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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机飞临到涟水城及其周围的上空捣乱,丢下一枚枚炸弹,吐着蓝色的火焰,村庄、房屋、树木被点燃,爆炸声持续不断,到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庄户人不得不含泪放下手中的农活,加入到逃难的人群中去。大大小小的道路上挤满了人群、车辆、毛驴和耕牛以及猪羊和鸡鸭。
战争迫近,涟水县废黄河畔、盐河两岸到处是紧张繁忙的景象。在花生地里,男人甩开有力的臂膀,用铁锨铲起花生地里的土块,一次次端起往花生筛里倒,汗流满面,不时地撩起衣角揩去汗水;女人站在花生筛架上,踩动踏板,扭动屁股,踏板拽着筛把儿晃悠,双手握着捣耙在筛之里捣着大泥块,很快,筛子里的泥土漏光了,露出白生生的花生果,再小心翼翼地将花生果装进袋子里。收秋结束早的人家开始张罗起秋播。犁地的老汉跟在黄牛的屁股后头,将牛鞭甩得“叭叭”直响,牛歌高亢,耕牛听到这声音仿佛听到美妙音乐一般,便欢快地跑起来,身后拉着的木犁也就不觉那么沉重。庄户人翻完了土地,让其在并不强烈的阳光下爆晒几日,就从家里拖出木耙下地,用盛满泥土的草篓压在木耙上,或者人站在耙上,让耙齿深深地扎进土里,将泥团伐碎,才能播种,播种后再将耙齿翻转朝上盖种。老太太和年轻的小媳妇则将山芋放在柳筐里用猪食耙子捣弄,除去粉红色的外皮,用菜刀剖成条条,让娃娃们挂到绳子上去凉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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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人的是,播种尚未结束,敌机就飞临到涟水城及其周围的上空捣乱,丢下一枚枚炸弹,吐着蓝色的火焰,村庄、房屋、树木被点燃,爆炸声持续不断,到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庄户人不得不含泪放下手中的农活,加入到逃难的人群中去。
大大小小的道路上挤满了人群、车辆、毛驴和耕牛以及猪羊和鸡鸭。牲口驮着粮食草料,车辆装着家具和盆盆罐罐。才被雨水打湿的花猫,摇了摇身上的水珠儿,睡在家具旁边,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仿佛在倾听车轮发出的“吱呀,吱呀”声音,是那么的悠闲。人群中很少见到中年男人或者是年轻小伙子,他们有的去给部队带路,有的去抬担架,有的去运粮。只有妇女们背着孩子,挑起全家人的生活重担去逃难;老太太们有的背着包袱,有的抱着鸡,手里还拿着舀水用的干瓢或洗脸用的铜盆、锅铲、铁勺。小孩子们有的拿着放牛的鞭子,后面跑着不停摆动着尾巴的小黄狗;有的背着书包,手中握着自制的小木枪或者弹弓。老汉们有的背着农具,有的挑着被子、衣物,大家低着头走路,谁也不跟谁说话,似乎从来就不相识。他们的衣服都清一色地被雨水浇透,如同才从水里捞起来一般,倦容满面,心里充满了愤怒与难过。
人们在心里咒骂着蒋介石的反复无常。实指望抗战胜利了,国共双方已签订停战协定,从此天下太平,庄户人苦日子熬到头了,一心一意地操持农田,打理生计。可谁又能想到,安定的日子没过上几天,战火又燃烧到自己的身边,把他们再次推向苦难的深渊!
淅淅沥沥的秋雨不紧不慢下着,秋风秋雨愁煞人。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逃难人群仍在道路上拥挤着,人们阴沉着脸,心情沉重,不知道这兵荒马乱的岁月何日是尽头。行走间,一位眼尖的老太太捅了捅儿媳的肩膀,指了指前面不远的地方说:“闺女,你看,前面那不是素菊姑娘吗?”媳妇沿着婆婆手指的方向放眼望去,脸上掠过一阵惊喜的神色,说:“妈,这下子可好啦,素菊的队伍来了,咱们就安全多了。”老人舔了舔干瘪的嘴唇说:“你扶妈一把,找素菊去!”
田素菊是县独立团政委,梳着一头齐耳的短发,面容清秀,脸上忽闪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见到乡亲们总是笑容满面,大家非常喜欢她。别看素菊文静,在独立团里可是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能使双枪,百发百中,打仗十分勇敢,敌人一听到她的名字就两腿发软。村里的老人们在背地里议论说,这孩子福大命大,要不哪能活到今天。
田素菊生下地后不久患上“七日疯”,父母无钱为她医治,只得忍痛将她送进乱坟岗,也许命不该绝,她遇上了“张神仙”,“张神仙”名叫张仁杰,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郎中,擅长妇科和儿科疾病诊治,尤其对诸如此类的疑难杂症,一经他手,莫不药到病除,妙手回春。张医生不仅医术高明,而且心地善良,穷人生病没钱治,他会主动上门送医送药,分文不取,四乡八村的人哪一个不念他的好处。
这天张仁杰出诊刚踏进家门,邻居家的小来喜跑来告诉他,说在放学路上,见一个小女孩躺在大坟包上,身上叮满了好多蚂蚁,小手还动弹哩。张仁杰顾不得疲劳,叫小来喜带路,来到乱坟岗,将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抱回家,他让妻子用热水给她洗浴后,便开始布针。半小时后,小女孩慢慢地苏醒过来,小嘴不住地吮吸着。郎中的妻子正做月子,头胎是个男孩。他吩咐妻子用奶水哺乳女孩。在郎中夫妇的呵护下,小素菊脸上渐渐有了光泽,长得跟粉团似的,一对黑葡萄似的小眼睛滴溜溜盯着郎中夫妇,似乎从心里对这对救命恩人报以无限的感激。
张仁杰救活素菊的消息,在十里八乡传开来。她父母闻讯喜极而哭,母亲跪在佛像前磕头如捣蒜,感谢上苍对女儿的眷顾,感谢好心郎中的搭救。翌日清晨,父亲提着一篮子鸡蛋赶到张仁杰家,简单地自我介绍后倒身便拜:“恩人哪,这叫我们如何报答你!实以为女儿从此与我们阴阳两隔,想不到她遇到了活神仙,拣回了一条命。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啊!临来时,孩子她娘拣了一篮子鸡蛋让我带来,表表心意,请不要推辞。穷不瞒人,家里能拿出的也就这些了,还望恩人多多海涵。”郎中本想拒绝,又觉不妥,只得勉强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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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语说,孩子只愁生,不愁长,转眼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懂得知恩图报。自从日本鬼子打进涟城,地方上的刘麻子摇身一变,成了伪军小队长,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乡亲们可没少吃了他的苦头。他一会儿要粮,一会儿要钱,巧立名目,搜刮民财。老百姓稍有怠慢,他就给人上板抽砖、喝辣椒水。如果谁家娶新娘,新婚之夜,新娘必须同他上床,说什么“采新鲜”。新婚本是喜庆日,谁家不想图吉利,又摄于他的淫威,只得把眼泪咽进了肚里,任凭他作弄。刘麻子和王寡妇相好,野了心后拼命作践自己老婆。见到老婆就心烦,对她非打即骂,弄得那个黄脸婆寻死觅活,只是不忍心丢下两个孩子,含垢忍辱地活着。时值酷暑,刘麻子的老婆再次临盆,刘麻子不闻不问,邻里恨透了刘家,谁又愿意去照看她。没有接生婆,婴儿落地,是女人自己断的脐带,没过几天就感染发烧,染上了产后疯,身子一天天地沉重。虽然延医,却沉疴难起。刘麻子手下一喽啰向他举荐十里之外的张仁杰,说他擅长妇科疾病,药物所及,莫不连根拔掉。刘麻子将事情交由他去办,说办好了有赏!张仁杰被请到刘家,为其把脉,已知回天乏术。可刘麻子却强人所难,开了腔:“姓张的,今天我在这儿把话挑明,坊间都传你医术高明,想我内人的病该不会难住你吧。治得好,本队长重重有赏!果真治不好,那下面的话就不好说了,都是乡里乡亲的,可别怪我翻脸无情!”刘麻子的话着实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要说这病早点调治,兴许还能挽回她一条命,可拖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神仙也扳不回啊!张仁杰开完药方回家。没过三日,刘麻子家搭起了丧棚,哀乐低回,他老婆终于撒手西去。刘麻子血口喷人,硬说老婆是被郎中下药过重害死了。不由分说,派人将郎中抓去,绑在院内的一棵芭蕉树上,打得他遍体鳞伤,当场昏厥过去。刘麻子又令手下人端来一盆凉水将他浇醒,用棉球蘸着盐水在他的伤口上擦洗,疼得郎中的脸上冷汗直冒,咬破了嘴唇。折腾一阵后,刘麻子将他扔进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里,派人看守,拖出自行车就直奔王寡妇家找乐去了。
田素菊得到恩人蒙难的消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她找二憨来商量办法,天定黑,两个人揣把菜刀上路,于半夜时分赶到了王寡妇家。或许刘麻子与淫妇在床上折腾久了,早睡得跟死狗一般,又疏于戒备。田素菊姐弟越过墙头,钻进屋内,一刀结果了刘麻子的性命。王寡妇赤身裸体跳下床,欲喊救命。素菊厉声地喝道:“不许喊,我们只杀刘麻子,与你无关!”她动作麻利地找来绳子将王寡妇绑在床头,用衣服将她的嘴堵上,而后直奔刘家大院,结果了看守的伪军,冲进屋内,解开绳索,将气若游丝的张神仙救走。兄妹担心敌人报复,一起参加县独立团。
站在土坎上,田素菊正和乡亲们拉呱儿,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达声,敌机在头顶上盘旋了几圈,又歪着翅膀飞走了。素菊等分头动员逃难的人群:“大家快趴下,注意隐蔽,敌机马上就要来轰炸了!”瞬间,逃难的人群炸了营似的,拥挤着,奔跑着,哭喊着,惊叫着,乱串乱撞。“大家不要惊慌,别踩伤了人!”素菊还没说完,果然,几架敌机就拖着怪腔扑向纷乱的人群,俯冲、扫射、轰炸,浓浓的硝烟味呛得人不住地咳嗽,透不过气来。敌机发疯似的轰炸了一阵后飞走了,逃难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闺女啊,我的好闺女啊,你醒醒,你醒醒啊,你可不能扔下妈就走哇!”听到哭叫声,田素菊的心头一紧,寻声向人群跑去,在一辆大车旁停住了脚步,她被眼前的情景吓愣了。车上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躺在那儿呻吟。他是在刚才敌机扫射时因躲避不及负的伤。在孩子的身边躺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身子底下流了一汪血水。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伏在她的身上失声痛哭,这大概就是她的婆婆。围着她的人七嘴八舌:“唉,多可怜的女人哪,多好的女人哪,平时在村子里尊大爱小,从不多言冒语,从不和人红脸磨牙,三老四少哪个不念她的好。”
众人纷纷议论,有的说:“你还别说,刚过门那阵子,公公害病落下一身债,她没有怨言,每天鸡叫头遍起床,和丈夫磨豆腐,天一落黑又在灯下织箩织席,两年光景就还清了欠债,建起了三间茅屋。分家时,小叔们硬要嫂嫂住新屋,她摇摇头说,你们还没成家,这房子我不能住。自己依旧住在那间上漏下淌的破房里。 ”有的说:“那年夏天,公公、婆婆双双患病在床,公爹害褥疮,流脓淌血,腥臭难闻,她服侍了婆婆,又烧水为公公擦身子、洗疮口、敷药粉。公爹难为情地说:‘闺女,我的好闺女哎,下次你就别来了,还是我自己洗吧,就算是大大求你了。’媳妇没有答应他,反倒劝说起他来:‘大大,你不要多自己的心,也不要难为情,这有什么呀,谁家没有父母,要儿要女不就是图着老来有个照应。’感动得公爹眼窝发热,泪水簌簌滚落。羡慕得邻居好眼红,张家哪辈子积的阴德,修了这么个贤惠的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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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正说着,这个苦命的女人终于慢慢地睁开眼睛,无力地望着婆婆,嘴动了一下,眼泪已滚落下来,断断续续地说:“妈,我…我…怕…怕是不…行…了,再…不能…侍奉您了,您把…把…石头…照…看…看好…看…好…”说完,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渐渐地就没了声息,头歪在一边。老婆婆伏在媳妇的尸体上,又是一阵昏天黑地地嚎啕大哭。素菊劝说老人:“老妈妈,您不能再这样折腾自己了,人死不能复生,您这样哭就能把她哭转回来?还是抢救活人要紧,您的孙子伤得不轻啊,得赶紧想办法为他疗伤。”
大伙儿正在犯愁,一阵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即近地向他们走来。这是新四军华中野战军的一支部队,正由远处向涟水地区结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骑着枣红马的大个子就是9纵司令员张震。这位英姿威武的将领,在长年累月的戎马生涯里,养成了一种率直勇敢的性格,对待老百姓如同父母,结成了鱼水深情。当他远远望见前面围着一团人群时,便翻身下马,在车身旁站住。他从一位老乡口里得知,这个女人是在路上被敌人的飞机炸死的,心里的火苗就直往外拱。他两手叉腰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铁塔,脸色铁青,沉痛地说:“血债要用血来还!”当他看到旁边受伤的孩子在呻吟时,立即派人找来卫生员为孩子包扎好伤口。乡亲们看到自己的队伍来了,像盼到了救星一样,莫提多高兴,沉闷的气氛立刻被说笑声打破,顿时变得活跃起来。“有咱们的队伍在身边,这心里头啊,忽然亮堂了许多,也格外踏实。” “有咱们的队伍在,就不怕他狗日的中央军来撒野,一准让他有来无去。”张震听到了这些议论,深深地被感动了,多好的群众啊,他们总是把我们当着亲人,盼着我们打胜仗。我们有这么好的群众基础,这么坚强的后盾,就不怕敌人的美械装备,一定能战胜他。但一想到淮阴失守,他心灵上的伤疤又像被人揭开似的,涌起一阵钻心锥骨般的疼痛。那是一个月前,他的部队和七十四师在淮阴城下激战一个星期,双方的伤亡每天都在急剧增加,阵地上到处都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染黄沙,辨别不清是敌人流的血,还是从自己的战友身上流出来的。眼看挨过黎明,援兵就会赶到,胜利已经在向他们招手,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敌人从他们和友邻部队的结合部摸进了城,然后和外面的攻城部队里应外合,占领了城池。战役失败了,部队被迫撤出淮阴城。
遐想中,张震的思绪被一位老乡的问话打断。“同志啊,遭殃军会攻打涟水城吗?要是真的来了,涟水城能守得住吗?”张震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他来得正好,我们正等着他哩!”说完,他命令部队继续前进。一队队战士从老乡们的身旁走过,眼睛紧盯着前方,像是不忍心去看那辆车上惨不忍睹的一幕!
站在车旁的张老汉,神情木然的望着车上儿媳的尸体和受伤的孙子,再也淌不出一点一滴的眼泪,他的眼泪早已哭干,呆愣在那里。他觉得这一切都仿佛在梦中。昨天晚上,媳妇还挺着个大肚子锅前灶后地忙碌,生怕累坏了婆婆。多么孝顺的媳妇,多么贤德的儿媳啊!怎么一眨眼的工夫说没就没了呢,真是苍天无眼哪!失去了贤惠的儿媳,他的心里涌起阵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他呆滞的目光落在行进的队伍中,落在战士们那一张张严肃的面孔上,好像在问:“你们能让敌人占领涟水城吗?孩子,不能啊,千万不能啊!如果让那帮畜生闯进了涟城,那遭苦遭难的人家会更多啊!”他再看看躺在车上儿媳妇的尸体和受伤的孙子,又觉得无情的战火已经烧到涟水,烧到了自己的头上了!战争已经毁了他的亲人毁了他一滴血一滴汗建立起来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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