上哪去了?

       (莫明其妙)谁?

       你父亲。

       他有事情,见客,一会儿就回来。弟弟呢?

       他只会哭,他走了。

       (怕和她一同在这间屋里)哦。(停)我要走了,我现在要收拾东西去。(走向饭厅)

       回来,(萍停步)我请你略微坐一坐。

       什么事?

       (阴沉地)有话说。

       (看出她的神色)你像是有很重要的话跟我谈似的。

       嗯。

       说吧。

       我希望你明白方才的情景。这不是一天的事情。

       (躲避地)父亲一向是那样,他说一句就是一句的。

       可是人家说一句,我就要听一句,那是违背我的本性的。

       我明白你。(强笑)那么你顶好不听他的话就得了。

       萍,我盼望你还是从前那样诚恳的人。顶好不要学着现在一般青年人玩世不恭的态度。你知道我没有你在我面前,这样,我已经很苦了。

       所以我就要走了。不要叫我们见着,互相提醒我们最后悔的事情。

       我不后悔,我向来做事没有后悔过。

       (不得已地)我想,我很明白地对不表示过。这些日子我没有见你,我想你很明白。

       很明白。

       那么,我是个最糊涂,最不明白的人。我后悔,我认为我生平做错一件大事。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弟弟,更对不起父亲。

       (低沉地)但是最对不起的人有一个,你反而轻轻地忘了。

       我最对不起的人,自然也有,但是我不必同你说。

       (冷笑)那不是她!你最对不起的是我,是不曾经引诱的后母!

       (有些怕她)你疯了。

       你欠了我一笔债,你对我负着责任;你不能看见了新的世界,就一个人跑。

       我认为你用的这些字眼,简直可怕。这种字句不是在父亲这样--这样体面的家庭里说的。

      (气极)父亲,父亲,你撇开你的父亲吧!体面?你也说体面?(冷笑)我在这样的体面家庭已经十八年啦。周家家庭里做出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任。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别人身上,外面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

       繁漪,大家庭自然免不了不良分子,不过我们这一支,除了我,……

       都一样,你父亲是第一个伪君子,他从前就引诱过一个良家的姑娘。

       你不要乱说话。

       萍,你再听清楚点,你就是你父亲的私生子!

       (惊异而无主地)你瞎说,你有什么证据?

       请你问你的体面父亲,这是他十五年前喝醉了的时候告诉我的。(指桌上相片)你就是这年青的姑娘声的小孩。她因为你父亲又不要她,就自己投河死了。

       你,你,你简直……--好,好,(强笑)我都承认。你预备怎么样?你要跟我说什么?

       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我的!

       引诱!我请你不要用这两个字好不好?你知道当时的情形怎么样?

       你忘记了在这屋子里,半夜,我哭的时候,你叹息着说的话么?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说过,你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

       你忘了。那时我年青,我的热叫我说出来这样糊涂的话。

       你忘了,我虽然只比你大几岁,那时,我总还是你的母亲,你知道你不该对我说这种话么?

       哦--(叹一口气)总之,你不该嫁到周家来,周家的空气满是罪恶。

       对了,罪恶,罪恶。你的祖宗就不曾清白过,你们家里永远是不干净。

       年青人一时糊涂,做错了的事,你就不肯原谅么?(苦恼地皱着眉)

       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让你说,我该怎么办?

       那,那我也不知道,你来说吧!

       (一字一字地)我希望你不要走。

       怎么,你要我陪着你,在这样的家庭,每天想着过去的罪恶,这样活活地闷死么?

       你既知道这家庭可以闷死人,你怎么肯一个人走,把我放在家里?

       你没有权利说这种话,你是冲弟弟的母亲。

       我不是!我不是!自从我把我的性命,名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我不是他的

母亲。不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

       (冷冷地)如果你以为你不是父亲的妻子,我自己还承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不曾想到他会说这一句话,呆了一下)哦,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这些月,你特别不来看我,是怕你的父亲?

       也可以说是怕他,才这样的吧。

       你这一次到矿上去,也是学着你父亲的英雄榜样,把一个真正明白你,爱你的人丢开不管么?

       这么解释也未尝不可。

       (冷冷地)怎么说,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儿子。(笑)父亲的儿子?(狂笑)父亲的儿子?(狂笑,忽然冷静严厉地)哼,都是没有用,胆小怕事,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我恨着我早没有知道你!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同你详细解释过,我厌恶这种不自然的关系。我告诉你,我厌恶。我负起我的责任,我承认我那时的错,然而叫我犯了那样的错,你也不能完全没有责任。你是我认为最聪明,最能了解的女子,所以我想,你最後会原谅我。我的态度,你现在骂我玩世不恭也好,不负责任也好,我告诉你,我盼望这一次的谈话是我们最末一次谈话了。(走向饭厅门)

       (沉重地语气)站着。(萍立住)我希望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我不是请求你。我盼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过去我们在这屋子里说的,(停,难过)许多,许多的话。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

       我已经想得很透彻,我自己这些天的痛苦,我想你不是不知道,好请你让我走吧。

                   [周萍由饭厅下,繁漪的眼泪一颗颗地流在腮上,她走到镜台前,照着自己苍白的有皱纹的脸,便嘤嘤地扑在镜台上哭起来。

                   [鲁贵偷偷地由中门走进来,看见太太在哭。

       (低声)太太!

       (突然抬起)你来干什么?

       鲁妈来了好半天啦!

       谁?谁来了好半天啦?

       我家里的,太太不是说过要我叫她来见么?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

       (假笑)我倒是想着,可是我(低声)刚才瞧见太太跟大少爷说话,所以就没有敢惊动您。

       啊你,你刚才在--

       我?我在大客厅里伺候老爷见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那么你叫鲁妈进来吧。

       (谄笑)我们家里是个下等人,说话粗里粗气,您可别见怪。

       都是一样的人。我不过想见一见,跟她谈谈闲话。

       是,那是太太的恩典。对了,老爷刚才跟我说,怕明天要下大雨,请太太把老爷的那一件旧雨衣拿出来,说不定老爷就要出去。

       四凤跟老爷检的衣裳,四凤不会拿么?

       我也是这么说啊,您不是不舒服么?可是老爷吩咐,不要四凤,还是要太太自己拿。

       那么,我一会儿拿来。

       不,是老爷吩咐,说现在就要拿出来。

       哦,好,我就去吧。--你现在叫鲁妈进来,叫她在这房里等一等。

       是,太太。

                   [鲁贵下,繁漪的脸更显得苍白,她在极力压制自己的烦郁。

       (把窗户打开吸一口气,自语)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烈烈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么我都预备好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女石)的人,都来吧,我在等候着你们。(望着空空的前面,既而垂下头去,鲁贵上。)

       刚才小当差进来,说老爷催着要。

       (抬头)好,你先去吧。我叫陈妈过去。

                   [繁漪由饭厅下,贵由中门下。移时鲁妈--即鲁侍萍--与四凤上。鲁妈的年级约有四十七岁的光景,鬓发已经有点斑白,面貌白净,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八九岁的样子。她的眼有些呆滞,时而呆呆地望着前面,但是在那修长的睫毛,和她圆大的眸子间,还寻得出她少年时静慰的神韵。她的衣服朴素而有身份,旧蓝布裤褂,很洁净地穿在身上。远远地看着,依然像大家户里落迫的妇人。她的高贵的气质和她的丈夫的鄙俗,好小,恰成一个强烈地对比。

         [她的头还包着一条白布手巾,怕是坐火车围着避上的,她说话总爱微微地笑,

尤其因为刚刚见着两年未见的亲儿女,神色还是快慰地闪着快乐的光彩。她的声音很低,很沉稳,语音像一个南方人曾经和北方人相处很久,夹杂着许多模糊,轻快的南方音,但是她的字句说得很清楚。她的牙齿非常整齐,笑的时候在嘴角旁露出一对深深的笑涡,叫我们想起来四凤笑时口旁一对浅浅的涡影。

       [鲁妈拉着女儿的手,四凤就像个小鸟偎在她身边走进来。后面跟着鲁贵,提着

一个旧包袱。他骄傲地笑着,比起来,这母女的单纯的欢欣,他跟是粗鄙了。

       太太呢?

       就下来。

       马,您坐下。(鲁妈坐)您累么?

       不累。

       (高兴地)妈,您坐一坐。我给您倒一杯冰镇的凉水。

       不,不要走,我不热。

       凤儿,你跟你妈拿一瓶汽水来(向鲁妈),这公馆什么没有?一到夏天,柠檬水,果子露,西瓜汤,桔子,香蕉,鲜荔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不,不,你别听你爸爸的话。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在我身旁跟我多坐一回,头跟我同--同这位周太太谈谈,比喝什么都强。

       太太就会下来,你看你,那块白包头,总舍不得拿下来。

       (和蔼地笑着)真的,说了那么半天。(笑望着四凤)连我在火车上搭的白手巾都忘了解啦。(要解它)

       (笑着)妈,您让我替您解开吧。(走过去解。这里,鲁贵走到小茶几旁,又偷偷地把烟放在自己的烟盒里。)

       (解下白手巾)你看我的脸脏么?火车上尽是土,你看我的头发,不要叫人家笑。

       不,不,一点都不脏。两年没见您,您还是那个样。

       哦,凤儿,你看我的记性。谈了这半天,我忘记把你顶喜欢的东西跟你拿出来啦。

       什么?妈。

       (由身上拿出一个小包来)你看,你一定喜欢的。

       不,您先别给我看,让我猜猜。

       好,你猜吧。

       小石娃娃?

       (摇头)不对,你太大了。

       小粉扑子。

       (摇头)给你那个有什么用?

       哦,那一定是小针线盒。

       (笑)差不多。

       那您叫我打开吧。(忙打开纸包)哦!妈!顶针!银顶针!爸,您看,您看!(给鲁贵看)。

       (随声说)好!好!

       这顶针太好看了,上面还镶着宝石。

       什么?(走两步,拿来细看)给我看看。

       这是学校校长的太太送给我的。校长丢了个要紧的钱包,叫我拾着了,还给他。校长的太太就非要送给我东西,拿出一大堆小手饰叫我挑,送给我的女儿。我就捡出这一件,拿来送给你,你看好不好?

       好,妈,我正要这个呢。

       咦,哼,(把顶针交给四凤)得了吧,这宝石是假的,你挑得真好。

       (见着母亲特别欢喜说话,轻蔑地)哼,您呀,真宝石到了您的手里也是假的。

       凤儿,不许这样跟爸爸说话。

       (撒娇)妈您不知道,您不在这儿,爸爸就拿我一个人撒气,尽欺负我。

       (看不惯他妻女这样“乡气”,于是轻蔑地)你看你们这点穷相,走到大家公馆,不来看看人家的阔排场,尽在一边闲扯。四凤,你先把你这两年的衣裳给你妈看看。

       (白眼)妈不稀罕这个。

       你不也有点手饰么?你拿出来给你妈开开眼。看看还是我对,还是把女儿关在家里对?

       (想鲁贵)我走的时候嘱咐过你,这两年写信的时候也总不断地提醒你,我说过我不愿意把我的女儿送到一个阔公馆,觉人家使唤。你偏--(忽然觉得这不是谈家事的地方,回头向四凤)你哥哥呢?

       不是在门房里等着我们么?

       不是等着你们,人家等着见老爷呢。(向鲁妈)去年我叫人跟你捎个信,告诉你大海也当了矿上的工头,那都是我在这而嘀咕上的。

       (厌恶她父亲又表白自己的本领)爸爸,您看哥哥去吧。他的脾气有点不好,怕他等急了,跟张爷刘爷们闹起来。

       真他妈的。这孩子的狗脾气我倒忘了,(走向中门,回头)你们好好在这屋子里坐一会,别乱动,太太一会儿就下来。

       [鲁贵下。母女见鲁贵走后,如同犯人望见看守走了一样,舒展地吐出一口气来。母女二人相对默然地笑了一笑,刹那间,她们脸上又浮出欢欣,这次是由衷心升起来愉快的笑。

       (伸出手来,向四凤)哦,孩子,让我看看你。

                   [四凤走到母亲前,跪下。

       妈,您不怪我吧?您不怪我这次没听您的话,跑到周公馆做事吧?

       不,不,做了就做了。--不过为什么这两年你一个字也不告诉我,我下车走到家里,才听见张大婶告诉我,说我的女儿在这儿。

       妈,我怕您生气,我怕您难过,我不敢告诉您。--其实,妈,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是像我这样帮人,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

       不,你以为妈怕穷么?怕人家笑我们穷么?不,孩子,妈最知道认命,妈最看得开,不过,孩子,我怕你太年青,容易一阵子犯糊涂,妈受过苦,妈知道的。你不懂,你不知道这世界太--人的心太--。(叹一口气)好,我们先不提这个。(站起来)这家的太太真怪!她要见我干什么?

       嗯,嗯,是啊(她的恐惧来了,但是她愿意向好的一面想)不,妈,这边太太没有多少朋友,她听说妈也会写字,念书,也许觉着很相近,所以想请妈来谈谈。

       (不信地)哦?(慢慢看这屋子的摆设,指着有镜台的柜)这屋子倒是很雅致的。就是家俱太旧了点。这是--?

       这是老爷用的红木书桌,现在做摆饰用了。听说这是三十年前的老东西,老爷偏偏喜欢用,到哪儿带到哪儿。

       那个(指着有镜台的柜)是什么?

       那也是件老东西,从前的第一个太太,就是大少爷的母亲,顶爱的东西。您看,从前的家俱多笨哪。

       咦,奇怪。--为什么窗户还关上呢?

       您也觉得奇怪不是?这是我们老爷的怪脾气,夏天反而要关窗户。

       (回想)凤儿,这屋子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笑)真的?您大概是想我想的梦里到过这儿。

       对了,梦似的。--奇怪,这地方怪得很,这地方忽然叫我想起了许多许多事情。(低下头坐下)

       (慌)妈,您怎么脸上发白?您别是受了暑,我给您拿一杯冷水吧。

       不,不是,你别去,--我怕得很,这屋子有鬼怪!

       妈,您怎么啦?

       我怕得很,忽然我把三十年前的事情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已经忘了许多年的人又在我心里转。四凤,你摸摸我的手。

       (摸鲁妈的手)冰凉,妈,您可别吓坏我。我胆子小,妈,妈,--这屋子从前可闹过鬼的!

       孩子,你别怕,妈不怎么样。不过,四凤,我好像我的魂来过这儿似的。

       妈,您别瞎说啦,您怎么来过?他们二十年前才搬到这儿北方来,那时候,您不是这在南方么?

       不,不,我来过。这些家俱,我想不起来--我在哪见过。

       妈,您的眼不要直瞪瞪地望着,我怕。

       别怕,孩子,别怕,孩子。(声音愈低,她用力地想,她整个的人,缩,缩到记忆的最下层深处。)

       妈,您看那个柜干什么?那就是从前死了的第一个太太的东西。

       (突然低声颤颤地向四凤)凤儿,你去看,你去看,那柜子靠右第三个抽屉里,有没有一只小孩穿的绣花虎头鞋。

       妈,您怎么拉?不要这样疑神疑鬼地。

       凤儿,你去,你去看一看。我心里有点怯,我有点走不动,你去!

       好我去看。

                   [她有到柜前,拉开抽斗,看。

       (急)有没有?

       没有,妈。

       你看清楚了?

      没有,里面空空地就是些茶碗。

       哦,那大概是我在做梦了。

       (怜惜她的母亲)别多说话了,妈,静一静吧,妈,您在外受了委屈了,(落泪)从前,您不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可怜的妈呀。(抱着她)好一点了么?

       不要紧的。--刚才我在门房听见这家里还有两位少爷?

       嗯!妈,都很好,都很和气的。

       (自言自语地)不,我的女儿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儿多呆。不成。不成。

       妈,您说什么?这儿上上下下都待我很好。妈,这里老爷太太向来不骂底下人,两位少爷都很和气的。这周家不但是活着的人心好,就是死了的人样子也是挺厚道的。

       周?这家里姓周?

       妈,您看您,您刚才不是问着周家的门进来的么?怎么会忘了?(笑)妈,我明白了,您还是路上受热了。我先跟你拿着周家第一个太太的像片,给您看。我再跟你拿点水来喝。

                   [四凤在镜台上拿了像片过来,站在鲁妈背後,给她看。

       (拿着像片,看)哦!(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手发颤。)

       (站在鲁妈背後)您看她多好看,这就是大少爷的母亲,笑得多美,他们并说还有点像我呢。可惜,她死了,要不然,--(觉得鲁妈头向前倒)哦,妈,您怎么啦?您怎么?

       不,不,我头晕,我想喝水。

       (慌,掐着鲁妈的手指,搓着她的头)妈,您到这边来!(扶鲁妈到一个大的沙发前,鲁妈手里还紧紧地拿着相片)妈,您在这儿躺一躺。我跟您拿水去。

                   [四凤由饭厅门忙跑下。

       哦,天哪。我是死了的人!这是真的么?这张相片?这些家俱?怎么会?--哦,天底下地方大得很,怎么?熬过这几十年偏偏又把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放回到他--他的家里?哦,好不公平的天哪!(哭泣)

                   [四凤拿水上,鲁妈忙擦眼泪。

       (持水杯,向鲁妈)妈,您喝一口,不,再喝几口。(鲁妈饮)好一点了么?

       嗯,好,好啦。孩子,你现在就跟我回家。

       (惊讶)妈,您怎么啦?

                   [由饭厅传出繁漪喊“四凤”的声音。

       谁喊你?

       太太。

繁漪声       四凤!

       唉。

繁漪声       四凤,你来,老爷的雨衣你给放在哪儿啦?

       (喊)我就来。(向鲁妈)您等一等,我就回来。

       好,你去吧。

                   [四凤下。鲁妈周围望望,走到柜前,抚摸着她从前的家俱,低头沉思。忽然听见屋外花园里走路的声音。她转过身来,等候着。

                   [鲁贵由中门上。

       四凤呢?

       这儿的太太叫了去啦。

       你回头告诉太太,说找着雨衣,老爷自己到这儿来穿,还要跟太太说几句话。

       老爷要到这屋里来?

       嗯,你告诉清楚了,别回头老爷来到这儿,太太不在,老头儿又发脾气了。

       你跟太太说吧。

       这上上些些许多底下人都得我支派,我忙不开,我可不能等。

       我要回家去,我不见太太了。

       为什么?这次太太叫你来,我告诉你,就许有点什么很要紧的事跟你谈谈。

       我预备带着凤儿回去,叫她辞了这儿的事。

       什么?你看你这点--

                   [周繁漪由饭厅上。

       太太。

       (向门内)四凤,你先把那两套也拿出来,问问老爷要哪一件。(里面答应)哦,(吐出一口气,向鲁妈)这就是四凤的妈吧?叫你久等了。

       等太太是应当的。太太准她来跟您请安就是老大的面子。(四凤由饭厅出,拿雨衣进。)

       请坐!你来了好半天啦。(鲁妈只在打量着,没有坐下。)

       不多一会,太太。

       太太。把这三件雨衣都送给老爷那边去啦。

       老爷说放在这儿,老爷自己来拿,还请太太等一会,老爷见您有话说呢。

       知道了。(向四凤)你先到厨房,把晚饭的菜看看,告诉厨房一下。

       是,太太。(望着鲁贵,又疑惧地望着繁漪由中门下。

       鲁贵,告诉老爷,说我同四凤的母亲谈话,回头再请他到这儿来。

       是,太太。(但不走)

?span>       (见鲁贵不走)你有什么事么?

       太太,今天早上老爷吩咐德国克大夫来。

       二少爷告诉过我了。

       老爷刚才吩咐,说来了就请太太去看。

       我知道了。好,你去吧。

                   [鲁贵由中门下。

       (向鲁妈)坐下谈,不要客气。(自己坐在沙发上)

       (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我刚下火车,就听见太太这边吩咐,要为来见见您。

       我常听四凤提到你,说你念过书,从前也是很好的门第。

       (不愿提到从前的事)四凤这孩子很傻,不懂规矩,这两年叫您多生气啦。

       不,她非常聪明,我也很喜欢她。这孩子不应当叫她伺候人,应当替她找一个正当的出路。

       太太多夸奖她了。我倒是不愿意这孩子帮人。

       这一点我很明白。我知道你是个知书答礼的人,一见面,彼此都觉得性情是直爽的,所以我就不妨把请你来的原因现在跟你说一说。

       (忍不住)太太,是不是我这小孩平时的举动有点叫人说闲话?

       (笑着,故为很肯定地说)不,不是。

                   [鲁贵由中门上。

       太太。

       什么事?

       克大夫已经来了,刚才汽车夫接来的,现时在小客厅等着呢。

       我有客。

       客?--老爷说请太太就去。

       我知道,你先去吧。

                   [鲁贵下。

       (向鲁妈)我先把我家里的情形说一说。第一我家里的女人很少。

       是,太太。

       我一个人是个女人,两个少爷,一位老爷,除了一两个老妈子以外,其余用的都是男下人。

       是,太太,我明白。

       四凤的年级很青,哦,她才十九岁,是不是?

       不,十八。

       那就对了,我记得好像比我的孩子是大一岁的样子。这样年青的孩子,在外边做事,又生得很秀气的。

       太太,如果四凤有不检点的地方,请您千万不要瞒我。

       不,不,(又笑了)她很好的。我只是说说这个情形。我自己有一个孩子,他才十七岁,--恐怕刚才你在花园见过--一个不十分懂事的孩子。

                   [鲁贵自书房门上。

       老爷催着太太去看病。

       没有人陪着克大夫么?

       王局长刚走,老爷自己在陪着呢。

       太太,您先看去。我在这儿等着不要紧。

       不,我话还没有说完。(向鲁贵)你跟老爷说,说我没有病,我自己并没有要请医生来。

       是,太太。(但不走)

       (看鲁贵)你在干什么?

       我等太太还有什么旁的事情要吩咐。

       (忽然想起来)有,你跟老爷回完话之後,你出去叫一个电灯匠,刚才我听说花园藤萝架上的就电线落下来了,走电,叫他赶快收拾一下,不要电了人。

       是,太太。

                   [贵由中门下。

       (见鲁妈立起)鲁奶奶,你还是坐呀。哦,这屋子又闷起来啦。(走到窗户,把窗户打开,回来,坐)这些天我就看着我这孩子奇怪,谁知这两天,他忽然跟我说他很喜欢四凤。

       什么?

       也许预备要帮助她学费,叫她上学。

       太太,这是笑话。

       我这孩子还想四凤嫁给他。

       太太,请您不必往下说,我都明白了。

       (追一步)四凤比我的孩子大,四凤又是很聪明的女孩子,这种情形--

       (不喜欢繁漪的暧昧的口气)我的女儿,我总相信是个懂事,明白大体的孩子。我向来不愿意她到大公馆帮人,可是我信得过,我的女儿就帮这儿两年,她总不   会做出一点糊涂事的。

       鲁奶奶,我也知道四凤是个明白的孩子,不过有了这种不幸的情形,我的意思,是非常容易叫人发生误会的。

       (叹气)今天我到这儿来是万没想到的事,回头我就预备把她带走,现在我就请太太准了她的长假。

       哦,哦,--如果你以为这样办好,我也觉得很妥当的,不过有一层,我怕,我的孩子有点傻气,他还是会找到你家里见四凤的。

       您放心。我后悔得很,我不该把这个孩子一个人交给她的父亲管的,明天,我准离开此地,我会远远地带她走,不会见着周家的人。太太,我想现在带着我的女儿走。

       那么,也好。回头我叫帐房把工钱算出来。她自己的东西我可以派人送去,我有一箱子旧衣服,也可以带去,留着她以後在家里穿。

       (自语)凤儿,我的可怜的孩子!(坐在沙发上,落泪)天哪。

       (走到鲁妈面前)不要伤心,鲁奶奶。如果钱上有什么问题,尽管到我这儿来,一定有办法。好好地带她回去,有你这样一个母亲教育她,自然比这儿好的。

                   [朴园由书房上。

       繁漪!(繁漪抬头。鲁妈站起,忙躲在一旁,神色大变,观察他。)你怎么还去?

       (故意地)上哪儿?

       克大夫在等你,你不知道么?

       克大夫,谁是克大夫?

       跟你从前看病的克大夫。

       我的药喝够了,我不预备在喝了。

       那么你的病……

       我没有病。

       (忍耐)克大夫是我在德国的好朋友,对于妇科很有研究。你的神经有点失常,他一定治得好。

       谁说我的神经失常?你们为什么这样咒我?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告诉你,我没有病!

       (冷酷地)你当着人这样胡喊乱闹,你自己有病,偏偏要讳病忌医,不肯叫医生治,这不就是神经上的病态么?

       哼,我假若是有病,也不是医生治得好的。(向饭厅门走)

       (大声喊)站住!你上哪儿去?

       (不在意地)到楼上去。

       (命令地)你应当听话。

       (好像不明白地)哦!(停,不经意地打量他)你看你!(尖声笑两声)你简直叫我想笑。(轻蔑地笑)你忘了你自己是怎么样一个人啦!(又大笑,由饭厅跑下,重重地关上门。)

       来人!

                   [仆人上。

仆人   老爷!

       太太现在在楼上。你叫大少爷陪着克大夫到楼上去跟太太看病。

仆人   是,老爷。

       你告诉大少爷,太太现在神经病很重,叫他小心点,叫楼上老妈子好好地看着太太。

仆人   是,老爷。

       还有,叫大少爷告诉克大夫,说我有点累,不陪他了。

仆人   是,老爷。

                   [仆人下。朴园点着一枝吕宋烟,看见桌上的雨衣。

       (向鲁妈)这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吗?

       (看着他)大概是的。

       (拿起看看)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就雨衣,你回头跟太太说。

       嗯。

       (看她不走)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

       (看着他)不知道,老爷。

       你是新来的下人?

       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儿来的。

       你的女儿?

       四凤是我的女儿。

       那你走错屋子了。

       哦。--老爷没有事了?

       (指窗)窗户谁叫打开的?

       哦。(很自然地走到窗户,关上窗户,慢慢地走向中门。)

       (看她关好窗门,忽然觉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鲁妈停)你--你贵姓?

       我姓鲁。

       姓鲁。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

       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

       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

       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

       (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

       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哦,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沉思)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

       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

       嗯,(沉吟)无锡是个好地方。

       哦,好地方。

       你三十年前在无锡么?

       是,老爷。

       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哦。

       你知道么?

       也许记得,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

       哦,很远的,提起来大家都忘了。

       说不定,也许记得的。

       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可是呢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

       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然许久不通音信,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可以的。

       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

       姓梅的?

       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

       不敢说。

       哦。

       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哦?你说说看。

       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苦痛)哦!

       这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了她,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

       (汗涔涔地)哦。

       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抬起头来)你姓什么?

       我姓鲁,老爷。

       (喘出一口气,沉思地)侍萍,侍萍,对了。这个女孩子的尸首,说是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你可以打听得她的坟在哪儿么?

       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

       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

       亲戚?

       嗯,--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

       哦--那用不着了。

       怎么?

       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惊愕)什么?

       她没有死。

       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

       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

       哦,救活啦?

       以後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以为她那夜晚死了。

       那么,她呢?

       一个人在外乡活着。

       那个小孩呢?

       也活着。

       (忽然立起)你是谁?

       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

       哦。

       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我前几天还见着她!

       什么?她就在这儿?此地?

       嗯,就在此地。

       哦!

       老爷,你想见一见她么?

       不,不,谢谢你。

       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

       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

       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

       以後她又嫁过两次?

       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

       好,你先下去。让我想一想。

       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老爷,您那雨衣,我怎么说?

       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

       旧衬衣?

       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

       老爷那种纺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要哪一件?

       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

       (惊愕)梅花?

       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

       (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

       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鲁妈。)

       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不是我要来的。

       谁指使你来的?

       (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愤怨)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级,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

       哭?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从前的恩怨,   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

       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後,我没有死成,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着我留在你们家里。

       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

       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抱走的。(自语)哦,天哪,我觉得我像在做梦。

       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

       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个个命定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做过的事。

       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

       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是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俱都是比从前顶喜欢的动向,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低头)哦。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   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祢补我的罪过。

       (叹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傻话请你不必说了。

       那更好了。那么我见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

       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

       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没有大改,--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

       你不明白。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那双方面都好。再有,我要问你的,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

       他在你的矿上做工。

       我问,他现在在哪儿?

       就在门房等着见你呢。

       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

       他的脚趾头因为你的不小心,现在还是少一个的。

       (冷笑)这么说,我自己的骨肉在矿上鼓励罢工,反对我!

       他跟你现在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

       (沉静)他还是我的儿子。

       你不要以为他还会认你做父亲。

       (忽然)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

       什么?

       留着你养老。

       (苦笑)哼,你还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才来的么?

       也好,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那么,我先说我的意思。你听着,鲁贵我现在要辞退的,四凤也要回家。不过--

       你不要怕,你以为我会用这种关系来敲诈你么?你放心,我不会的。大后天我就会带四凤回到我原来的地方。这是一场梦,这地方我绝对不会再住下去。

       好得很,那么一切路费,用费,都归我担负。

       什么?

       这于我的心也安一点。

       你?(笑)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

       好,好,好,那么你现在要什么?

       (停一停)我,我要点东西。

       什么?说吧?

       (泪满眼)我--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

       你想见他?

       嗯,他在哪儿?

       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我叫他,他就可以下来见你。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

       他很大了。

       (追忆)他大概是二十八了吧?我记得他比大海只大一岁。

       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

       哦,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么?我不会那么傻的。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母亲只给自己的儿子丢人么?我明白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这些年我也学乖了,我只想看看他,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你不要怕,我就是告诉他,白白地增加他的烦恼,他自己也不愿意认我的。

       那么,我们就这样解决了。我叫他下来,你看一看他,以後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

       好,希望这一生不至于再见你。

       (由衣内取出皮夹的支票签好)很好,这胡思乱想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你可以先拿

去用。算是拟补我一点罪过。

       (接过支票)谢谢你。(慢慢撕碎支票)

       侍萍。

       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那钱就算得清的。

       可是你--

                   [外面争吵声。鲁大海的声音:“放开我,我要进去。”三四个男仆声:“不成,不成,老爷睡觉呢。”门外有男仆等与大海的挣扎声。

       (走至中门)来人!(仆人由中门进)谁在吵?

仆人   就是那个工人鲁大海!他不讲理,非见老爷不可。

       哦。(沉吟)那你叫他进来吧。等一等,叫人到楼上请大少爷下楼,我有话问他。

仆人   是,老爷。

                   [仆人由中门下。

       (向鲁妈)侍萍,你不要太固执。这一点钱你不收下,将来你会后悔的。

       (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仆人领着大海进,大海站在左边,三四仆人立一旁。

       (见鲁妈)妈,您还在这儿?

       (打量鲁大海)你叫什么名字?

       (大笑)董事长,您不要向我摆架子,您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

       你?我只知道你是罢工闹得最凶的工人代表。

       对了,一点儿也不错,所以才来拜望拜望您。

       你有什么事吧?

       董事长当然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摇头)我不知道。

       我们老远从矿上来,今天我又在您府上大门房里从早上六点钟一直等到现在,我就是要问问董事长,对于我么工人的条件,究竟是允许不允许?

       哦,那么--那么,那三个代表呢?

       我跟你说吧,他们现在正在联络旁的工会呢。

       哦,--他们没告诉旁的事情么?

       告诉不告诉于你没有关系。--我问你,你的意思,忽而软,忽而硬,究竟是怎么回子?

                   [周萍由饭厅上,见有人,即想退回。

       (看萍)不要走,萍儿!(视鲁妈,鲁妈知萍为其子,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是,爸爸。

       (指身侧)萍儿,你站在这儿。(向大海)你这么只凭意气是不能交涉事情的。

       哼,你们的手段,我都明白。你们这样拖延时候不姑是想去花钱收买少数不要脸的败类,暂时把我们骗在这儿。

       你的见地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你完全错了。我们这次罢工是有团结的,有组织的。我们代表这次来并不是来求你们。你听清楚,不求你们。你们允许就允许;不允许,我们一直罢工到底,我们知道你们不到两个月整个地就要关门的。

       你以为你们那些代表们,那些领袖们都可靠吗?

       至少比你们只认识洋钱的结合要可靠得多。

       那么我给你一件东西看。

                   [朴园在桌上找电报,仆人递给他;此时周冲偷偷由左书房进,在旁偷听。

       (给大海电报)这是昨天从矿上来的电报。

       (拿过去看)什么?他们又上工了。(放下电报)不会,不会。

       矿上的工人已经在昨天早上复工,你当代表的反而不知道么?

       (惊,怒)怎么矿上警察开枪打死三十个工人就白打了么?(又看电报,忽然笑起来

)哼,这是假的。你们自己假作的电报来离间我们的。(笑)哼,你们这种卑鄙无赖的行为!

       (忍不住)你是谁?敢在这儿胡说?

       萍儿!没有你的话。(低声向大海)你就这样相信你那同来的代表么?

       你不用多说,我明白你这些话的用意。

       好,那我把那复工的合同给你瞧瞧。

       (笑)你不要骗小孩子,复工的合同没有我们代表的签字是不生效力的。

       哦,(向仆)合同!(仆由桌上拿合同递他)你看,这是他们三个人签字的合同。

       (看合同)什么?(慢慢地,低声)他们三个人签了字。他们怎么会不告诉我就签了字呢?他们就这样把我不理啦?

       对了,傻小子,没有经验只会胡喊是不成的。

       那三个代表呢?

       昨天晚车就回去了。

       (如梦初醒)他们三个就骗了我了,这三个没有骨头的东西,他们就把矿上的工人们卖了。哼,你们这些不要脸的董事长,你们的钱这次又灵了。

       (怒)你混帐!

       不许多说话。(回头向大海)鲁大海,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说话--矿上已经把你开除了。

       开除了?

       爸爸,这是不公平的。

       (向冲)你少多嘴,出去!(冲由中门走下)

       哦,好,好,(切齿)你的手段我早就领教过,只要你能弄钱,你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叫警察杀了矿上许多工人,你还--

       你胡说!

       (至大海前)别说了,走吧。

       哼,你的来历我都知道,你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故意在叫江堤出险--

       (低声)下去!

                   [仆人等啦他,说“走!走!”

       (对仆人)你们这些混帐东西,放开我。我要说,你故意淹死了二千二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姓周的,你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你现在还--

       (忍不住气,走到大海面前,重重地大他两个嘴巴。)你这种混帐东西!(大海立刻要还手,倒是被周宅的仆人们拉住。)打他。

       (向萍高声)你,你(正要骂,仆人一起打大海。大海头流血。鲁妈哭喊着护大海。)

       (厉声)不要打人!(仆人们停止打大海,仍拉着大海的手。)

       放开我,你们这一群强盗!

       (向仆人)把他拉下去。

       (大哭起来)哦,这真是一群强盗!(走至萍前,抽咽)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

       你是谁?

       我是你的--你打的这个人的妈。

       妈,别理这东西,您小心吃了他们的亏。

       (呆呆地看着萍的脸,忽而又大哭起来)大海,走吧,我们走吧。(抱着大海受伤的头哭。)

       (过意不去地)父亲。

       你太鲁莽了。

       可是这个人不应该乱侮辱父亲的名誉啊。

                   [半晌。

       克大夫给你母亲看过了么?

       看完了,没有什么。

       哦,(沉吟,忽然)来人!

                   [仆人由中门上。

       你告诉太太,叫她把鲁贵跟四凤的工钱算清楚,我已经把他们辞了。

仆人   是,老爷。

       怎么?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你不知道刚才这个工人也姓鲁,他就是四凤的哥哥么?

       哦,这个人就是四凤的哥哥?不过,爸爸--

       (向下人)跟太太说,叫帐房跟鲁贵同四凤多算两个月的工钱,叫他们今天就去。去吧。

                   [仆人由饭厅下。

       爸爸,不过四凤同鲁贵在家里都很好。很忠诚的。

       哦,(呵欠)我很累了。我预备到书房歇一下。你叫他们送一碗浓一点的普洱茶来。

       是,爸爸。

                   [朴园由书房下。

       (叹一口气)嗨!(急由中门下,冲适由中门上。)

       (着急地)哥哥,四凤呢?

       我不知道。

      是父亲要辞退四凤么?

       嗯,还有鲁贵。

       即使她的哥哥得罪了父亲,我们不是把人家打了么?为什么欺负这么一个女孩子干什么?

       你可问父亲去。

       这太不讲理了。

       我也这样想。

       父亲在哪儿?

       在书房里。

                   [冲走至书房,萍在屋里踱来踱去。四凤由中门走进,颜色苍白,泪还垂在眼角。

       (忙走至四凤前)四凤,我对不起你,我实在不认识他。

       (用手摇一摇,满腹说不出的话。)

       可是你哥哥也不应该那样乱说话。

      不必提了,错得很。(即向饭厅去)

       你干什么去?

       我收拾我自己的东西去。再见吧,明天你走,我怕不能见你了。

       不,你不要去。(拦住她)

       不,不,你放开我。你不知道我们已经叫你们辞了么?

       (难过)凤,你--你饶恕我么?

       唬悴灰庋N也⒉辉鼓悖抑涝缤硎怯姓饷匆惶斓模还裉焱砩夏闱虿灰凑椅摇?span>

       可是,以後呢?

       那--再说吧!

       不,四凤,我要见你,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见你,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四凤,你……

      不,无论如何,你不要来。

       那你想旁的法子来见我。

       没有旁的法子。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什么情形么?

       要这样,我是一定要来的。

       不,不,你不要胡闹,你千万不……

                   [繁漪由饭厅上。

       哦,太太。

       你们在那而啊!(向四凤)等一回,你的父亲叫电灯匠就回来。什么东西,我可以交给他带回去。也许我派人跟你送去--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杏花巷十号。

       你不要难过,没事可以常来找我。送你的衣服,我回头叫人送到你那里去。是杏花巷十号吧?

       是,谢谢太太。

                   [鲁妈在外面叫“四凤!四凤!”

       妈,我在这儿。

                   [鲁妈由中门上。

       四凤,收拾收拾零碎的东西,我们先走吧。快下大雨了。

                   [风声,雷声渐起。

       是,妈妈。

       (向繁漪)太太,我们走了。(向四凤)四凤,你跟太太谢谢。

       (向太太请安)太太,谢谢!(含着眼泪看萍,萍缓缓地转过头去。)

                   [鲁妈与四凤由中门下,风雷声更大。

       萍,你刚才同四凤说的什么?

       你没有权利问。

       萍,你不要以为她会了解你。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再骗我,我问你,你说要到哪儿去?

       用不着你问。请你自己放尊重一点。

       你说,你今天晚上预备上哪儿去?

       我--(突然)我找她。你怎么样?

       (恫吓地)你知道她是谁,你是谁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真喜欢她,她也喜欢我。过去这些日子,我知道你早明白的很,现在你既然愿意说破,我当然不必瞒你。

       你受过这样高等教育的人现在同这么一个底下人的女儿,这是一个下等女人-

       (爆烈)你胡说!你不配说她下等,你不配,她不像你,她--

       (冷笑)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我已经打算好了。

       好,你去吧!小心,现在(望窗外,自语,暗示着恶兆地)风暴就要起来了!

       (领悟地)谢谢你,我知道。

                   [朴园由书房上。

       你们在这儿说什么?

       我正跟母亲说刚才的事呢。

       他们走了么?

       走了。

       繁漪,冲儿又叫我说哭了,你叫他出来,安慰安慰他。

       (走到书房门口)冲儿!冲儿!(不听见里面答应的声音,便走进去。)

                   [外面风雷声大作。

       (走到窗前望外面,风声甚烈,花盆落地大碎的声音。)萍儿,花盆叫大风吹倒了,你叫下人快把这窗关上。大概是暴风雨就要下来了。

       是,爸爸!(由中门下)

                   [朴园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闪电。

幕落。

                                                                 第三幕      

  

--杏花巷十号,在鲁贵家里。--

下面是鲁家屋外的情景。

车站的钟打了十下,杏花巷的老少还沿着那白天蒸发着臭气,只有半夜才从租界区域吹来一阵好凉风的水塘边上乘凉。虽然方才落了一阵暴雨,天气还是郁热难堪,太空黑漆漆地布满了了恶相的黑云,人们都像晒在太阳下的小草,虽然半夜里沾了点露水,心里还是热燥燥的,期望着再来一次的雷雨。倒是躲在池塘芦草下的青蛙叫得起劲,一直不停。闲人谈话的声音有一阵没一阵地。无星的天空时而打着没雷的闪电,蓝森森地一晃,闪露出来池塘边的垂柳在水面颤动着。闪光过去,还是黑黝黝的一片。

渐渐乘凉的人散了,四周围静下来,雷又隐隐地响着,青蛙像是吓得不敢多叫,风又吹起来,柳叶沙沙地。在深巷里,野狗寂寞地狂吠着。

以後闪电更亮得蓝森森地可怕,雷也更凶恶似地隆隆地滚着,四周却更沉闷地静下来,偶尔听见几声青蛙叫和更大的木梆声,野狗的吠声更稀少,狂雨就快要来了。

最後暴风暴雨,一直到闭幕。

不过观众看见的还是四凤的屋子,(即鲁贵两间房的内屋)前面的叙述除了声音只能由屋子中间一层木窗户显出来。

在四凤的屋子里面呢:

鲁家现在才吃完晚饭,每个人的心绪都是烦恶的。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在一个屋角,鲁大海一个人在擦什么东西。鲁妈同四凤一句话也不说,大家静默着。鲁妈低着头在屋子中间的圆桌旁收拾筷子碗,鲁贵坐在左边一张靠椅上,喝得醉醺醺地,眼睛发了红丝,像个猴子,半身倚着靠背,望着鲁妈打着噎。他的赤脚忽然放在椅子上,忽然又平拖在地上,两条腿像人字似地排开,他穿一件白汗衫,半臂已经汗透了,贴在身上,他不住地摇着芭蕉扇。

四凤在中间窗户前面站着:背朝着观众,面向窗外不安地望着,窗外池塘边有乘凉的人们说着闲话,有青蛙的叫声。她时而不安地像听见了什么似的,时而又转过头看了看鲁贵,又烦厌地迅速转过去。在她旁边靠左墙是一张搭好的木板床,上面铺着凉席,一床很干净的夹被,一个凉草枕和一把蒲扇,很整齐地放在上面。

屋子很小,像一切穷人的屋子,屋顶低低地压在头上。床头上挂着一张烟草公司的广告画,在左边的墙上贴着过年时粘上的旧画,已经破烂许多地方。靠着鲁贵坐的唯一的一张椅子立了一张小方桌,上面有镜子,梳子,女人用的几件平常的化妆品,那大概是四凤的梳妆台了。在左墙有一条板凳,在中间圆桌旁边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圆凳子,在右边四凤的床下正排着两三双很时髦的鞋,鞋的下头,有一只箱子,上面铺着一块白布,放着一个瓷壶同两三个粗的碗。小圆桌上放着一盏洋油灯,上面罩一个鲜红美丽的纸灯罩;还有几件零碎的小东西;在暗淡的灯影里,零碎的小东西虽然看不清楚,却依然领人觉得这大概是一个女人的住房。

这屋子有两个门,在左边--就是有木床的一边--开着一个小门,外面挂着一幅强烈的有花的红幔,里面存着煤,一两件旧家俱,四凤为着自己换衣服用的。右边有一个破旧的木门,通着鲁家的外间,外面是鲁贵住的地方,是今晚鲁贵夫妇睡的处所。那外间屋的门就通着池塘边泥泞的小道。这里间与外间相连的木门,旁边侧立一副铺板。

开幕时正是鲁贵兴致淋漓地刚刚倒完了半咒骂式的家庭训话。屋内都是沉默而紧张的。沉闷中听得出池塘边唱着淫荡的春曲,参杂着乘凉人们的谈话。各人在想各人的心思,低着头不做声。鲁贵满身是汗,因为喝酒喝得太多,说话也过于卖了力气,嘴里流着涎水,脸红的吓人,他好像很得意自己在家里的位置同威风,拿着那把破芭蕉扇,挥着,舞着,指着。为汗水浸透了似的肥脑袋探向前面,眼睛迷腾腾地,在各个人的身上扫来扫去。

大海依旧擦他的手枪,两个女人都不做声,等着鲁贵继续嘶喊,这时青蛙同卖唱的叫声传了过来。四凤立在窗户前,偶而深深地叹着气。

       (咳嗽起来)他妈的!(一口痰吐在地上,兴奋地问着)你们听,你们哪一个对得起我?(向四凤同大海)你们不要不愿意听,你们哪一个人不是我辛辛苦苦养到大?可是现在你们哪一件是做的对得起我?(先向左,对大海)你说?(忽向右,对四凤)你说?(对着站在中间圆桌旁的鲁妈,胜利地)你也说说,这都是你的好孩子啊!(拍,又一口痰)。

               [静默。听外面胡琴,同唱声。

       (向四凤)这是谁?快十点半还在唱?

       (随意地)一个瞎子同他老婆,每天在这儿卖唱的。(挥着扇,微微叹一口气)

       我是一辈子犯小人,不走运。刚在周家混了两年,孩子都安置好了,就叫你(指鲁妈)连累下去了。你回家一次就出一次事。刚才是怎么回事?我叫完电灯匠回公馆,凤儿的事没有了,连我的老根子也拔了。妈的,你不来,(指鲁妈)我能倒这样的霉?(又一口痰)

       (放下手枪)你要骂我就骂我,别指东说西,欺负妈好说话。

       我骂你?你是少爷!我骂你?你连人家有钱的人都当面骂了,我敢骂你?

       (不耐烦)你喝了不到两盅酒,就叨叨叨,叨叨叨,这半点钟你够不够?

       够?哼,我一肚子的冤屈,一肚子的火,我没个够!当初你爸爸也不是没叫人伺候过,吃喝玩乐,我哪一样没讲究过!自从娶了你的妈,我是家败人亡,一天不如一天,一天不如一天,……

       那不是你自己赌钱输光的!

       你别理他,让他说。

       (只顾嘴头说得畅快,如同自己是唯一的牺牲者一样)我告诉你,我是家败人亡,一天不如一天。我受人家的气,受你们的气。现在好,连想受人家的气也不成了,我跟你们一块儿饿着肚子等死。你们想想,你们是哪一件事对得起我?(忽而觉得自己的腿没处放,面向鲁妈)侍萍,把那凳子拿过来,我放放大腿。

       (看着鲁妈,叫她不要管)妈!(然而鲁妈还是拿了那唯一的圆凳子过来,放在鲁贵的脚下。他把腿放好)

       (望着大海)可是这怪谁?你把人家骂了,人家一气,当然就把我们辞了。谁叫我是你的爸爸呢?大海,你心里想想,我这么大年纪,要跟着你饿死;我要是饿死,你是哪一点对得起我?我问问你,我要是这样死了?

       (忍不住,立起,大声)你死就死了,你算老几?

       (吓醒了一点)妈的,这孩子!  

       大海!                                               |(同时惊恐地喊出)

       哥哥                                                  

       (看见大海那副魁梧的身体,同手里拿着的枪,心里有点怕,笑着)你看看,这孩子这点小脾气!--(又接着说)咳,说回来,这也不能就怪大海,周家的人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伺候他们两年,他们那点出息我哪一样不知道?反正有钱人家顶方便,做了坏事,外面比做了好事装得还体面;文明词越用得多,心里头越男盗女娼。王八蛋!别看今天我走的时候,老爷太太装模作样地跟我尽打官话,好东西,明儿见!他们家里这点出息当我不知道?

       (怕他胡闹)爸!你可,你可千万别去周家!

       (不觉骄傲起来)哼,明天,我把周家太太大少爷这点老底子给他一个宣布,就连老头这老王八蛋也得给我跪下磕头。忘恩负义的东西!(得意地咳嗽起来)。他妈的!(拍地

又一口痰吐在地上,向四凤)茶呢?

       爸,你真是喝醉了么?刚才不跟你放在桌上么?

       (端起杯子,对四凤)这是白水,小姐!(泼在地上)。

       (冷冷地)本来是白水,没有茶。

       (因为她打断他的兴头,向四凤)混帐。我吃完饭总要喝杯好茶,你还不知道么?

       (故意地)哦,爸爸吃完饭还要喝茶的。(向四凤)四凤,你怎么不把那一两四块八的龙井沏上,尽叫爸爸生气!

       龙井,家里连茶叶末也没有。

       (向贵)听见了没有?你就将就喝杯开水吧,别这样穷讲究啦。(拿一杯白开水,放在他身旁桌上,走开。)

       这是我的家。你要看着不顺眼,你可以滚开。

       (上前)你,你--

       (阻大海)别,别,好孩子。看在妈的份上,别同他闹。

       你自己觉得挺不错,你到家不到两天,就闹这么大的乱子,我没有说你,你还要大我么?你给我滚!

       (忍着)妈,他这样子我实在看不下去。妈,我走了。

       胡说。就要下雨,你上哪儿去?

       我有点事。办不好,也许到车厂拉车去。

       大海,你--

       走,走,让他走。这孩子就是这点穷骨头。叫他滚,滚,滚!

       你小心点。你少惹我的火!

       (赖皮)你妈在这儿。你敢把你的爹怎么样?你这杂种!

       什么,你骂谁?

       我骂你。你这--

       (向贵)你别不要脸,你少祷埃?SPAN lang=EN-US>

       我不要脸?我没有在家养私孩子,还带着个(指大海)嫁人。

       (心痛极)哦,天!

       (抽出手枪)我--我打死你这老东西!(对鲁贵)

                   [鲁贵叫,站起。急到里间,僵立不动。

       (喊)枪,枪,枪。

       (跑到大海的面前,抱着他的手)哥哥。

       大海你放下。

       (对鲁贵)你跟妈说,说自己错了,以後永远不再乱说话,乱骂人。

       哦--

       (进一步)说呀!

       (被胁)你,你--你先放下。

       (气愤地)不,你先说。

       好。(向鲁妈)我说错了,我以後永远不乱说,不骂人了。

       (指那唯一的圆椅)还坐在那儿!

       (颓唐地坐在椅上,低着头咕噜着)这小杂种!

       哼,你不直得我卖这么大的力气。

       放下。大海,你把手枪放下。

       (放下手枪,笑。)妈,妈您别怕,我是吓唬吓唬他。

       给我。你这手枪是哪儿弄来的?

       从矿上带来的,警察打我们的时候掉下的,我拾起来了。

       你现在带在身上干什么?

       不干什么。

       不,你要说。

       (狞笑)没有什么,周家逼着我,没有路走,这就是一条路。

       胡说,交给我。

       (不肯)妈!

       刚才吃饭的时候我跟你说过。周家的事算完了,我们姓鲁的永远不提他们了。

       (低声,缓慢地)可是我们在矿上流的血呢?周家大少爷刚才打在我脸上的巴掌呢?就完了么?

       嗯,完了。这一本帐算不清楚,报复是完不了的。什么都是天定,妈愿你多受点苦。

       那是妈自己,我--

   (高声)大海,你是我最爱的孩子,你听着,我从来不用这样的口气对你说过话。你要是伤了周家的人,不管是那里的老爷或者少爷,你只要伤害了他们,我是一辈子也不认你的。

       可是妈--(恳求)

     (肯定地)你知道妈的脾气,你若要做了妈最怕你做的事情,妈就死在你的前。

       (长叹一口气)哦,妈,您--(仰头望,又低下头来)那我会恨--恨他们一辈子。

       (叹一口气)天,那就不能怪我了。(向大海)把手枪给我。(大海不肯)交我!

(走近大海,把手枪拿了过来。)

       (痛苦)妈,您--

       哥哥,你给妈!

       那么您拿去吧。不过您搁的地方得告诉我。

       好,我放在这个箱子里。(把手枪放在床头的木箱里)可是(对大海)明天一早我就报告警察,把枪交给他。

       对极了,这才是正经。

       你少说话!

       大海。不要这样同父亲说话。

       (看鲁贵,又转头)好,妈,我走了。我看车厂子里有认识的人没有。

       好,你去。你可得准回来。一家人不许这样呕气。

       嗯。就回来。

         [大海由左边与外间通的房门下,听见他关外房大门的声音。鲁贵立起来看着大海走出去,怀着怨气又回来站在圆桌旁。

       (自言自语)这个小王八蛋!(问鲁妈)刚才我叫你买茶叶,你为什么不买?

       没有闲钱。

       可是,四凤,我的钱呢?--刚才你们从公馆领来的工钱呢?

       您说周公馆多给的两个月工钱?

       对了,一共连新加旧六十块钱。

       (知道早晚也要告诉他)嗯,是的,还给人啦。

       什么,你还给人啦?

       刚才赵三又来堵门要你赌帐,妈就把那个钱都还给他了。

       (问鲁妈)六十块钱?都还了帐啦!

       嗯,把你这次的赌帐算是还清了。

       (急了)妈的,我的家就是叫你们这样败了的,现在是还帐的时候么?

       (沉静地)都还清了好。这儿的家我预备不要了。

       这儿的家你不要么?

       我想,大后天就回济南去。

       你回济南,我跟四凤在这儿,这个家也得要啊。

       这次我带着四凤一块儿走,不叫她一个人在这儿了。

       (对四凤笑)四凤,你听你妈带着你走。

       上次我走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事情怎么样。外面人地生疏,在这儿四凤有邻居张大婶照应她,我自然不带她走。现在我那边的事已经定了。四凤在这儿又没有事,我为什么不带她走?

       (惊)您,您真要带我走?

       (沉痛地)嗯,妈以後说什么也不离开你了。

       不成,这我们得好好商量商量。

       这有什么可商量的?你要愿意去,大后天一块儿走也可以。不过那儿是找不着你这一帮赌钱的朋友的。

       我自然不到那儿去。可是你要带四凤到那儿干什么?

       女孩子当然随着妈走,从前那是没有法子。

       (滔滔地)四凤跟我有吃有穿,见的是场面人。你带着她,活受罪,干什么?

       (对他没有办法)跟你也说不明白。你问问她愿意跟我还是愿意跟你?

       自然是愿意跟我。

       你问她!

       (自信一定胜利)四凤,你过来,你听清楚了。你愿意怎么样?随你。跟你妈,还是跟我?(四凤转过身来,满脸的眼泪)咦,这孩子,你哭什么?

       哦,凤儿,我的可怜的孩子。

       说呀,这不是大姑娘上轿,说呀!

       (安慰地)哦,凤儿,告诉我,刚才你答应得好好地,愿意跟着妈走,现在又怎么哪?告诉我,好孩子。老实地告诉妈,妈还是喜欢你。

       你说你让她走,她心里不高兴。我知道,她舍不得这个地方。(笑)

       (向鲁贵)去!(向鲁妈)别问我,妈,我心里难过。妈,我的妈,我是跟你走的。妈呀!(抽咽,扑在鲁妈的怀里)。

       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今天受了委屈了。

       你看看,这孩子一身小姐气,她要个你不是受罪么?

       (向鲁贵)你少说话,(对四凤)妈命不好,妈对不起你,别难过!以後跟妈在一块儿。没有人会欺负你,哦,我的心肝孩子。

                   [大海由左边上。

       妈,张家大婶回来了。我刚才在路上碰见的。

       你,你提到我们卖家俱的事么?

       嗯,提了。她说,她能想法子。

       车厂上找着认识的人么?

       有,我还要出去:找一个保人。

       那么我们一同出去吧。四凤,你等着我,我就回来!

       (对鲁贵)再见,你酒醒了点么?(向四凤)今天晚上我恐怕不回家睡觉。

                   [大海,鲁妈同下。

       (目送他们出去)哼,这东西!(见四凤立在窗前,便向她)你妈走了,四凤。你说吧,你预备怎么样呢?

       (不理他,叹一口气,听外面的青蛙声同雷声。)

       (蔑视)你看,你这点心思还不浅。

       (掩饰)什么心思?天气热,闷得难受。

       你不要骗我,你吃完饭眼神直瞪瞪的,你在想什么?

       我不想什么。

       (故意伤感地)凤儿,你是我的明白孩子。我就有你这一个亲女儿,你跟你妈一走,那就剩我一个人在这儿哪。

       你别说了,我心里乱得很。(外面打闪)你听,远远又打雷。

       孩子,别打岔,你真预备跟你妈回济南么?

       嗯。(吐一口气)。

       (无聊地唱)“花开花谢年年有,人过了青春不再来!”哎。(忽然地)四凤,人活着就是两三年好日子,好机会一错过就完了。

       您,您去吧。我困了。

       (徐徐诱进)周家的事你不要怕。有了我,明天我们还是得回去。你真走得开,(暗指地)你放得下这样好的地方么?你放得下周家--

       (怕他)您不要乱说了。您睡去吧!外边乘凉的人   都散了。您为什么不睡去?

       你不要胡思乱想。(说真心话)这世界没有一个人靠得住,只有钱是真的。唉,偏偏你同你母亲不知道钱的好处。

       听,我像是听见有人来敲门。

                   [外面敲门声。

       快十一点,这会有谁?

       爸爸,您让我去看。

       别,让我出去。

                   [鲁贵开左门一半。

       谁?

外面的声音       这儿姓鲁么?

       是啊,干什么?

外面的声音       找人。

       你是谁?

外面的声音       我姓周。

       (喜形于色)你看,来的不是?周家的人来了。

       (惊骇着,忙说)不,爸爸,您说我们都出去了。

       咦,(乖巧地看她一眼)这叫什么话?

                   [鲁贵下。

       (把屋子略微收拾一下,不用的东西放在左边帐后的小屋里,立在右边角上,等候着客进来。

                   [这时,听见周冲同鲁贵说话的声音,一时鲁贵同周冲上。

       (见着四凤高兴地)四凤!

       (奇怪地望着)二少爷!

       (谄笑)您别见笑我,我们这儿穷地方。

       (笑)这地方真不好找。外边有一片水,很好的。

       二少爷。您先坐下。四凤(指圆桌)你把那张好椅子拿过来。

       (见四凤不说话)四凤,怎么,你不舒服么?

       没有。--(规规矩矩地)二少爷,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要是太太知道了--

       这是太太叫我来的。

       (明白了一半)太太要您来的?

       嗯,我自己也想来看看你们。(问四凤)你哥哥同母亲呢?

       他们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天真地)母亲告诉我的。没想到这地方还有一大片水,一下雨真滑,黑天要是不小心容易摔下去。

       二少爷,您没摔着么?

       (稀罕地)没有。我坐家里的车,很有趣的。(四面望望这屋子的摆设,很高兴地笑着,看四凤)哦,你原来在这儿!

       我看你赶快回家吧。

       什么?

       (忽然)对了,我忘了我为什么来的了。妈跟我说,你们离开我家,她很不放心;她怕你们找不着事情,叫我送给你一百块钱。(拿出钱)

       什么?

       (以为周家的人怕得罪他,得意地笑着,对四凤)你看人家多厚道,到底是人家有钱的人。

       不,二少爷,你替我谢谢太太,我们好好过日子。拿回去吧。

       (向四凤)你看你,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太太叫二少爷亲自送来,这点意思我们好意思不领下么?(收下钞票)你回头跟太太回一声,我们都挺好的。请太太放心,谢谢太太。

       (固执地)爸爸,这不成。

       你小孩子知道什么?

       您要收下,妈跟哥哥一定不答应。

       (不理她,向冲)谢谢您老远跑一趟。我先跟您买点鲜货吃,您同四凤在屋子里坐一坐,我失陪了。

       爸,您别走!不成。

       别尽说话,你先跟二少爷倒一碗茶。我就回来。

                   [鲁贵忙下。

       (不由衷地)让他走了也好。

       (厌恶地)唉,真是下作!(不随意地)谁叫你送钱来了?

       你,你,你像是不愿意见我似的。为什么呢?我以後不再乱说话了。

       (找话说)老爷吃过饭了么?

       刚刚吃过。老爷在发脾气,母亲没吃完饭就跑到楼上生气。我劝了她半天,要不我还不会这样晚来。

       (故意不在心地)大少爷呢?

       我没有见着他,我知道他很难过,他又在自己房里喝酒,大概是醉了。

       哦!(叹一口气)--你为什么不叫底下人替你来?你何必自己跑到这穷人住的地方来?

       (诚恳地)你现在怨了我们吧!--(羞愧地)今天的事,我真觉得对不起你们,你千万不要以为哥哥是个坏人。他现在很后悔,你不知道他,他还很喜欢你。

       二少爷,我现在已经是不周家的佣人了。

       然而我们永远不可以算是顶好的朋友么?

       我预备跟我妈回济南去。

       不,你先不要走,早晚你同你父亲还可以回去的。我们搬了新房子,我的父亲也许回到矿上去,那时你就回来,那时候我该多么高兴!

       你的心真好。

       四凤,你不要为这一点小事来烦忧。世界大的很,你应当读书,你就知道世界上有过许多人跟我们一样地忍受着痛苦,慢慢地苦干,以後又得到快乐。

       唉,女人究竟是女人!(忽然)你听,(蛙鸣)蛤蟆怎么不睡觉,半夜三更的还叫呢?

       不,你不是个平常的女人,你有力量,你能吃苦,我们都还年青,我们将来一定在这世界为着人类谋幸福。我恨这不平等的社会,我恨只讲强权的人,我讨厌我的父亲,我们都是被压迫的人,我们是一样。--

       二少爷,您渴了吧,我跟您倒一杯茶。(站起倒茶)

       不,不要。

       不,让我再伺候伺候您。

       你不要这样说话,现在的世界是不该存在的。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我的底下人,你是我的凤姐姐,你是我引路的人,我们的真世界不在这儿。

       哦,你真会说话。

       有时我就忘了现在,(梦幻地)忘了家,忘了你,忘了母亲,并且忘了我自己。我想,我像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哦,有一条轻得想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风吹得紧,海上的空气闻得出有点腥,有点咸的时候,白色的帆张得满满地,像一只鹰的翅膀斜贴在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那时天边上只淡淡地浮着两三片白云,我们坐在船头,望着前面,前面就是我们的世界。

       我们?

       对了,我同你,我们可以飞,飞到一个真真干净,快乐的地方,那里没有争执,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没有……(头微仰,好像眼前就是那么一个所在,忽然)你说好么?

       你想得真好。

       (亲切地)你愿意同我一块儿去么?就是带着他也可以的。

       谁?

       你昨天告诉我的,你说你的心已经许给了他,那个人他一定也像你,他一定是个可爱的人。

                   [鲁大海进。

       哥哥。

       (冷冷地)这是怎么回事?

       鲁先生!

       周家二少爷来看我们来了!

       哦--我没想到你们现在在这儿?父亲呢?

       出去买东西去啦。

       (向冲)奇怪得很!这么晚!周少爷会到我们这个穷地方来--看我们。

       我正想见你呢。你,你愿意--跟我拉拉手么?(把右手伸出去)。

       (乖戾地)我不懂得外国规矩。

       (把手缩回来)那么,让我说,我觉得我心里对你很抱歉的。

       什么事?

       (脸红)今天下午,你在我们家里--

       (勃然)请你少提那椿事。

       哥哥,你不要这样,人家是好心好意来安慰我们。

       少爷,我们用不着你的安慰,我们生成一付穷骨头,用不着你半夜的时候到这里来安

慰我们。

       你大概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清楚地)我没有误会。我家里没有第三个人,我妹妹在这儿,你在这儿,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谁都没有这么想。

       可是谁都这么想。(回头向四凤)出去。

       哥哥!

       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同儿少爷说。(见四凤不走)出去!

                   [四凤慢慢地由左门出去。

       二少爷,我们谈过话,我知道你在你们家里算是明白点的;不过你记着,以後你要再到这儿来,来--安慰我们,(突然凶暴地)我就打断你的腿。

       打断我的腿?

       (肯定地神态)嗯!

       (笑)我想一个人无论怎样总不会拒绝别人的同情吧。

       同情不是你同我的事,也要看看地位才成。

       大海,我觉得你有时候有些偏见太重,有钱的人并不是罪人,难道说就不能同你们接近么?

       你太年轻,多说你也不明白。痛痛快快地告诉你吧,你就不应当到这儿来,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为什么?--你今早还说过,你愿意做的我朋友,我想四凤也愿意做我的朋友,那么我就不可以来帮点忙么?

       少爷,你不要以为这样就是仁慈。我听说,你想叫四凤念书,是么?四凤是我的妹妹

,我知道她!她不过是一个没有定性平平常常的女孩子,也是想穿丝袜子,想坐汽车的。

       那你看错了她。

       我没有看错。你们有钱人的世界,她多看一眼,她就得多一番烦恼。你们的汽车,你们的跳舞,你们闲在的日子,这两年已经把她的眼睛看迷了,她忘了她是从哪里来的,她现在回到她自己的家里什么都不顺眼啦。可是她是个穷人的孩子,她的将来是给一个工人当老婆,洗衣服,做饭,捡煤渣。哼,上学,念书,嫁给一个阔人当太太,那是一个小姐的梦!这些在我们穷人连想都想不起的。

       你的话当然有点道理,可是--

       所以如果矿主的少爷真替四凤着想,那我就请少爷从今葬岵灰础?span>

       我认为你的偏见太多,你不能说我的父亲是个矿主,你就要--

       现在我警告你(瞪起眼睛来)……

       警告?

       如果什么时候我再看见你跑到我家里,再同我的妹妹在一起,我一定--(笑,忽然态度和善些下去)好,我盼望没有这事情发生。少爷,时候不早了,我们要睡觉了。

       你,你那样说话,--是我想不到的,我没想到我的父亲的话是对的。

       (阴沉地)哼,(爆发)你的父亲是个老混蛋。

       什么?

       你的父亲是--

                   [四凤由左门跑进。

       你别说了!(指大海)我看你,你简直变成个怪物!

       你,你简直是个糊涂虫!

       我不跟你说话了!(向冲)你走吧,你走吧,不要同他说啦。

       (无奈地,看看大海)好,我走。(向四凤)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来到这儿,更叫你不快活。

       不要提了,二少爷,你走吧,这不是你呆的地方。

       好,我走!(向大海)再见,我原谅你,(温和地)我还是愿意做你的朋友。(伸出手来)你愿意同我拉一拉手么?

                   [大海没有理他,把身子转过去。

       哼!

                   [周冲也不再说什么,即将走下。

                   [鲁贵由左门上,捧着水果酒瓶、同酒菜,脸更红,步伐有点错乱。

       (见冲要走)怎么?

       让开点,他要走了。

       别,别,二少爷为什么刚来就走?

       (愤愤)你问哥哥去!

       (明白了一半,忽然笑向着冲)别理他,您坐一坐。

       不,我是要走了。

       那二少爷吃点什么再走,我老远地跟您买的鲜货,吃点,喝两盅再走。

       不,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向四凤,指鲁贵的食物)他从哪儿弄来的钱买这些东西?

       (转过头向大海)我自己的,你爸爸赚的钱。

       不,爸爸,这是周家的钱,你又胡花了!(回头向大海)刚才周太太送给妈一百块钱,妈不在,爸爸不听我的话收下了。

       (狠狠地看四凤一眼,解释地,向大海说)人家二少爷亲自送来的。我不收还象话么?

       (走到冲面前)什么,你刚才是给我们送钱来的。

       (向大海)你现在才明白!

       (向大海--脸上露出了卑下的颜色)你看,人家周家都是好人。

       (调过脸来向贵)把钱给我!

       (疑惧地)干什么?

       你给不给?(声色俱厉)不给,你可记得住放在箱子里的是什么东西么?

       (恐惧地)我给,我给!(把钞票掏出来交给大海)钱在这儿,一百块。

       (数一遍)什么,少十块。

       (强笑着)我,我,我花了。

       (不愿再看他们)再见吧,我走了。

       (拉住他)你别走,你以为我们能上你这样的当么?

       这句话怎么讲?

       我有钱,我有钱,我口袋里刚刚剩下十块钱。(拿出零票同现洋,放在一块)刚刚十块,你拿走吧,我们不需要你们可怜我们。

       这不象话!

       你这人真有点不懂人情。

       对了,我不懂人情,我不懂你们这种虚伪,这种假慈悲,我不懂……

       哥哥!

       走吧。我要你跟我滚,跟我滚蛋。

       (他的整个的幻想被打散了一半,失望地立了一回,忽然拿起钱)好,我走;我走,我错了。

       我告诉你,以後你们周家无论哪一个再来,我就打死他,不管是谁!

       谢谢你。我想周家除了我不会再有人这么糊涂的,再见吧!(向右门下)

       大海。

       (大声)叫他滚!

       好好好,我跟您点灯,外屋黑!

       谢谢你。

                   [二人由右门下。

       二少爷!(跑下)

       四凤,四凤,你别去!(见四凤已下)这个糊涂孩子!

                   [鲁妈由右门上。

       妈。您知道周家二少爷来了。

       嗯,我看见一辆洋车在门口,我不知道是谁来,我没敢进来。

       您知道刚才我把他赶了么?

       (沉重地点一点头)知道,我刚才在门口听了一会。

       周家的太太送了您一百块钱。

       哼!(愤然)不用她给钱,我会带着女儿走的。

       您走?带着四凤走?

       嗯,明天就走。

       明天?

       我改主意了,明天。

       好极啦!那我就不必说旁的话了。

       什么?

       (暗晦地)没有什么,我回家的时候看见四凤跟这位二少爷谈天。

       (不自主地)谈什么?

       (暗示地)不知道,像是很亲热似的。

       (惊)哦?……自语)这个糊涂孩子。

       妈,您见着张大婶怎么样?

       卖家俱,已经商量好了。

       好,妈,我走了。

       你上哪儿去?

       (孤独地)钱完了,我也许拉一晚上车。

       干什么?不,用不着,妈这儿有钱,你在家睡觉。

       不,您留着自己用吧,我走了。

                   [大海由右门下。

       (喊)大海,大海!

                   [四凤上。

       妈,(不安地)您回来了。

       你忙着送周家的少爷,没有顾到看见我。

       (解释地)二少爷是他母亲叫他来的。

       我听见你哥哥说,你们谈了半天的话吧?

       您说我跟周家二少爷?

       嗯,他谈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平平常常的话。

       凤儿,真的?

       您听见哥哥说了些什么话?哥哥是一点人情也不懂。

       (严厉地)凤儿,(看着她,拉着她的手)你看看我,我是你的妈。是不是?

       妈,你怎么啦?

       凤,妈是不是顶疼你?

       妈,您为什么说这些话?

       我问你,妈是不是天底下最可怜,没有人疼的一个苦老婆子?

       不,妈,您别这样说话,我疼您。

       凤儿,那我求你一件事。

       妈,您说啦,您说什么事!

       你得告诉我,周家的少爷究竟跟你--怎么样了?

       哥哥总是瞎说八道的--他跟您说了什么?

       不时,他没说什么,妈要问你!

                   [远处隐雷。

       妈,您为什么问这个?我不跟您说过吗?一点也没什么?一点也没什么。妈,没什么!

                   [远处隐雷。

       你听,外面打着类。妈妈是个可怜人,我的女儿在这些事上不能再骗我!

       (顿)妈,我不骗您,我不是跟您说过,这两年--

鲁贵的声音       (在外屋)侍萍,快来睡觉吧,不早了。

       别管我,你先睡你的。

       你来!

       你别管我!--(对四凤)你说什么?

       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两年,我天天晚上--回家的?

       孩子,你可要说实话,妈经不起再大的事啦。

       妈,(抽咽)妈,您为什么不信您自己的女儿?(扑在鲁妈怀里大哭,鲁妈抱着她)

       (落眼泪)凤儿,可怜的孩子,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太爱你,我生怕外人欺负了你,(沉痛地)我太不敢相信世界上的人了。傻孩子,你不懂妈的心,妈的苦多少年是说不出来的,你妈就是在年青的时候没有人来提醒,--可怜,妈就是一步走错,就步步走错了。孩子,我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我的女儿不能再想她妈似的。人的心都靠不住,我并不是说人坏,我就是恨人性在软弱,太容易变了。孩子,你是我的,你是我唯一的宝贝,你永远疼我,你要是再骗我,那就是杀了我了,我的苦命的孩子!

       不,妈,不,我以後永远是妈的了。

       (忽然)凤儿,我在这儿一天耽心一天,我们明天一定走,离开这儿。

       (立起)什么,明天就走?

       (果断地)嗯。我改主意了,我们明天就走。永远不回这儿来了。

       我们永远不回到这儿来了。妈,不,为什么这么早就走?

       孩子,你要干什么?

       (踌躇地)我,我--

       不愿意早一点儿跟妈走?

       (叹一口气,苦笑)也好,我们明天走吧。

       (忽然疑心地)孩子,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擦着眼泪)妈,没有什么。

       (慈祥地)好孩子,你记住妈刚才说的话么?

       记得住!

       凤儿,我要你永远不见周家的人!

       好,妈!

       (沉重地)不,要起誓。

                   [畏怯地望着鲁妈的脸。

       哦,这何必呢?

       (依然严厉地)不,你要说。

       (跪下)妈,(扑在鲁妈身上)不,妈,我--我不说了。

       (眼泪流下来)你愿意让妈伤心么?你忘记妈三年前为着你的病几乎死了么?现在你--(回头泣)

       妈,我说,我说。

       (立起)你就这样跪下说。

       妈,我答应您,以後我永远不见周家的人。

                   [雷声轰地滚过去。

       孩子,天上在打雷,你要是以後忘了我的话,见了周家的人呢?

       (畏怯地)妈,我不会的,我不会的。

       孩子,你要说,你要说。假若你忘了妈的话,--

                   [外面的雷声。

       (不顾一切地)那--那天上的雷劈了我。(扑在鲁妈怀里)哦,我的妈呀!(哭出声)

                   [雷声轰地滚过去。

       (抱着女儿,大哭)可怜的孩子,妈不好,妈造的孽,妈对不起你,是妈对不起你。(泣)

                   [鲁贵由右门上。脱去短衫,他只有一件线坎肩,满身肥肉,脸上冒着油,唱着春曲,眼迷迷地望着鲁妈同四凤。

       (向鲁妈)这么晚还不睡?你说点子什么?

       你别管,你一个人去睡吧。我今天晚上就跟四凤一块儿睡了。

       什么?

       不,妈,您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

       侍萍,凤儿这孩子难过一天了,你搅她干什么?

       孩子,你真不要妈陪着你么?

       妈,您让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歇着吧!

       来吧,干什么?你觉这孩子好好地歇一会儿吧:她总是一个人睡的。我先走了。

       也好,凤儿,你好好地睡,过一会儿我再来看你。

       嗯,妈!

                   [鲁妈下。

                   [四凤把右边门关上,隔壁鲁贵又唱“花开花谢年年有,人   过了个青春不再来”的春调。她到圆桌前面,把洋灯的火捻小了,这时听见外面的哇声同狗叫。她坐在床边,换了一双拖鞋,立起解开几个扣子,走两步,却又回来坐在床边,深深地叹一口气倒在床上。外边鲁贵低声在唱,母亲像是低声在劝他不要闹。屋外敲着一声又一声的梆子。四凤又由床上坐起,拿起蒲扇用力地挥着。闷极了,她把窗户打开,立在窗前,散开自己的头发,深深吸一口长气,轻轻只把窗户关上一半。她还是烦,她想起许多许多的事。她拿手绢擦一擦脸上的汗,走到圆桌旁,又听见鲁贵说话同唱的声音。她苦闷地叫了一声“天”!忽然拿起酒瓶,放在口里喝一口。她摸摸自己的胸,觉得心里在发烧。

                   [鲁贵由左门上,赤足,拖着鞋。

       你怎么还不睡?

       (望望他)嗯。

       (看她还拿着酒瓶)谁叫你喝酒啦?(拿起酒瓶同酒菜,笑着)快睡吧。

       (失望地)嗯。

       (走到门口)不早了,你妈都睡着了。

                   [鲁贵下。

                   [四凤到右门口,把门关上,立在右门旁一会,听见鲁贵同鲁妈说话的声音。走到圆桌旁,长叹一声,低而重地槌着桌子,扑在桌上抽咽。“天哪”!外面有口哨声,远远地。四凤突然立起。畏惧地屏住气息谛听,忽然把桌上的灯转明,跑到窗前,开窗探头向外望,过后她立刻关上,背倚着窗户,惧怕,胸前起伏不定粗重地呼吸。但是口哨的声音更清楚,她把一张红纸罩了灯,放在窗前,她的脸发白,在喘。口哨愈近,远远一阵雷,她怕了,她又把灯拿回去。她把灯转暗,倚在桌上谛听着。窗外面的脚步的声音,一两声咳嗽。四凤轻轻走到窗前,脸转向着观众,倚在窗上。

外面的声音       (敲着窗户)。

       (颤声)哦!

外面的声音       (敲着窗户,低声)喂!开!开!

       谁?

外面的声音       (含糊地)你猜!

       (颤声)你,你来干什么?

外面的声音       (暗晦地)你猜猜!

       我现在不能见你。(脸色灰白,声音打着站)

外面的声音       (含糊地笑声)这是你心里的话么?

       (急切地)我妈在家里。

外面的声音       (带着诱意)不用骗我!她睡着了。

       (关心地)你小心,我哥哥恨透了你。

外面的声音       (漠然)他不在家,我知道。

       (转身,背向观众)你走!

外面的声音       我不!(外面向里用力推窗门,四凤用力挡住。)

       (焦急地)不,不,你不要进来。

外面的声音       (低声)四凤,我求你,你开开。

       不,不!已经到了半夜,我的衣服都脱了。

外面的声音       (急迫地)什么,你衣服脱了?

       (点头)嗯,我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外面的声音       (颤声)那……那……我就……我(叹一口长气)

       (恳求地)那你不要进来吧,好不好?

外面的声音       (转了口气)好,也好,我就走,(又急切地)可是你先打开窗门叫我。

       不,不,你赶快走!

外面的声音       (急切地恳求)不,四凤,你只叫我……啊……只叫我亲一回吧。

       (苦痛地)啊,大少爷,这不是你的公馆,你饶了我吧。

外面的声音       (怨恨地)那么你忘了我了,你不再想……

       (决定地)对了。(转过身,面向观众,苦痛地)我忘了你了。你走吧。

外面的声音       (忽然地)是不是刚才我的弟弟来了?

       嗯!(踌躇地)……他……他……他来了!

外面的声音       (尖酸地)哦!(长长叹一口气)那就怪不得你,你现在这样了。

       (没有办法)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喜欢他的。

外面的声音       (狠毒地)哼,没有心肝,只要你变了心,小心我……(冷笑)

       谁变了心?

外面的声音       (恶躁地)那你为什么不打开门,让我进来?你不知道我是真爱你么?我没有你不成么?

       (哀诉地)哦,大少爷,你别在缠我好不好?今天一天你替我们闹出许多事,你还不够么?

外面的声音       (真挚地)那我知道错了,不过,现在我要见你,对了,我要见你。

       (叹一口气)好,那明天说吧!明天我依你,什么都成!

外面的声音       (恳切地)明天?

       (苦笑,眼泪落了下来,擦眼泪)明天!对了,明天。

外面的声音       (犹疑地)明天,真的?

       嗯,真的,我没有骗过你。

外面的声音       好吧,就这样吧,明天,你不要冤我。

                   [足步声。

                   [足步声渐远。

       (心里一块石头落下来,自语)他走了,哦,(摸自己的胸)这样闷,这样热。(把窗户打开,立窗前,风吹进来,她摸自己火热的面孔,深深叹一口气)唉!

                   [周萍忽然立在窗口。

       哦,妈呀!(忙关窗门,萍已推开一点,二人挣扎。)

       (手推着窗门)这次你赶不走我了。

       (用力关)你……你……你走!(二人一推一拒相持中。)

                   [萍到底越过窗进来,他满身泥泞,右半脸沾着鲜红的血。

       你看我还是进来了。

       (退后)你又喝醉了!

       你,(乞怜地)四凤,你为什么躲我?你今天变了,我明天一早就走,你骗我,你要我明天见你。我能见你就是这一点时候,你为什么害怕你敢见我?(右半血脸转过来)

       (怕)你的脸怎么啦?(指萍的血脸)

       (摸脸,一手的血)为着找你,我路上摔的。(挨近四凤)

       不,不,你走吧,我求你,你走吧。

       (奇怪地笑着)不,我得好好地看看你。(拉住她的手)

                   [雷声大作。

       (躲开)不,你听,雷,雷,你跟我关上窗户。

                   [萍关上窗户。

       (挨近)你怕什么?

       (颤声)我怕你,(退后)你的样子难看,你的脸满是血。……我不认识你……你是……

       (怪怪地笑)你以为我是谁?傻孩子?(拉她的手)

                   [外面有女人叹气的声音,敲窗户。

       (推开他)你听,这是什么?像是有人在敲窗户。

       (听)胡说,没有什么!

       有,有,你听,像有个女人在叹气。

       (听)没有,没有,(忽然笑)你大概见了鬼。

                   [雷声大作,一声霹雳。

       (低声)哦,妈。(跑到萍怀里)我怕!(躲在角落里)

                   [雷声轰轰,大雨下,舞台渐暗,一阵风吹开窗户,外面黑黝黝的。忽然一片蓝森森的闪电,照见了繁漪惨白发死青的脸露在窗台上面。她像个死尸,任着一条一条的雨水向散乱的头发上淋她。痉挛地不出声地苦笑,泪水流到眼角下,望着里面只顾拥抱的人们。闪电止了,窗外又是黑漆漆的。再闪时,见她伸出手,拉着窗扇,慢慢地由外面关上。雷更隆隆地响着,屋子里整个黑下来。黑暗里,只听见四凤在低声说话。

       (低声)你抱紧我,我怕极了。

                   [舞台黑暗一时,只露着圆桌上的洋灯,和窗外蓝森森的闪电。听见屋外大海叫门的声音,大海进门的声音,舞台渐明,萍坐在圆椅上,四凤在旁立,床上微乱。

       (谛听)这是谁?

       你别作声!

鲁妈的声音       怎么回来了,大海?

大海的声音       雨下得太大,车厂的房子塌了。

       (低声而急促地)哥哥来了,你走,你赶快走。

                   [萍忙至窗前,推窗。

       (推不动)奇怪!

       怎么?

       (急迫地)窗户外面有人关上了。

       (怕)真的,那会是谁?

       (再推)不成,开不动。

       你别作声音,他们就在门口。

大海的声音       铺板呢?

鲁妈的声音       在四凤屋里。

       哦,萍,他们要进来。你藏起来。

                   [四凤正引萍入左门,大海持灯推门进。

       (慢,嘘声)什么?(见四凤同萍,二人俱僵立不动,静默,哑声)妈,您快进来,我见了鬼!

                   [鲁妈急进。

       (暗哑)天!

       (见鲁妈进,疾由右门跑出,苦痛地)啊!

                   [鲁妈扶着门框。几晕倒。

       哦,原来是你!(抬起桌上铁刀,奔向萍,鲁妈用力拉着他的衣襟。)

       大海,你别动,你动,妈就死在你的面前。

       您放下我,您放下我!(急得踱脚)

       (见萍惊立不动,顿足)糊涂东西,你还不跑?

       [萍由右门跑下。

       (喊)抓住他,爸,抓住他,(大海被母亲拖着,他想追,把她在地上拖了步。)

       (见萍已跑远,坐在地上发呆)哦,天!

       (跺足)妈!妈!你好糊涂!

                   [鲁贵上。

       他走了?咦,可是四凤呢?

       不要脸的东西,她跑了。

       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外面的河涨了水,我的孩子。你千万别糊涂!四凤!(跑)

       (拉着她)你上哪儿?

       这么大的雨,她跑出去,我要找她。

       好,我也去。

       我等不了!(跑下,喊“四凤!”声音愈走愈远。)

         [鲁贵忽然也带上帽子跑出,大海一人立在圆桌前不动,他走到箱子那里,把手枪取出来,看一看,揣在怀里,快步走下。外面是暴风雨的声音,同鲁妈喊四凤的声音。

幕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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