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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雨1
发布时间:2014/3/29  阅读次数:235  字体大小: 【】 【】【

雷雨

曹禺

                                          

序幕

       在教堂附属医院的一间特别客厅内--冬天的一个下午。

      

                                             第一幕

       十年前,一个夏天,郁热的早晨。--周公馆的客厅内

(即序幕的客厅,景与前大致相同。)

      

                                             第二幕

       景同前--当天的下午。

                                             第三幕

       在鲁家,一个小套间--当天夜晚十时许。

                                             第四幕

       周家的客厅(与第一幕同)--当天半夜两点钟。

                                               尾声

       又回到十年后,一个冬天的下午--景同序幕。

(由第一幕至第四幕为时仅一天。)

人物      

姑奶奶甲(教堂尼姑)

姑奶奶乙

姊姊--十五岁

弟弟--十二岁

周朴园--某煤矿公司董事长,五十五岁。

周繁漪--其妻,三十五岁。

周萍--其前妻生子,年二十八。

周冲--繁漪生子,年十七。

鲁贵--周宅仆人,年四十八。

鲁侍萍--其妻,某校女佣,年四十七。

鲁大海--侍萍前夫之子,煤矿工人,年二十七。

鲁四凤--鲁贵与侍萍之女,年十八,周家使女。

周宅仆人等:仆人甲,仆人乙……老仆。

  

景--一见宽大的客厅。冬天,下午三点钟,在某教堂附设医院内。

屋中是两扇棕色的门,通外面;门身很笨重,上面雕着半西洋化的旧花纹,门前垂着满是斑点、褪色的厚帷幔,深紫色的;织成的图案已经脱了线,中间有一块已经破了一个洞。右边--左右以台上演员为准--有一扇门,通着现在的病房。门面的漆已经蚀了去,金黄的铜门钮放着暗涩的光,配起那高而宽没有黄花纹的灰门框,和门上凹凸不平,古式的西洋木饰,令人猜想这屋子的前主任多半是中国的老留学生,回国后右富贵过一时的。这门前也挂着一条半旧,深紫的绒幔,半拉开,破或碎条的幔角拖在地上。左边也开一道门,两扇的,通着外间饭厅,由那里可以直通楼上,或者从饭厅走出外面,这两扇门较中间的还华丽,颜色更深老;偶尔有人穿过,它好沉重地在门轨上转动,会发着一种久摩擦的滑声,像一个经过多少事故,很沉默,很温和的老人。这前面,没有帏幔,门上脱落,残蚀的轮廓同漆饰都很明显。靠中间门的右面,墙凹进去如一个像的壁龛,凹进去的空隙是棱角形的,划着半图。壁龛的上大半满嵌着细狭而高长的法国窗户,每棱角一扇长窗,很玲珑的;下面只是一块较地板〔上田下各〕起的半圆平面,可以放着东西来;可以坐;这前面整个地遮上一面的摺纹的厚绒垂幔,拉拢了,壁龛可以完全遮盖上,看不见窗户同阳光,屋子里阴沉沉,有些气闷。开幕时,这帏幕是关上的。

墙的颜色是深褐,年久失修,暗得褪了色。屋内所有的陈设都很富丽,但现在都呈现着衰败的景象。陈设,空空地,只悬着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现在壁炉里燃着煤火,火焰熊熊地,照着炉前的一长旧圆椅,映出一片红光,这样,一丝丝的温暖,使这古老的房屋里还有一些生气。壁炉旁边搁放一个粗制的煤斗同木柴。右边门左侧,挂一张画轴;再左,近后方,墙角抹成三四尺的平面,它的那里,斜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旧式紫檀小衣柜,柜门的角上都包着铜片。柜上放着一个暖水壶,两只白饭碗,都搁在旧黄铜盘上。柜前铺一张长方的小地毯;在上面,和柜平行的,放一条很矮的紫柜长几,以前大概是用来摆设瓷器、古董一类的精巧的小东西,现在堆着一叠叠的白桌布、白床单等物,刚洗好,还没有放进衣柜去。在下面,柜与壁龛中间立一只圆凳。壁龛之左,(中门的右面),是一只长方的红木漆桌。上面放着两个旧烛台,墙上是张大而旧的古油画,中间左面立一只有玻璃的精巧的紫柜台。里面原为放古董,但现在正是空空的,这柜前有一条狭长的矮桌。离左墙角不远,与角成九十度,斜放着一个宽大深色的沙发,沙发后是只长桌,前面是一条短几,都没有放着东西。沙发左面立一个黄色的站灯,左墙靠前〔上田下各〕凹进,与左后墙成一直角,凹进处有一只茶

几,墙上低悬一张小油画,茶几旁,在〔上田下各〕向前才是左边通饭厅的门。屋子中间有一张地毯。上面斜放着,但是略斜地,两张大沙发;中间是个圆桌,铺着白桌布。

开幕时,外面远处有钟声。教堂内合唱颂主歌同大风琴声,最好是   Bach: High Mass in B

  Minor Benedictus qui venait Domino Nomini   --屋内静寂无人。

移时,中间门沉重的缓缓推开,姑奶奶甲(教堂尼姑)进来,她的服饰如在天主教里常见的尼姑一样,头束雪白的布巾,蓬起来像荷兰乡姑,穿一套深蓝的粗布制袍,衣裙几乎拖在地面。她胸前悬着一个十字架,腰间一串钥匙,走起来铿铿地响着。她安静地走进来,脸上很平和的。她转过身子向着门外。

姑甲       (和蔼地)请进来吧。

             〔一位苍白的老年人走进来,穿着很考究的旧皮大衣,进门脱下帽子,头

             发斑白,眼睛平静而忧郁,他的下颏有苍白的短须,脸上满是皱纹。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进门后他取下来,放在眼镜盒内,手有些颤。他搓弄一下子,衰弱地咳嗽两声。外面乐声止。

姑甲       (微笑)外面冷得很!

老人       (点头)嗯--(关心地)她现在还好么?

姑甲       (同情地)好。

老人       (沉默一时,指着头。)她这儿呢?

姑甲       (怜悯地)那--还是那样。(低低地叹一口气。)

老人       (沉静地)我想也是不容易治的。

姑甲       (矜怜地)你先坐一坐,暖和一下,再看她吧。

老人       (摇头)不,(走向右边病房)

姑甲       (走向前)你走错了,这屋子是鲁奶奶的病房。你的太太在楼上呢。

老人       (停住,失神地)我--我知道,(指着右边病房)我现在可以看看她么?

姑甲       (和气地)我不知道。鲁奶奶的病房是另一位姑奶奶管,我看你先到楼上看看,回头再来看这位老太太好不好?

老人       (迷惘地)嗯,也好。

姑甲       你跟我上楼吧。

                               〔姑甲领着老人进左面的饭厅下。

                               〔屋内静一时。外面有脚步声。姑乙领两个小孩进。姑乙除了年青些,比较活泼些,一切都与姑甲同。进来的小孩是姊弟,都穿着冬天的新衣服,脸色都红得像苹果,整个是胖圆圆的。姐姐有十五岁,梳两个小辫,在背后摆着;弟弟戴上一顶红绒帽。两个都高兴地走进来,二人在一起,姐姐是较沉着些。走进来的时节

             姐姐在前面。

姑乙       (和悦地)进来,弟弟。(弟弟进来望着姊姊,两个人只呵手)外头冷,是吧。姊姊,你跟弟弟在这儿坐一坐好不好。

           (微笑)嗯。

           (拉着姊姊的手,窃语)姊姊,妈呢?

姑乙       你妈看完病就来,弟弟坐在这儿暖和一下,好吧?

                               〔弟弟的眼望姊姊。

           (很懂事地)弟弟,这儿我来过,就坐这儿吧,我跟你讲笑话。(弟弟好奇地四面看。)

姑乙       (有兴趣地望着他们)对了,叫姊姊跟你讲笑话,(指着火)坐在火旁边讲,两个人一块儿。

           不,我要坐这个小凳子!(指中门左柜前的小矮凳。)

姑乙       (和蔼地)也好,你们就在这儿。可是(小声地)弟弟,你得乖乖地坐着,不要闹!楼上有病人--(指右边病房)这旁边也有病人。

姊弟       (很乖地点头)嗯。

           (忽然,向姑乙)我妈就回来吧?

姑乙       对了,就来。你们坐下,(姊弟二人共坐矮凳上,望着姑乙)不要动!(望着他们)我先进去,就来。

                               〔姊弟点头,姑乙进右边病房,下。

                               〔弟弟忽然站起来。

           (向姊)她是谁?为什么穿这样衣服?

           (很世故地)尼姑,在医院看护病人的。弟弟,你坐下。

           (不理她)姐姐,你看!(自傲地)你看妈给我买的新手套。

           (瞧不起他)看见了,你坐坐吧。(拉弟弟坐下,二人又很规矩地坐着)。

                               〔姑甲由左边饭厅进。直向右角衣柜走去,没看见屋内的人。

           (又站起,低声,向姊)又一个,姐姐!

           (低声)嘘!别说话,(又拉弟弟坐下)。

                               〔姑甲打开右面的衣柜,将长几上的白床单、白桌布等物一叠放在衣柜里。

                               〔姑乙由右边病房进。见姑甲,二人沉静地点一点头,姑乙助姑甲放置洗物。

姑乙       (向姑甲,简截地)完了?

姑甲       (不明白)谁?

姑乙       (明快地,指楼上)楼上的。

姑甲       (怜悯地)完了,她现在又睡着了。

姑乙       (好奇地问)没有打人么?

姑甲       没有,就是大笑了一场,把玻璃又打破了。

姑乙       (呼出一口气)那还好。

姑甲       (向姑乙)她呢?

姑乙       你说楼下的?(指右面病房)她总是这样,哭的时候多,不说话,我来了一年,没听见过她说一句话。

           (低声,急促地)姐姐,你跟我讲笑话。

           (低声)不,弟弟,听她们的说话。

姑甲       (怜悯地)可怜,她在这儿九年了,比楼上的只晚了一年,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好。--(欣喜地)对了,刚才楼上的周先生来了。

姑乙       (奇怪地)怎么?

姑甲       今天是旧历年腊月三十。

姑乙       (惊讶地)哦,今天三十?--那么楼下的也会出来,到着房子里来。

姑甲       怎么,她也出来?

姑乙       嗯。(多话地)每到腊月三十,楼下的就会出来,到这屋子里;在这窗户前面站着。

姑甲       干什么?

姑乙       大概是望她的儿子回来吧,她的儿子十年前一天晚上跑了,就没有回来。可怜,她的丈夫也不在了--(低声地)听说就周先生家里当差,一天晚上喝酒喝得太多,死了的。

姑甲       (自己以为明白地)所以周先生每次来看他太太来,总要问一问楼下的。--我想,过一会儿周先生会下楼来见她的。

姑乙       (虔诚地)圣母保佑他。(又放洗物)

           (低声,请求)姐姐,你跟我讲半个笑话好不好?

           (听着有情趣,忙摇头,压迫地,低声)弟弟!

姑乙       (又想起一段)奇怪周家有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要卖给医院呢?

姑甲       (沉静地)不大清楚。--听说这屋子有一天夜里连男带女死过三个人。

姑乙       (惊讶)真的?

姑甲       嗯。

姑乙       (自然想到)那么周先生为什么偏把有病的太太放在楼上,不把她搬出去呢?

姑甲       就是呢,不过他太太就在这楼上发的神经病,她自己说什么也不肯搬出去。

姑乙       哦。

                               〔弟弟忽然想起。

           (抗议地,高声)姐姐,我不爱听这个。

           (劝止他,低声)好弟弟。

           (命令地,更高声)不,姐姐,我要你跟我讲笑话。

                               〔姑甲,姑乙回头望他们。

姑甲       (惊奇地)这是谁的孩子?我进来,没有看见他们。

姑乙       一位看病的太太的,我领他们进来坐一坐。

姑甲       (小心地)别把他们放在这儿。--万一把他们吓着。

姑乙       没有地方:外面冷,医院都满了。

姑甲       我看你还是找他们的妈来吧。万一楼上的跑下来,说不定吓坏了他们!

姑乙       (顺从地)也好。(向姊弟,他们两个都瞪着眼睛望着她们)姐姐,你们在这儿好好地再等一下,我就找你们的妈来。

           (有礼地)好,谢谢你!

                               〔姑乙由中门出。

           (怀着希望)姐姐,妈就来么?

           (还在怪他)嗯。

           (高兴地)妈来了!我们就回家。(拍掌)回家吃年饭。

           弟弟,不要闹,坐下。(推弟弟坐)。

姑甲       (关上柜门向姊弟)弟弟,你同姐姐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我上楼去了。

                               〔姑甲由左面饭厅下。

           (忽然发生兴趣,立起)姐姐,她干什么去了?

           (觉得这是不值一问的问题)自然是找楼上的去了。

           (急切地)谁是楼上的?

           (低声)一个疯子。

           (直觉地臆断)男的吧?

           (肯定地)不,女的--一个有钱的太太。

           (忽然)楼下的呢?

           (也肯定地)也是一个疯子。--(知道弟弟会愈问愈多)你不要再问了。

           (好奇地)姐姐,刚才她们说这屋子里死过三个人。

           (心虚地)嗯--弟弟,我跟你讲笑话吧!有一年,一个国王。

           (已引上兴趣)不,你跟我讲讲这三个人怎么会死的?这三个人是谁?

           (胆怯)我不知道。

           (不信,伶俐地)嗯!--你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

           (不得已地)你别在这屋子里问,这屋子闹鬼。

                               〔楼上忽然有乱摔东西的声音,铁链声,足步声,女人狂笑,怪叫声。

           (〔上田下各〕惧)你听!

           (拉着弟弟手紧紧地)弟弟!(姊弟抬头,紧紧地望着天花板)。

                               〔声止。

           (安定下来,很明白地)姐姐,这一定是楼上的!

           (害怕)我们走吧。

           (倔强)不,你不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我不走。

           你不要闹,回头妈知道打你!

           (不在乎地)嗯!

               〔右边门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进来,在屋中停一停,眼 睛像是瞎了。慢吞吞地踱到窗前,由帷幔隙中望一望,又踱至台上,像是谛听甚么

             似的。姊弟都紧紧地望着她。

           (平常的声音)这是谁?

           (低声)嘘!别说话。她是疯子。

           (低声,秘密地)这大概是楼下的。

           (声颤)我,我不知道。(老妇人躯干无力,渐向下倒)弟弟,你看,她向下倒。

           (胆大地)我们拉她一把。

           不,你别去!

               〔老妇人突然歪下去,侧面跪倒在舞台中。台渐暗,外面远处合唱团歌声又起。

           (拉姊向前,看老太婆)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是怎么回事?这些疯子干什么?

           (惧怕地)不,你问她,(指老妇人)她知道。

           (催促地)不,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是谁?

           (急迫地)我告诉你问她呢,她一定知道!

                               〔老妇人渐渐倒在地上,舞台全暗,听见远处合唱弥撒和大风琴声。

弟声       (很清楚地)姊姊,你去问她。

姊声       (低声)不,你问她,(幕落)你问她!

                               〔大弥撒声。

第一幕

开幕时舞台全黑,隔十秒钟,渐明。

景--大致和序幕相同,但是全屋的气象是比较华丽的。这是十年前一个夏天的上午,在周宅的客厅里。

壁龛的帷幔还是深掩着,里面放着艳丽的盆花。中间的门开着,隔一层铁纱门,从纱门望出

去,花园的树木绿荫荫地,并且听见蝉在叫。右边的衣服柜,铺上一张黄桌布,上面放着许多小巧的摆饰,最显明的是一张旧相片,很不调和地和这些精致东西放在一起。柜前面狭长的矮几,放着华贵的烟具同一些零碎物件。右边炉上有一个钟同话盆,墙上,挂一幅油画。炉前有两把圈椅,背朝着墙。中间靠左的玻璃柜放满了古玩,前面的小矮桌有绿花的椅垫,左角的长沙发不旧,上面放着三四个缎制的厚垫子。沙发前的矮几排置烟具等物,台中两个小沙发同圆桌都很华丽,圆桌上放着吕宋烟盒和扇子。

所有的帷幕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兴旺的气象,屋里家俱非常洁净,有金属的地方都放着光彩。

屋中很气闷,郁热逼人,空气低压着。外面没有阳光,天空灰暗,是将要落暴雨的神气。

开幕时,四凤在靠中墙的长方桌旁,背着观众滤药,她不时地摇着一把蒲扇,一面在揩汗,

鲁贵(她的父亲)在沙发旁边擦着矮几上零碎的银家俱,很吃力地;额上冒着汗珠。

四凤约有十七八岁,脸上红润,是个健康的少女,她整个的身体都很发育,手很白很大,走起路来,过于发育的乳房很明显地在衣服底下颤动着。她穿一件旧的白纺绸上衣,粗山东绸的裤子,一双略旧的布鞋。她全身都非常整洁,举动虽然很活泼,因为经过两年在周家的训练,她说话很大方,很爽快却很有分寸。她的一双大而有长睫毛的水凌凌的眼睛能够很灵敏地转动,也能敛一敛眉头,很庄严地注视着。她有大的嘴,嘴唇自然红艳艳的,很宽,很厚,当着她笑的时候,牙齿整齐地露出来,嘴旁也显着一对笑涡,然而她面部整个轮廓是很庄重地显露着诚恳。她的面色不十分白,天气热,鼻尖微微有点汗,她时时用手绢揩着。她很爱笑,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是她现在皱着眉头。

她的父亲--鲁贵--约莫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神气萎缩,最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乱的眉毛同肿眼皮。他的嘴唇,松弛地垂下来,和他眼下凹进去的黑圈,都表示着极端的肉欲放纵。他的身体较胖,面上的肌肉宽驰地不肯动,但是总能卑贱地谄笑着,和许多大家的仆人一样。他很懂事,尤其是很懂礼节,他的被略有些伛偻,似乎永远欠着身子向他的主人答应着“是”。他的眼睛锐利,常常贪婪地窥视着,如一只狼;他是很能计算的。虽然这样,他的胆量不算大;全部看去,他还是萎缩的。他穿的虽然华丽,但是不整齐的。现在他用一条布擦着东西,脚下是他刚擦好的黄皮鞋。时而,他用自己的衣襟揩脸上的油汗!

       (喘着气)四凤!

       (只做听不见,依然滤她的汤药)

       四凤!

       (看了她的父亲一眼)喝,真热,(走向右边的衣柜旁,寻一把芭蕉扇,又走回中间的茶几旁听着。)

       (望着她,停下工作)四凤,你听见了没有?

       (厌烦地,冷冷地看着她的父亲)是!爸!干什么?

       我问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矗?SPAN lang=EN-US>

       都知道了。

       (一向是这样为女儿看待的,只好是抗议似地)妈的,这孩子!

       (回过头来,脸正向观众)您少说闲话吧!(挥扇,嘘出一口气)呀!天气这样闷热,回头多半下雨。(忽然)老爷出门穿的皮鞋,您擦好了没有?(拿到鲁贵面前,拿起一只皮鞋不经意地笑着)这是您擦的!这么随随便便抹了两下,--老爷的脾气您可知道。

       (一把抢过鞋来)我的事不用不管。(将鞋扔在地上)四凤,你听着,我再跟你说一遍,回头见着你妈,别望了把新衣服都拿出来给她瞧瞧。

       (不耐烦地)听见了。

       (自傲地)叫她想想,还是你爸爸混事有眼力,还是她有眼力。

       (轻蔑地笑)自然您有眼力啊!

       你还别忘了告诉你妈,你在这儿周公馆吃的好,喝的好,几是白天侍候太太少爷,晚上还是听她的话,回家睡觉。

       那倒不用告诉,妈自然会问你。

       (得意)还有?啦,钱,(贪婪地笑着)你手下也有许多钱啦!

       钱!?

       这两年的工钱,赏钱,还有(慢慢地)那零零碎碎的,他们……

       (赶紧接下去,不愿听他要说的话)那您不是一块两块都要走了么?喝了!了!

       (笑,掩饰自己)你看,你看,你又那样。急,急,急什么?我不跟你要钱。喂,我说,我说的是--(低声)他--不是也不断地塞给你钱花么?

       (惊讶地)他?谁呀?

       (索性说出来)大少爷。

       (红脸,声略高,走到鲁贵面前)谁说大少爷给我钱?爸爸,您别又穷疯了,胡说乱道的。

       (鄙笑着)好,好,好,没有,没有。反正这两年你不是存点钱么?(鄙吝地)我不是跟你要钱,你放心。我说啊,你等你妈来,把这些钱也给她瞧瞧,叫她也开开眼。

       哼,妈不像您,见钱就忘了命。(回到中间茶桌滤药)。

       (坐在长沙发上)钱不钱,你没有你爸爸成么?你要不到这儿周家大公馆帮主儿,这两年尽听你妈妈的话,你能每天吃着喝着,这大热天还穿得上小纺绸么?

       (回过头)哼,妈是个本分人,念过书的,讲脸,舍不得把自己的女儿叫人家使唤。

       什么脸不脸?又是你妈的那一套!你是谁家的小姐?--妈的,底下人的女儿,帮了人就失了身份啦。

       (气得只看父亲,忽然厌恶地)爸,您看您那一脸的油,--您把老爷的鞋再擦擦吧。

       (汹汹地)讲脸呢,又学你妈的那点穷骨头,你看她!跑他妈的八百里外,女学堂里当老妈:为着一月八块钱,两年才回一趟家。这叫本分,还念过书呢;简直是没出息。

       (忍气)爸爸,您留几句回家说吧,这是人家周公馆!

       咦,周公馆挡不住我跟我女儿谈家务啊!我跟你说,你的妈……

       (突然)我可忍了好半天了。我跟您先说下,妈可是好容易才会一趟家。这次,也是

看哥哥跟我来的。您要是再给她一个不痛快,我就把您这两年做的事都告诉哥哥。

       我,我,我做了什么啦?(觉得在女儿面前失了身份)喝点,赌点,玩点,这三样,我快五十的人啦,还怕他么?

       他才懒得管您这些事呢!--可是他每月从矿上寄给妈用的钱,您偷偷地花了,他知道了,就不会答应您!

       那他敢怎么样,(高声地)他妈嫁给我,我就是他爸爸。

       (羞愧)小声点!这没什么喊头。--太太在楼上养病呢。

       哼!(滔滔地)我跟你说,我娶你妈,我还抱老大的委屈呢。你看我这么个机灵人,这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那一个不说我鲁贵刮刮叫。来这里不到两个月,我的女儿就在这公馆找上事;就说你哥哥,没有我,能在周家的矿上当工人么?叫你妈说,她成么?--这样,你哥哥同你妈还是一个劲儿地不赞成我。这次回来,你妈要还是那副寡妇脸子,我就当你哥哥的面不认她,说不定就离了她,别看她替我养女儿,外带来你这个倒霉蛋哥哥。

       (不愿听)爸爸。

       哼,(骂得高兴了)谁知道那个王八蛋养的儿子。

       哥哥哪点对不起您,您这样骂他干什么?

       他哪一点对得起我?当大兵,拉包月车,干机器匠,念书上学,那一行他是好好地干过?好容易我荐他到了周家的矿上去,他又跟工头闹起来,把人家打啦。

       (小心地)我听说,不是我们老爷先觉矿上的警察开了枪,他才领着工人动的手么?

       反正这孩子混蛋,吃人家的钱粮,就得听人家的话,好好地,要罢工,现在又得靠我这老面子跟老爷求情啦!

       您听错了吧;哥哥说他今天自己要见老爷,不是找您求情来的。

       (得意)可是谁叫我是他的爸爸呢,我不能不管啦。

       (轻蔑地看着她的父亲,叹了一口气)好,您歇歇吧,我要上楼跟太太送药去了,(端起了药碗向左边饭厅走)。

       你先停一停,我再说一句话。

      (打岔)开午饭,老爷的普洱茶先泡好了没有?

       那用不着我,他们小当差早伺候到了。

       (闪避地)哦,好极了,那我走了。

       (拦住她)四凤,你别忙,我跟你商量点事。

       什么?

       你听啊,昨天不是老爷的生日么?大少爷也赏给我四块钱。

       好极了,(口快地)我要是大少爷,我一个子也不给您。

       (鄙笑)你这话对极了!四块钱,够干什么的,还了点帐,就干了。

       (伶俐地笑着)那回头你跟哥哥要吧。

       四凤,别--你爸爸什么时候借钱不还帐?现在你手上方便,随便匀给我妻块八块好么?

       我没有钱。(停一下放下药碗)您真是还帐了么?

       (赌咒)我跟我的亲生女儿说瞎话是王八蛋!

       您别骗我,说了实在的,我也好替您想想法。

       真的?--说起来这不怪我。昨天那几个零钱,大帐还不够,小帐剩点零,所以我就耍了两把,也许赢了钱,不都还了么?谁知运气不好,连喝带赌,还倒欠了十来块。

       这是真的?

       (真心地)这可一句瞎话也没有。

       (故意揶揄地)那我实实在在地告诉您,我也没有钱!(说毕就要拿起药碗)。

       (着急)凤儿,你这孩子是什么心事?你可是我的亲生孩子。

       (嘲笑地)亲生的女儿也没法把自己卖了,替您老人家还赌帐啊?

       (严重地)孩子,你可明白点,你妈疼你,只在嘴上,我可是把你的什么要紧的事情,都处处替你想。

       (明白地,但是不知他闹的什么把戏)你心里又要说什么?

       (停一停,四面望了一望,更近地逼着四凤,佯笑)我说,大少爷常更我提过你,大少爷他说--

       (管不住自己)大少爷!大少爷!您疯了!--我走了,太太就要叫我呢。

       别走,我问你一句,前天!我看见大少爷买衣料,--

       (沉下脸)怎么样?(冷冷地看着鲁贵…

       (打量四凤周身)嗯--(慢慢地拿起四凤的手)你这手上的戒指,(笑着)不也是他送给你的么?

       (厌恶地)您说话的神气真叫我心里想吐。

       (有点气,痛快地)你不必这样假门假事,你是我的女儿。(忽然贪婪地笑着)一个当差的女儿,收人家点东西,用人家一点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这不要紧,我都明白。

       好吧,那么您说吧,究竟要多少钱用。

       不多,三十块钱就成了。

       哦,(恶意地)那您就跟这位大少爷要去吧。我走了。

       (恼羞)好孩子,你以为我真装糊涂,不知道你同这混帐大少爷做的事么?

       (惹怒)您是父亲么?父亲有跟女儿这样说话的么?

       (恶相地)我是你的爸爸,我就要管你。我问你,前天晚上--

       前天晚上?

       我不在家,你半夜才回来,以前你干什么?

       (掩饰)我替太太找东西呢。

       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

       (轻蔑地)您这样的父亲没有资格来问我。

       好文明词!你就说不上你上哪去呢。

       那有什么说不上!

       什么?说!

       那是太太听说老爷刚回来,又要我检老爷的衣服。

       哦,(低声,恐吓地)可是半夜送你回家的那位是谁?坐着汽车,醉醺醺,只对你说胡话的那位是谁呀?(得意地微笑)。

       (惊吓)那,那--

       (大笑)哦,你不用说了,那是我们鲁家的阔女婿!--哼,我们两间半破瓦房居然来了坐汽车的男朋友,找为这当差的女儿啦!(突然严厉)我问你,他是谁?你说。

       他,他是--

       [鲁大海进--四凤的哥哥,鲁贵的半子--他身体魁伟,粗黑的眉毛几乎遮盖他的锐利的眼,两颊微微地向内凹,显着颧骨异常突出,正同他的尖长的下巴,一样地表现他的性格的倔强。他有一付大而薄的嘴唇,正和他的妹妹带着南方的热烈的,厚而红的嘴唇成强烈的对照。他说话微微有点口吃,但是在他感情激昂的时候,他词锋是锐利的。现在他刚从六百里外的煤矿回来,矿里罢了工,他是煽动者之一,几月来的精神的紧张,使他现在露出有点疲乏的神色,胡须乱蓬蓬的,看上几乎老得像鲁贵的弟弟,只有逼近地观察他,才觉出他的眼神同声音,还正是同他妹妹一样年轻,一样地热,都是火山的爆发,满蓄着精力的白热的人物。他穿了一件工人的蓝布褂子,油渍的草帽在手里,一双黑皮鞋,有一只鞋带早不知失在那里。进门的时候,他略微有点不自在,把胸膛敞开一部份,笨拙地又扣上一两个扣子,他说话很简短,表面是冷冷的。

       凤儿!

       哥哥!

       (向四凤)你说呀,装什么哑巴。

       (看大海,有意义地开话头)哥哥!

       (不顾地)你哥哥来也得说呀。

       怎么回事?

       (看一看大海,又回头)你先别管。

       哥哥,没什么要紧的事。(向鲁贵)好吧,爸,我们回头商量,好吧?

       (了解地)回头商量?(肯定一下,在盯四凤一眼)那么,就这样办。(回头看大海,傲慢地)咦,你怎么随便跑进来啦?

       (简单地)在门房等了半天,一个人也不理我,我就进来啦。

       大海,你究竟是矿上大粗的工人,连一点大公馆的规矩也不懂。

       人家不是周家的底下人。

       (很有理由地)他在矿上吃的也是周家的饭哪。

       (冷冷地)他在哪儿?

       (故意地)他,谁是他?

       董事长。

       (教训的样子)老爷就是老爷,什么董事长,上我们这儿就得叫老爷。

       好,你跟我问他一声,说矿上有个工人代表要见见他。

       我看,你先回家去。(有把握地)矿上的事有你爸爸在这儿替你张罗。回头跟你妈、妹妹聚两天,等你妈去,你回到矿上,事情还是有的。

       你说我们一块儿在矿上罢完工,我一个人要你说情,自己再回去?

       那也没有什么难看啊。

       (没他办法)好,你先给我问他一声。我有点旁的事,要先跟他谈谈。

       (希望他走)爸,你看老爷的客走了没有,你再领着哥哥见老爷。

       (摇头)哼,我怕他不会见你吧。

       (理直气壮)他应当见我,我也是矿上工人的代表。前天,我们一块在这儿的公司见过他一次。

       (犹疑地)那我先跟你问问去。

       你去吧。(鲁贵走到老爷书房门口)

       (转过来)他要是见你,你可少说粗话,听见了没有?(鲁贵很老练地走着阔当差步伐,进了书房)。

       (目送鲁贵进了书房)哼,他忘了他还是个人。

       哥哥,你别这样说,(略顿,嗟叹地)无论如何,他总是我们的父亲。

       (望着四凤)他是你的,我并不认识他。

       (胆怯地望着哥哥,忽然想起,跑到书房门口,望了一望)你说话顶好声音小点,老爷就在里面旁边的屋子里呢!

       (轻蔑地望着四凤)好。妈也快回来了,我看你把周家的事辞了,好好回家去。

       (惊讶)为什么?

       (简短地)这不是你住的地方。

       为甚么?

       我--恨他们。

       哦!

       (刻毒地)周家的人多半不是好东西,这两年我在矿上看见了他们所做的事。(略顿,缓缓地)我恨他们。

       你看见甚么?

       凤儿,你不要看这样威武的房子,阴沉沉地都是矿上埋死的苦工人给换来的!

       你别胡说,这屋子听说直闹鬼呢。

       (忽然)刚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花园里躺着,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像是要死的样子,听说这就是周家的大少爷,我们董事长的儿子。啊,报应,报应。

       (气)你--,(忽然)他待你顶好,你知道么?

       他父亲做尽了坏人弄钱,他自然可以行善。

       (看大海)两年我不见你,你变了。

       我在矿上干了两年,我没有变,我看你变了。

       你的话我有点不懂,你好像--有点像二少爷说话似的。

       你是要骂我么?“少爷”?哼,在世界上没有这两个字!(鲁贵由左边书房进)

       (向大海)好容易老爷的客刚走,我正要说话,接着又来一个。我看,我们先下去坐坐吧。

       那我还是自己进去。

       (拦住他)干什么?

       不,不。

       也好,不要叫他看见我们工人不懂礼节。

       你看你这点穷骨头。老爷书不见就不见,在下房再等一等,算什么?我跟你走,这么大院子,你别胡闯乱闯走错了。(走向中门,回头)四凤,你先别走,我就回来,你听见了没有?

       你去吧。

                   [鲁贵、大海同下。

       (厌倦地摸着前额,自语)哦,妈呀!

                   [外面花园里听见一个年青的轻快的声音,唤着“四凤”!疾步中夹杂跳跃,渐渐移近中间门口。

       (有点惊慌)哦,二少爷。

                   [门口的声音。

       四凤!四凤!你在哪儿?

                   [四凤慌忙躲在沙发背後。

       四凤,你在这屋子里么?

                   [周冲进。他身体很小,却有着很大的心,也有着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年青,才十七岁,他已经幻想过许多许多不可能的事实,他是在美的梦里活着的。现在他的眼睛欣喜地闪动着,脸色通红,冒着汗,他在笑。左腋下挟着一只球拍,右手正用白毛巾擦汗,他穿着打球的白衣服。他低声地唤着四凤。

       四凤!四凤!(四周望一望)。咦,她上哪儿去了?(蹑足走向右边的饭厅,开开门,低声)四凤你出来,四凤,我告诉你一件事。四凤,一件喜事。(他又轻轻地走到书房门口,更低声)四凤。

里面的声音       (严厉地)是冲儿么?

       (胆怯地)是我,爸爸。

里面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嗯,我叫四凤呢。

里面的声音       (命令地)快去,她不在那儿。

                   [周冲把头由门口缩回来,做了一个鬼脸。

       噢,奇怪。

                   [他失望地向右边的饭厅走去,一路低低唤着四凤。

       (看见周冲已走,呼出一口气)他走了!(焦灼地望着通花园的门)。

                   [鲁贵由中门进。

       (向四凤)刚才是谁喊你?

       二少爷。

       他叫你干么?

       谁知道。

       (责备地)你为什么不理他?

       噢,我(擦眼泪)--不是您叫我等着么?

       (安慰地)怎么,你哭了么?

       我没哭。

       孩子,哭什么,这有什么难过?(仿佛在做戏)谁叫我们穷呢?穷人没有什么讲究。没法子,什么事都忍着点,谁都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好孩子。

       (抬起头)得了,您痛痛快快说话好不好。

       (不好意思)你看,刚才我走到下房,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馆跟我要帐,当着上上下下的人,我看没有二十块钱,简直圆不下这个脸。

       (拿出钱来)我的都在这儿。这是我回头预备给妈买衣服的,现在您先拿去用吧。

       (佯辞)那你不是没有化的了么?

       得了,您别这样客气。

       (笑着接下钱,数)只十二块?

       (坦白地)现钱我只有这么一点。

       那么,这堵着周公馆跟我要帐的,怎么打发呢?

       (忍着气)您叫他们晚上到我们家里要吧。回头,见着妈,再想别的法子,这钱,您留着自己用吧。

       (高兴地)这给我啦,那我只当你这是孝顺父亲的。--哦,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没有办法)这样,您让我上楼去吧。

       你看,谁管过你啦,去吧,跟太太说一声,说鲁贵直惦记太太的病。

       知道,忘不了。(拿药走)。

       (得意)对了,四凤,我还告诉你一件事。

       您留着以後再说吧,我可得跟太太送药去了。

       (暗示着)你看,这是你自己的事。(假笑)。

       (沉下脸)我又有什么事?(放下药碗)好,我们今天都算清楚再走。

       你瞧瞧,又急了。真快成小姐了,耍脾气倒是刮刮叫啊。

       我沉得住气,您尽管说吧。

       孩子,你别这样,(正经地)我劝你小心点。

       (嘲弄地)我现在钱也没有了,还用得着小心干什么?

       我跟你说,太太这两天的神气有点不老对的。

       太太的神气不对有我什么?

       我怕太太看见你才有点不痛快。

       为什么?

       为什么?我先提你个醒。老爷比太太岁数大得多,太太跟老爷不好。大少爷不是这位太太生的,他比太太的岁数差得也有限。

       这我都知道。

       可是太太疼大少爷比疼自己的孩子还热,还好。

       当后娘只好这样。

       你知道这屋子为什么晚上没有人来,老爷在矿上的时候,就是白天也是一个人也没有么?

       不是半夜里闹鬼么?

       你知道这鬼是什么样儿么?

       我只听说到从前这屋子里常听见叹息的声音,有时哭,有时笑的,听说这屋子死过人,屈死鬼。

       一点也不错,--我可偷偷地看见啦。

       什么,您看见,您看见什么?鬼?

       (自负地)那是你爸爸的造化。

       你说。

       那时你还没有来,老爷在矿上,那么大,阴森森的院子,只有太太,二少爷,大少爷在。那时这屋子就闹鬼,二少爷小孩,胆小,叫我在他门口睡,那时是秋天,半夜里二少爷忽然把我叫起来,说客厅又闹鬼,叫我一个去看看。二少爷的脸发青,我也直发毛。可是我刚来的底下人,少爷说了,我怎样好不去呢?

       您去了没有?

       我喝了两口烧酒,穿过荷花池,就偷偷地钻到这门外的走廊旁边,就听见这屋子里啾啾地像一个女鬼在哭。哭得惨!心里越怕,越想看。我就硬着头皮从这门缝里,向里一望。

       (喘气)您瞧见什么?

       就在这桌上点着一支要灭不灭的洋蜡烛,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两个穿着黑衣裳的鬼,并排地坐着,像一男一女,背朝着我,那个女鬼像是靠着男鬼的身边哭,那个男鬼低着头直叹气。

       哦,这屋子有鬼是真的。

       可不是?我就是乘着酒劲儿,朝着窗户缝轻轻地咳嗽一声。就看这两个鬼飕一下子分开了,都向我这边望:这一下子他们的脸清清楚楚地正对着我,这我可真见了鬼了。

       鬼么?什么样?(停一下,鲁贵四面望一望)谁?

       我这才看见那个女鬼呀,(回头低声)--是我们的太太。

       太太?--那个男的呢?

       那个男鬼,你别怕,就是大少爷。

       他?

       就是他,他同他的后娘在这屋子里闹鬼呢。

       我不信,您看错了吧?

       你别骗自己。所以孩子,你看开点,别糊涂,周家的人就是那么一回事。

       (摇头)不,不对,他不会那样。

       你忘了,大少爷比太太只小六七岁。

       我不信,不,不像。

       好,信不信都在你,反正我先告诉你,太太的脾气现在对你不大对,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同--

       (不愿意他说出真有这件事)太太知道您在门口,一定不会饶您的。

       是啊,我吓出了一身汗,我没等他们出来,我就跑了。

       那么,二少爷以後就不问您?

       他问我,我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就算了。

       哼,太太那么一个人不会算了吧。

       她当然厉害,拿话套了我十几回,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出来,这两年过去,说不定他们以为那晚上真是鬼在咳嗽呢。

       (自语)不,不,我不信--就是有了这样的事,他也会告诉我的。

       你说大少爷会告诉你。你想想,你是谁?他是谁?你没有个好爸爸,跟人家当底下人,人家当真心地待你?你又做你的小姐梦啦。你,就凭你……

       (突然闷气地喊了一声)您别说了!(忽然站起来)妈今天回家,您看我太快活是么?您说这些瞎话--哦,您一边去吧。

       你看你,告诉你真话,叫你聪明点。你反而生气了,唉,你呀!(很不经意地扫四凤

一眼,他傲然地,好像满意自己这段话的效果,觉得自己是比一切人都聪明似的。他走到茶几旁,从烟筒里,抽出一支烟,预备点上,忽然想起这是周公馆,于是改了主张,很熟练地偷了几支烟卷同雪茄,放在自己的旧得露出黄铜底镀银的烟盒里。

   (厌恶地望着鲁贵做完他的偷窃的勾当,轻蔑地)哦,就这么一点事么?那么,我知道了。

                   [四凤拿起药碗就走。

       你别走,我的话还没完。

       还没完?

       这刚到正题。

       对不起您老人家,我不愿意听了。(反身就走)

       (拉住她的手)你得听!

       放开我!(急)--我喊啦。

       我告诉你这一句话,你再闹。(对着四凤的耳朵)回头你妈就到这儿来找你。(放手)。

       (变色)什么?

       你妈一下火车,就到这儿公馆来。

       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帮人,您为什么叫她到这儿来找我?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自然会看见她,您叫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不是我,四凤小姐,是太太要我找她来的。

       太太要她来?

       嗯,(神秘地)奇怪不是,没亲没故。你看太太偏要请她来谈一谈。

       哦,天!您别吞吞吐吐地好么?

       你知道太太为什么一个人在楼上,做诗写字,装着病不下来?

       老爷一回家,太太向来是这样。

       这次不对吧?

       我知道这半年多,他跟太太不常说话的。

       真的么?--那么太太对你呢?

       这几天比往日特别地好。

       那就对了!--我告诉你,太太知道我不愿意你离开这儿。这次,她自己要对你妈说,叫她带着你卷铺盖,滚蛋!

       (低声)她要我走--可是--为什么?

       哼!那你自己明白吧。--还有--

       (低声)要妈来干什么?

       对了,她要告诉你妈一件很要紧的事。

       (突然明白)哦,爸爸,无论如何,我在这儿的事,不能让妈知道的。(惧悔交加,大恸)哦,爸爸,您想,妈前年离开我的时候,她嘱咐过您,好好地看着我,不许您送我到公馆帮人。您不听,您要我来。妈不知道这些事,妈疼我,妈爱我,我是妈的好孩子,我死也不能叫妈知道这儿这些事情的。(扑在桌上)我的妈呀!

       孩子!(他知道他的戏到什么情形应当怎样做,他轻轻地抚摸着四凤)你看现在才是爸爸好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怕!她不敢怎么样,她不会辞你的。

       她为什么不?她恨我,她恨我。

       她恨你。可是,哼,她不会不知道这儿有一个人叫他怕的。

       她会怕谁?

       哼,她怕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诉你那两个鬼哪。你爸爸会抓鬼。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说你妈来的时候,要我叫你妈来。我看她那两天的神气,我就猜了一半,我顺便就把那天半夜的事提了两句,她是机伶人,不会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装蒜,现在老爷在家,我们就是个麻烦;我知道她是个厉害人,可是谁欺负了我的女儿,我就跟谁拼了。

       爸爸,(抬起头)您可不要胡来!

       这家除了老头,我谁也看不上眼,别着急,有你爸爸。再说,也许是我瞎猜,她原来就许没有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说,因为听说你妈会读书写字,总想见见谈谈。

       (忽然谛听)爸,别说话,我听见好像有人在饭厅(指左边)咳嗽似的。

       (听一下)别是太太吧?(走到通饭厅的门前,由锁眼窥视,忙回来)可是不她,奇怪,她下楼来了。

       (擦眼泪)爸爸,擦干了么?

       别慌,别露相,什么话也别提。我走了。

       嗯,妈来了,您先告诉我一声。

       对了,见着你妈,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走到中门,又回头)别忘了,跟太太说鲁贵惦记着太太的病。

                   [鲁贵慌忙由中门下。四凤端着药碗向饭厅门,至门前,周繁漪进。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她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她是能被人家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样。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郁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

                       [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蒲扇,挂在手指下,走进来。她的眼睛略微有点塌进,很自然地望着四凤。

       (奇怪地)太太!怎样您下楼来啦?我正预备给您送药去呢!

       (咳)老爷在书房么?

       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

       水来?

       刚才是盖新房子的工程师,现在不知道是谁,您预备见他。

       不。--老妈子告诉我说,这房子已经卖给一个教堂做医院,是么?

       是的,老爷觉把小东西都收一收,大家俱有些已经搬到新房子里去了。

       谁说要搬房子?

       老爷回来就催着要搬。

       (停一下,忽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老爷说太太不舒服,怕您听着嫌麻烦。

       (又停一下,看看四面)两礼拜没下来,这屋子改了样子了。

       是的,老爷说原来的样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俱搬了几件走。这是老爷自己摆的。

       (看看右面的衣柜)这是他顶喜欢的衣柜,又拿来了。(叹气)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咳,坐下。)

       太太,您脸上像是发烧,您还是到楼上歇着吧。

       不,楼上太热(咳)。

       老爷说太太的病很重,嘱咐过请您好好地在楼上躺着。

       我不愿意躺在床上。--喂,我忘了,老爷那一天从矿上回来的?

       前天晚上,老爷见着您发烧很厉害,叫我们别惊动您,就一个人在楼下睡的。

       白天我像是没有见过老爷来。

       嗯,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长开会,到晚上才上楼看您。可是您又把门锁上了。

       (不经意的)哦,哦,--怎么,楼下也这样闷热。

       对了,闷得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也许今儿个会下一场大雨。

       你换一把大点的蒲扇,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

                       [四凤拿一把蒲扇给她,她望着四凤,又故意地转过头去。

       怎么这两天没有见着大少爷?

       大概是很忙。

       听说他也要到矿上去是么?

       我不知道。

       你没有听见说么?

       倒是伺候大少爷的下人尽忙着跟他检衣裳。

       你父亲干什么呢?

       大概跟老爷买檀香去啦。--他说,他问太太的病。

       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有起来么?

       谁?

       (没有想到四凤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爷。

       我不知道。

       (看了她一眼)嗯?

       这一早晨我没有见着他。

       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红面)您想,我每天晚上总是回家睡觉,我怎么知道。

       (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觉得失言)老爷回家,家里没有人会伺候他,你怎么天天要回家呢?

       太太,不是您吩咐过,叫我回家去睡么?

       那时是老爷不在家。

       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句是讨厌女人家的。

       哦,(看四凤,想着自己的经历)嗯,(低语)难说的很。(忽而抬起头来,眼睛张开)这么说,他在这几天就走,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胆怯地)你说的是大少爷?

       (斜看着四凤)嗯!

       我没听见。(嗫嚅地)他,他总是两三点钟回家,我早晨像是听见我父亲叨叨说下半夜跟他开的门来着。

       他又喝醉了么?

       我不清楚。--(想找一个新题目)太太,您吃药吧。

       谁说我要吃药?

       老爷吩咐的。

       我并没有请医生,那里来的药?

       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觉抓一付,说太太一醒,就跟您煎上。

       煎好了没有?

       煎好,凉在这儿好半天啦。

                   [四凤端过药碗来。

       您喝吧。

       (喝一口)苦得很。谁煎的?

       我。

       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倒了它?

       嗯?好,(想起朴园严厉的面)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厌恶)你还是倒了它。

       (犹豫)嗯。

       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

       (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份)这次老爷回来,我听见老妈子说瘦了。

       嗯,瘦多了,也黑多了。听说矿上正在罢工,老爷很着急的。

       老爷很不高兴么?

       老爷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

       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

       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对了,二少爷今天早上还问了您的病呢。

       我现在不怎样愿意说话,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回头觉帐房拿四十块钱给二少爷,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

       二少爷总想见见您。

       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哦,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家俱都发了霉,人们也是鬼里鬼气的!

       (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是你母亲从济南回来么?--嗯,你父亲说过来着。

                   [花园里,周冲又在喊:“四凤!四凤!”

       你去看看,二少爷在喊你。

                   [周冲在喊:“四凤”。

       在这儿。

                   [周冲由中门进,穿一套白西装上身。

       (进门只看见四凤)四凤,我找你一早晨。(看见繁漪)妈,怎么您下楼来了?

       冲儿,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亲热地)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您好一点儿没有?(坐在繁漪身旁)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

       我想清净清净。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四凤,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连通红。

                   [四凤由饭厅门口下。

       (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

呢?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您都没有见着他。

       (忧郁地看着冲)我心里不舒服。

       哦,妈,不要这样。父亲对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来,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觉您快活的。

       (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冲儿,你是十七岁了吧?

       (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你生气啦!

      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那儿。(沉思)--哦,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么?

       不,妈,您想什么?

       我不想什么?

       妈,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新房子。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

       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

       您想父亲那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过我想他老了,他说过以后要不做矿上的事,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哦,妈,您不知道这房子闹鬼么?前天秋天,半夜里,我像是听见什么似的。

       你不要再说了。

       妈,您也相信这些话么?

       我不相信,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

       (忽然高兴地)妈。--

                   [四凤拿汽水上。

       二少爷。

       (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

                   [四凤倒汽水。

       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么?(四凤下)。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

       (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诉您。妈,您跟我画的扇面呢?

       你忘记了我不是病了么?

       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

       大概是窗户没有开。

       让我来开。

       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

       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帐幔)。

       (见四凤很费力地移扒暗幕ㄅ瑁┧姆铮悴灰梦依础#ㄗ吖ィ?SPAN lang=EN-US>

       我一个人成,二少爷。

       (争执着)让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怎么样,四凤?(拿着她的手)。

       (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二少爷。

       不要紧,我跟你拿点橡皮膏。

       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跟老爷做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

                   [四凤由中门下,冲望着她下去。

       冲儿,(冲回来)坐下。你说吧。

       (看着繁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

       在这家里,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

       妈,我一直什么都不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像,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那我很欢喜。

       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

       你先说给我听听。

       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

       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

       (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

       (笑了)为什么?

       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後,您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

       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

       (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

       嗯,真的--你说吧。

       妈,说完以後还不许您笑话我。

       嗯,我不笑话你。

       真的?

       真的!

       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

       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

       (望着繁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你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

       不,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不,不,不。你说吧。这个女孩子是谁?

       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繁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

       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

       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她位移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

       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

       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

       (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

       (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错了么?

       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样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

       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

       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

       那我更不放在心上。

       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福。

       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

       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

       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最纯洁,最有主张的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

       (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

       (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可是我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

       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哼,我明白她。

       您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不,她说,她心里另外有一个人。

       她没有说谁?

       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波折,我爱她,她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

       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

       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

       你现在预备怎么样?

       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

       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

       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

       你真是个孩子。

       (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

       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不谈这个吧。哦,昨天我见着哥哥,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楼见您了。您不会怪他吧?

       为什么?怪他?

       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他自幼就没有母亲,行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感情也很盛的,哥哥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

       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子不高兴。

       妈,可是哥哥现在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还到外国教堂去,不知干什么?

       他还怎么样?

       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

       哦!

       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决不应该爱的女人!

       (自语)从前?

       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

       他还说什么话来么?

       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

                   [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脸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他有宽而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憨气的;不过,若是你再长久地同他坐一坐,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纯朴可喜,他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性格上那些粗涩的渣滓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成为精细而优美了;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也就是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成为怀疑的,怯弱的,莫明其妙的了。和他谈两三句话,遍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见了不定,犹疑,怯弱同冲突。当他的眼神暗下来,瞳人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密阅自己的内心过缺,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没有男子的胆量么?不,在他感情的潮涌起的时候,--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线,极冲动而敏锐地红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会冒然地做出自己终身诅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会

有计划的。他的嘴角松弛地垂下来。一点疲乏会使他眸子发呆,叫你觉得他不能克制自己,也不能有规律地终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说是在悔,永远地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说时,他的热情,他的欲望,整个如潮水似地冲动起来,淹没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旋涡里,他昏迷似地做出自己认为不应该做的事。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情爱的,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觉得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于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他又钦慕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固然他不能说不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像老鼠在狮子睡着的时候偷叹一口气的行为,同时如一切好自省而又冲动的人,在他的直觉过去,理智冷回来的时候,他更刻毒地悔恨自己,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牵到自己身上。他要把自己拯救起来,他需要新的力,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他,把他由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他愿意找。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他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他也厌恶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经些教育陶冶的女人,(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同一切细微的情绪,他觉得“腻”。

                   [然而这种感情的波纹是在他心里隐约地流荡着,潜伏着;他自己只是顺着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内心的残疾的。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子王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己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次他并不感觉的从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有处女香的温热的气息后,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繁漪的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恶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四凤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纵于酒,热烈地狂歌,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颓衰,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

                   [现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绸袍,西服裤,漆皮鞋,没有修脸。整个是个整齐,他打着呵欠。

       哥哥。

       你在这儿。

       (觉得没有理她)萍!

       哦?(低了头,又抬起)您--您也在这儿。

       我刚下楼来。

       (转头问冲)父亲没有出去吧?

       没有,你预备见他么?

       我想在临走以前跟父亲谈一次。(一直走向书房)

       你不要去。

       他老人家在干什么么?

       他大概跟一个人谈什么公事。我刚才见着他,他说他一会儿会到这儿来,叫我们在这儿等他。

       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写封信。(要走)

       不,哥哥,母亲说好久不见你。你不愿意一齐坐一坐,谈谈么?

       你看,你让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个人坐着的。

       (有些烦)那也不见得,我总怕父亲回来,您很忙,所以--

       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

       你哥哥怎么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妈!

       您好一点了么?

       谢谢你,我刚刚下楼。

       对了,我预备明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

       哦,(停)好得很。--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哦,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

       窗户已经打开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来了。

       (停一停)你在矿上做什么呢?

       妈,您忘了,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

       这是理由么,萍?

       (拿起报纸看,遮掩自己)说不出来,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烦得很。

       (笑)我怕你是胆小吧?

       怎么讲?

       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

       没有忘。但是这儿我住厌了。

       (笑)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

       妈,我不要您这样说话。

       (忧郁地)哼,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我还配说厌恶别人?--(叹一口气)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书房门开。

       别走,这大概是爸爸来了。

里面的声音       (书房门开一半,周朴园进,向内露着半个身子说话)我的意思是这么办,

没有问题了,很好,再见吧,不送。

                   [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约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

厉。他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一件圆花的官纱大褂,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长衫

的领扣松散着,露着颈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服地贴在身上,整洁,没有一些尘垢。他有些胖,背微微地伛偻,面色苍白,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闪闪地放光彩,时常也倦怠地闭着眼皮。他的脸带着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看着他平日的专横,自信和倔强。年青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转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避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只要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梳到后面。在阳光底下,他的脸呈着银白色,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的特徽。所以他才有这样大的矿产。他的下颏的胡须已经灰白,常用一只象牙的小梳梳理。他的大指套着一个斑指。

                   [他现在精神很饱满,沉重地走出来。

          (同时)爸。

       客走了?

       (点头,转向繁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

       病原来不很重--回来身体好么?

       还好。--你应当在到楼上去休息。冲儿,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前怎么样?

       母亲远离就没有什么病。

       (不喜欢儿子们这样答覆老人家的话,沉重地,眼翻上来)谁告诉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坐在沙发上)

       (怕他又来教训)朴园,你的样子像有点瘦了似的。--矿上的罢工究竟怎么样?

       昨天早上已经复工,不生问题。

       爸爸,怎么鲁大海还在这儿等着要见您呢?

       谁是鲁大海?

       鲁贵的儿子。前年荐进去,这次当代表的。

       这个人!我想这个人有背景,厂方已经把他开除了。

       开除!爸爸,这个人脑筋很清楚,我方才跟这个人谈了一回。代表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就该开除。

       哼,现在一般年青人,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的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

       我以为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们应当同情的。并且我们这样享福,同他们争饭

吃,是不对的。这不是时髦不时髦的事。

       (眼翻上来)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

       (被压制下去,然而)爸,我听说矿上对于这次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金。

       (头扬起来)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了。(向繁)这两年他学得很像你了。(看钟)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来,嗯,你们关于自己有什么说话说么?

       爸,刚才我就想见您。

       哦,什么事?

       我想明天就到矿上去。

       这边公司的事,你交代完了么?

       差不多完了。我想请父亲给我点实在的事情做,我不想看看就完事。

       (停一下,看萍)苦的事你成么?要做就做到底。我不愿意我的儿子叫旁人说闲话的。

       这两年在这儿做事舒服,心里很想在内地乡下走走。

       让我想想。--(停)你可以明天起身,做那一类事情,到了矿上我再大电报给你。

                 [四凤由饭厅门入,端了碗普洱茶。

       (犹豫地)爸爸。

       (知道他又有新花样)嗯,你?

       我现在想跟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

       (低下头)我想把我的学费的一部份出来。

       哦。

       (鼓起勇气)把我的学费拿出一部份送给--

       (四凤端茶,放朴面前。)四凤,--(向冲)你先等一等。(向四凤)叫你跟太太煎的药呢?

       煎好了。

       为什么不拿来?

       (看繁漪,不说话)。

       (觉出四周的徽兆有些恶相)她刚才跟我倒来了,我没有喝。

       为什么?(停,向四凤)药呢?

       (快说)倒了。我叫四凤倒了。

       (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

       药罐里还有一点。

       (低而缓地)倒了来。

       (反抗地)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向四凤,高声)倒了来。

                   [四凤走到左面倒药。

       爸,妈不愿意,你何必这样强迫呢?

       你同你妈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那儿。(向繁漪低声)你喝了,就会完全好的。(见四凤犹豫,指药)送到太太那里去。

       (顺忍地)好,先放在这儿。

       (不高兴地)不。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

       (忽然)四凤,你把它拿走。

       (忽然严厉地)喝了药,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

       (声颤)我不想喝。

       冲儿,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

       (反抗地)爸!

       (怒视)去!

                   [冲只好把药端到繁漪面前。

       说,请母亲喝。

       (拿着药碗,手发颤,回头,高声)爸,您不要这样。

       (高声地)我要你说。

       (低头,至冲前,低声)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无法,含着泪,向着母亲)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

       (恳求地)哦,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

       (冷峻地)繁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子女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

       (四面看一看,望望朴园又望望萍。拿起药,落下眼泪,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

       萍儿,劝你母亲喝下去。

       爸!我--

       去,走到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

                   [萍走至繁漪面前。

       (求恕地)哦,爸爸!

       (高声)跪下!(萍望着繁漪和冲;繁漪泪痕满面,冲全身发抖)叫你跪下!(萍正向下跪)

       (望着萍,不等萍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现在喝!(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着,由右边饭厅跑下。

                   [半晌。

       (看表)还有三分钟。(向冲)你刚才说的事呢?

       (抬头,慢慢地)什么?

      你说把你的学费分出一部份?--嗯,是怎么样?

       (低声)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啦。

       真没有什么新鲜的问题啦么?

       (哭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妈的话是对的。(跑向饭厅)

       冲儿,上那儿去?

       到楼上去看看妈。

       就这么跑么?

       (抑制着自己,走回去)是,爸,我要走了,您有事吩咐么?

       去吧。(冲向饭厅走了两步)回来。

       爸爸。

       你告诉你的母亲,说我已经请德国的克大夫来,跟她看病。

       妈不是已经吃了您的药了么?

       我看你的母亲,精神有点失常,病像是不轻。(回头向萍)我看,你也是一样。

       爸,我想下去,歇一回。

       不,你不要走。我有话跟你说。(向冲)你告诉她,说克大夫是个有名的脑病专家,我在德国认识的。来了,叫她一定看一看,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走上两步)爸,没有事啦?

       上去吧。

                   [冲由饭厅下。

       (回头向四凤)四凤,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这个房子你们没有事就得走的。

       是,老爷。(也由饭厅下)

                   [鲁贵由书房上。

       (见着老爷,便不自主地好像说不出话来)老,老,老爷。客,客来了。

       哦,先请到大客厅里去。

       是,老爷。(鲁贵下)。

       怎么这窗户谁开开了。

       弟弟跟我开的。

       关上,(擦眼镜)这屋子不要底下人随便进来,回头我预备一个人在这里休息的。

       是。

       (擦着眼镜,看四周的家俱)这屋子的家俱多半是你生母顶喜欢的东西。我从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次家,总是不肯丢下的。(戴上眼镜,咳嗽一声)这屋子排的样子,我愿意总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这叫我的眼看着舒服一点。(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你的生母永远喜欢夏天把窗户关上的。

       (强笑着)不过,爸爸,纪念母亲也不必--

       (突然抬起头来)我听人说你现在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惊)什--什么?

       (低声走到萍的面前)你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是对不起你的父亲么?并且--(停)--对不起你的母亲么?

       (失措)爸爸。

       (仁慈地,拿着萍的手)你是我的长子,我不愿意当着人谈这件事。(停,喘一口气严厉地)我听说我在外边的时候,你这两年来在家里很不规矩。

       (更惊恐)爸,没有的事,没有,没有。

       一个人敢做一件事就要当一件事。

       (失色)爸!

       公司的人说你总是在跳舞窝里鬼混,尤其是这三个月,喝酒,赌钱,整夜地不回家。

       哦,(喘出一口气)您说的是--

       这些事是真的么?(半晌)说实话!

       真的,爸爸。(红了脸)

       将近三十的人应当懂得“自爱”!--你还记得你的名为什么叫萍吗?

       记得。

       你自己说一遍。

       那是因为母亲叫侍萍,母亲临死,自己替我起的名字。

       那我请你为你的生母,你把现在的行为完全改过来。

       是,爸爸,那是我一时的荒唐。

                   [鲁贵有书房上。

       老,老,老爷。客--等,等,等了好半天啦。

       知道。

                   [鲁贵退。

       我的家庭是我人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

       是,爸爸。

       来人啦。(自语)哦,我有点累啦。(萍扶他至沙发坐。)

                   [鲁贵上。

       老爷。

       你请客到这边来坐。

       是,老爷。

       不,--爸,您歇一会吧。

       不,你不要管。(向鲁贵)去,请进来。

       是,老爷。

                   [鲁贵下。朴园拿出一支雪茄,萍为他点上,朴园徐徐抽烟,端坐。

                     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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