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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20几天私塾的安德海,被先生赶了出来,他问母亲:
“有钱,有钱就可以欺负人,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娘,是这个理吗?
安德海从小很孝顺爹娘,他又勤快,又机智,在父母的眼中,是个好儿子;弟弟比他小五岁,由于穷境贫困,他从小便帮助父母做家务,其中最大的功劳是他一手带大了弟弟。他疼爱弟弟最出了名的,所以,在弟弟眼中,他又是个好哥哥。乡邻每逢谈到安德海这个孩子,总是赞不绝口,都说安家有福。安邦太也因自己生了个乖儿子而骄傲,尽管日子过得苦一些,但全家人也能苦中作乐。
安德海有个表舅,乃他姥姥二哥的儿子,从小聪明机智,胆大心细,相貌端庄,被一个戏班的老板看中了,被戏班子带出去学戏。此人名叫王毅顺。那年冬天,王毅顺从学堂回来,望见一群男男女女挑着担、拉着车,嘴里哼着小曲往自己村庄方向走来,他提高了警惕,抄小道回了家,连忙把来了一群人的消息告诉了叔叔、大爷们。人们生怕出意外,便准备了家伙,在村口候着,并派两个人去侦探来者。谁知约莫半个时辰,前去侦探情况的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回来了,不仅他们回来,而且还帮那一群人拎着东西,把一群陌生人也带来了。王毅顺纳闷了,这一群人做什么来着?只见从人群中走出一位五十开外的长者,这长者目光炯炯有神,身材虽不算十分高大,但给人以威武的感觉。长者双手一拱:
“诸位爷们、列兄弟,敝人乃京师翠鸣梨园之掌柜,到贵庄稍住几日,为大家献艺,如蒙高看,不胜感激。”
只见叔叔、大伯们也都纷纷拱手回礼,就这样,那翠鸣戏班便在庄子里住了几日。这几日王毅顺可开眼界了,戏台上的官他可真认了不少,什么包公,什么刘邦,还有项羽,这些人的故事,过去他可从未听说过。每天早上,男女演员们在村外的小河边吊嗓子,王毅顺便躲在树后偷偷地学。这孩子好像有点天赋似的,几天下来,居然能哼上几句,他那清脆、圆润的嗓音立刻引起了老板的注意,老板想起那天刚进庄有个男孩报信一事,断定这孩子是块璞玉,可以凿成精美的碧玉,于是主动提出收王毅顺为徒,王毅顺的爹开始还有些不舍得,最终经不起戏班老板的劝说,答应儿子出去学戏。临走的那天,全家人上上下下都来送行,王毅顺的小姑,即安德海的姥姥泪水不止,她舍不得小侄子离开。她煮了十个鸡蛋,偷偷地塞到侄儿的手里:
“顺子,可别忘了家,学戏很苦,撑不下来,就偷跑回来。”
“小姑,只要能学成,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吃。”
王毅顺望着小姑,在他的心底,小姑是那么的慈祥、善良。
年轻、漂亮,特别是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此时小姑的眼里含着泪水,更好看。王毅顺辞别亲人,跟着师傅学艺,他仗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凭着那机智劲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仅16岁便能登台献艺,唱红了半个京城。梨园戏班老板的女儿,暗中与王毅顺相爱,这老板无子,就这么一个娇女儿,他也想招婿,将来养老有个靠山,他王毅顺也不在乎改姓不改姓,是娶媳妇,还是做上门女婿,只要能和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就好。这样一来,王毅顺成了老板的“乘龙快婿”,老丈人一死,整个戏班子他接管了过来,在京城,他的戏班子越办越红火,如今可谓是京城八大戏班之一。
人一旦有了点钱,有了点势,便想着光宗耀祖,显露显露,王毅顺带着老婆、孩子回家探亲来了。一到家乡,自然是一番“少小离家老大归”的感觉,父亲已老态龙钟,当年的小伙伴也都已年近半百,相比之下,与自己那养尊处优的富态劲截然不同,一个个驼着背,弯着腰,他的心底多少有一定凄凉之感。
“爹,小姑过得怎么样?”
王毅顺忘不了年轻、温柔的小姑,尤其忘不了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你小姑嫁到了汤庄子,她的女儿,也就是你的表妹,叫杏儿,就嫁本庄安家老大,生了两个儿子,生活过得很苦。你小姑已70多岁了,老了,惨哪,眼瞎了。”
听说小姑的眼瞎了,王毅顺的心里很不好受,执意第二天到汤庄子看望小姑。王毅顺称了几斤点心,拎了两只鸡,买了几斤肉,又揣了些铜钱来看望小姑。他在别人的指点下,来到了安邦太的家门口,搭眼往院内一看,就知道是安邦太家日子过得很清苦。半截院墙已层层脱落,三间又矮又窄的茅草棚,已歪歪斜斜,那房门竟开了个大洞,门不过是个摆设而已,没法防贼。其实,这种家就是没门,贼也不来光顾。
王毅顺向屋内张望。
“你找谁?你是谁?”
王毅顺回头一看,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歪着头,瞧自己:
“你姓安吧,安邦太是不是你爹,你娘可叫杏儿?”
“是,你是谁?”
“我是你表舅。”
安德海看傻了,自己还有这么个表舅,怎么从来没听大人们提起过呢?这来者长相不俗,衣着考究,自己有这么一位富亲戚吗?
屋里的姥姥,这会儿刚睡醒,坐在床上听得真真切切,她听一个男人称是外孙的表舅,那一定是自己的娘家人来了,便唤外孙:
“海儿,是谁呀,快请人进来。”
王毅顺随安德海进了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之人竟是当年的小姑。那时的小姑青春焕发,一根又黑又长的大辫子搭在腰间,眼睛可好看了。可眼前是位瞎老太太,又瘦又脏,又黄又稀的发髻似乎已好多天没有梳理了,蓬乱的头发把面孔都遮住了。但王毅顺还是肯定了这瞎老太太一定是小姑,因为她的左眉心有一颗大黑痣。
“小姑,我是顺儿。”
王毅顺自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哭着将小姑抱住。
“顺儿,是二哥家的顺儿,真的是你吗?”
“小姑,是我,我来看你来了。”
姑侄俩抱头痛哭,转而又破啼为笑。王毅顺向小姑描述着自己离家后的情景,尤其是讲到他后来如何取得戏班老板的信任,如何逐步掌握戏班大权,如何发迹之时,引着陪老太太一阵阵开心地笑。老太太多少年都没有这样开心地笑了,笑得外孙安德海莫名其妙。中午安邦太回来,知道是大舅哥来了,便热情地留客人吃饭,王毅顺也不见外,爽快地答应了。这可难住了安家夫妻,家里连个鸡蛋也没有,这来的是贵客,难道让客人吃玉米粥吗?王毅顺是个聪明人,看出了表妹、妹夫的难处,便从怀里掏出一些碎银子和几把铜钱:
“妹妹,哥哥又不是外人,快把钱拿去,多买些酒菜来,也让孩子解解馋,吃个饱。哥哥还带来了些猪肉,也别再磨蹭了,先把肉煮上吧。”
安家夫妻感激地望着表哥,转身忙着买菜做饭去了。安德海和弟弟好多年都没吃过猪肉了,可能弟弟“狗剩”出生以后根本就没吃过猪肉,他哥俩大口大口地吞着大块的肉,爹娘看着儿子们的馋样,又觉得难为情,又不忍心拦住儿子,还是王毅顺圆了场:
“小孩子胃口好,是大人的福,我那小子就是吃不下去,瘦得真难看,妹妹、妹夫若舍得,咱们换着养吧。”
吃完饭,安德海抹了抹嘴上的油,帮娘收拾碗筷,洗了碗,喂了表舅带来的两只鸡,才蹲在门口听大人们闲聊。王毅顺见这个表侄儿很勤快,也很懂事,便有心问小姑及安家夫妻:
“这孩子叫什么?几岁了?”
安邦太回答孩子叫“安德海”,今年八岁了。王毅顺明白安家这么穷,孩子肯定没读过书,这等可人、聪明的孩子在家干一辈子农活实在可惜,他刚想开口,安德海开口了:
“爹,娘,表舅真威风,我长大了也要像他这样。”
安邦太瞪了儿子一眼,示意他不要在生人面前乱说一气,可心里还真有点高兴,儿子有这种念头总比没有好哇。王毅顺看见外甥很崇拜自己,便来了劲了:
“海儿,愿不愿意跟表舅进城学艺?”
“愿意。”
安德海爽快地答应了,但他一看爹娘的脸色,就知道他们是不愿让自己跟表舅走的。是的,安家夫妻不会放走儿子,一是不舍得儿子远行,二是安家实在不能没有这个孩子,他已是半个大人了,洗洗唰唰,劈柴做饭,离了他,家里可真没法过。安德海低下了头,王毅顺回想当年自己若不是被戏班老板看中,也没有今日,他好像动了恻隐之心,想发现并培养一个穷孩子,了却自己的一段心愿,于是他从怀中拿出了三个金元宝:
“妹妹,哥哥虽不是富豪之家,但这几个元宝还拿得出来。
这钱便是供我这外甥读书用的。”
安家夫妻见表哥如此之慷慨,供儿子读书,感激啼零,“扑通”一声双双跪倒在地上:
“哥哥,大恩大德,我们怎么报答?”
“瞧,见外了不是,还什么报答不报答,我是他舅舅,等他有了出息,我这个当舅舅的也光彩呀。”
王毅顺告辞了,安邦太拉着安德海的手一直送到村外,最后还让儿子给表舅磕了三个大响头。听说舅舅供自己读书,安德海的心里高兴极了,在他幼小的心里,早就梦想着升官、发财,原来只知道汤家有钱,“汤包子”小时候欺负自己的事永不能忘记,心想证大后一定赚很多、很多的钱,回来好收拾“汤包子”。今天表舅一来,看那表舅打扮和出手那么大方,他敢断定,表舅比汤二掌柜还有钱。自己好好读书,等长大以后挣大钱,和表舅一样大方。
“儿呀,人家供你读书,你可要争口气,才不枉费你表舅的一番好心。”
安邦太似自言自语,又似在教育儿子,他早在儿子出生前,就梦想过再苦再穷也要供孩子读书,将来中个举人什么的,也算是安家之大幸,可这些年来,家里一贫如洗,生活十分艰难,早就把供儿子上学的念头给忘了。今日真是福星高照,这孩子有造化,来了位大贵人,儿子有指望了,安家有指望了。
没几天,安邦太便把儿子送进了私塾,这私塾先生与安家素有往来,现在又收了安邦太的银两,自然是悉心教授安德海。安德海从小十分好学、聪明,第一天下学回家,便能滚瓜烂熟地背出:
“人之初,性本善……”
爹、娘高兴极了,仿佛文曲星降临到了他们家,视儿子为宝。可是不几天,安德海提出不读书了,这个消息就像颗炸弹,爹娘慌了神,无论怎样逼问,安德海就是不说。爹恼了,脱下脚下的那只旧得不能再旧的鞋子,劈头盖脸地打向安德海:
“不争气的东西,孽种,打死你算了。”
娘在一旁抹着眼泪,求儿子,求丈夫:
“别打了,你歇一会儿。海呀,告诉娘,为什么不读书了?”
安德海一言不发,紧闭双唇流着泪。安邦太更气了:
“好小子,才念了几天书,翅膀硬了,你娘跟你说话也不爱搭理了。”
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安德海仍以沉默反抗爹娘。安德海为什么不愿读书?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日,安德海背着书包,那书包是娘从箱子底下找出自己出嫁时的嫁衣做的,大红底子,绿白小花,挺好看的,娘做了一个通宵才做好。安德海边走边背:
“人之初,性本善……”
“小子,喂,喊你哪。”
安德海抬头一看,是“汤包子”,他便装作没听见。小时候,他曾受过“汤包子”的胯下之辱,那时只有四岁,他不懂是受了污辱,后来长大了以后,他一想起从“汤包子”双腿下爬过,就恨自己,恨“汤包子”。这种恨愈来愈深。去年给汤家放牛,安德海总是尽量避着“汤包子”,他清楚自己的个头小,打不过他,如果真的打过了他,爹和自己也不能在汤家干活,不干活全家人吃什么?所以,他总是远远地躲着汤家少爷。
“小子,你姥姥瞎,你聋,真是两个宝贝。”
安德海强咽怒火,不想与“汤包子”发生争执,他便退了几步,想绕道而行。谁知“汤包子”见安德海躲他,更来了劲了:
“小子,今天本爷非治治你不可,看你家那副穷酸劲,还想读什么书!”
安德海一声不吭,心想:“‘汤包子’呀‘汤包子’,今儿个爷让你,瞧你那熊样,等一旦爷有了钱,非来收拾你不可。”
汤家少爷见挑衅不成,只好作罢。第二天,他趁安德海出去小解之机,偷偷地坐在安德海的座位上,磨蹭着。过去的私塾先生教学生,只分学生等级,并不分班,十几个孩子坐在屋里,先生因材施教,先教几个大一点的,然后让他们背书,再去教几个
小一点的。有时候,一个屋里坐的学生,有的学“三字经”,有的学“关关雎鸠”,有的学《出师表》,还有的学“床前明月光”,所以,学生的年龄相差很大,大一点的孩子有十七八岁的,小一点的有六七岁的,学兄、学弟全坐在一间屋子里。按礼说,“汤包子”是安德海的学兄,一个先生教出来的学生,本应当团结相处,可他们俩有过摩擦,互相之间难以和解。
安德海小解回来,往板凳上一坐:
“妈呀,什么东西?软乎乎的。”
他用手一摸,哎呀,是屎,一大堆屎,他连忙甩手,臭死了。几个邻桌的孩子吩吩捂住鼻子,有的甚至住屋外跑。先生一看,安德海引起了学生的骚动,不由分说,用戒尺狠狠地敲打桌面:
“安德海,站起来背书。”
安德海只好站起来,结结巴巴背不出来,先生走过来便是打手,先生也被粪臭熏得受不了,大吼一声:
“安德海,把屎屙到外面。”
安德海委屈地哭了。他这一哭,同学们全笑了,大家笑先生的话,也笑安德海背不出书,还笑安德海的哭。屋里又是哭声,又是笑声。过了一会,屋里总算平静下来了。安德海罚了一会站,先生便令他坐了下来。他伸手去书包里掏书,书包里也是软乎乎的。安德海再也忍不住了,他清楚这缺德事肯定是“汤包子”做的,他怒不可遏,站起来径直向“汤包子”走去,他还没等“汤包子”反应过来,将书包猛地反扣一下,书包里的一大堆屎全倒在“汤包了’的头上、身上,一时间,屋里臭气冲天,原来,“汤包子”刚才磨蹭便是把事先用荷叶包好的自己的大便塞进了安德海的书包里,又涂了一些在板凳上。安德海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使众人都惊呆了。“汤包子”用手抹了抹脸上的粪便,猛地扑上去,两人扭打在一起,孩子们生怕沾自己一身屎,都吓得跑了出去。先生无论怎样吼,怎样敲打桌子,都劝阻不了两个孩子,他只好到外面端了一盆冷水来,泼在两个孩子的身上,这一泼居然见效了,两个孩子停了手。
“滚,都给我滚,孺子不可教也。”
先生气得脸色铁青。安德海哭着跑了出去,他真想放一把火,把汤家烧个干干净净。他跑到小河边跳进河水里,似冲洗粪便,又似在冲刷所蒙受的耻辱。到了晚上,他坐在小河边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他咬牙切齿:
“‘汤包子’,爷今天先不烧你家,我一定要报仇,我要你死不了,活不成。”
这一闹腾,学堂里回不去了。而安邦太并不知晓儿子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儿子死活不肯上学,他只有叹息自己的命不好,生了个没出息的孩子。学是不上了,小小的安德海认为表舅王毅顺是个贵人,闹着非要去找表舅不可,他要跟表舅到京城去闯荡。
“儿呀,舅舅给你钱是供你上学的,这下可好了,你书才读了几天,钱也花了,没学成什么,你怎么有脸见你表舅?”
娘心疼儿子,劝阻儿子打消外出的念头。做爹的没那么大耐性,儿子的弃学已使他伤心至极,现在又闹着外出寻表舅,他大吼大叫:
“没出息的东西,像你这样不踏实,甭说去京城学戏,就是让你侍奉皇帝老子,屎盆子你也端不好。”
爹在骂儿子端不好屎盆子的时候,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宝贝儿子几年后真的是从端屎盆子开始发迹的。
安德海被娘劝,被爹骂,总算留在了家里,从他上学到弃学,一共不过20几天,可一桩桩的事情,一幕幕地浮在眼前,他好像经历了很长、很长岁月,仿佛他一下子长大了。
安德海继续在家里帮爹娘做事,不过,他不愿再守着瞎外婆和三岁的弟弟,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他便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八岁的孩子体力毕竟有限,一节地没锄完,他就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腿发软,手臂不听指挥。娘心疼儿子,便让他干一些轻微的农活,反正就一亩地。这一亩地还是表舅给的三块元宝缴学费没用完,安家夫妻一合计,趁手头有钱,向汤家租一块来种的。安德海远远地躲着爹,他怕爹骂他没出息,同时也觉得对不起爹,便在地的另一头割草。娘歇息时走了过来,安德海紧挨着娘坐下来。
“儿呀,你爹是为你好,他说了,只要你愿意读书,他明儿个去求先生,你去不?”
自从安家夫妻知道儿子在学堂里受了气,他们却毒打儿子之后,做爹娘的很后悔,安邦太知道儿子和他娘更亲,便让妻子再劝劝儿子继续读书。
“娘,书我是不读了,‘汤包子’一天在那儿,我一天不踏进学堂的门。”
“唉,人家有钱,咱们斗不过他们,人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该忍的时候,你就要忍。”
“有钱,有钱就可以欺负人,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娘,是这个理吗?”
娘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知子莫如母,儿子从小就表现出对金钱、权力的强烈欲望,做母亲的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是福?是祸?娘心里没个底。安邦太夫妻巴望着儿子读好书,将来走出这穷山村,可安德海硬是由于上次的事,不愿进学堂,气得安邦太吃不下,睡不稳,加上租下这一亩地,总想把它种好,来年有个好收成,一家人也不至于吃了上顿愁下顿。安邦太近几天来都感到胸口隐隐约约地有点疼。他原来得过疡病,虽说治好了,但大夫也说过这种病不能除根,忌过度劳累,也怕生气。现在如果是旧病复发,情况比上一次还要严重。安邦太为了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地生活,也尽量宽慰自己。俗话说:人人头上一片天,儿子也许就不是块读书的料,他也不愿让儿子在学堂里受汤少爷的气,于是,供儿子读书的念头也慢慢打消了。他看儿子,不再像十几天前那么不顺眼,对儿子的态度也缓和多了。下地干活,干累了爷俩便找块树荫地坐下,爹给儿子擦擦额角的汗,心疼地拉着儿子的小手:
“海呀,累不?”
“爹,你累了吧,瞧你喘得多厉害。”八岁的儿子关切地问着爹,安邦太心里暗想:
“这孩子一岁看大,三岁知老,他从小就心眼儿多,心细、胆大,看人眼色行事,兴许将来混得比自己强。”
他忽然想起七年前儿子满周岁时“抓周”的情景了,便向儿子描述着当年的热闹场面:
“你呀,开始一动也不动,我和你娘可急坏了,总不能坐吃山空吧。你娘刚一抱你,谁知你小手一伸,一手拿个女形布娃娃,一手抓一把钥钱,嘴向前一伸叼起了一块点心,双脚踩住了一把铜匙。你爷爷可高兴了,说你色、财、权、食全占着。”
当然,八岁的孩子不能全懂什么是色、财、权、食都占着,但他从父亲那描述时的眼光中看出,父亲希望儿子如此。父亲的目光很多年以前就失去了光彩,那是一线呆滞的目光,幼小的安德海常从父亲的眼里读到悲哀与凄凉,哪怕是上次表舅慷慨相助,父亲的目光也仅是闪了一下光彩,那光彩像流星一般,瞬间就消失了。而这次,父亲的眼里喷射出一束强烈的光彩,那么闪亮,那么持久,那么令人神往。安德海心里猜度着:“色、财、权、食一定好极了,可有了这些,还要下地干活吗?还会像爹这样整天叹息吗?”
日子过得好快,转眼间到了午收时节,也许是老天爷开眼了,总不能总让穷人饿肚子吧,也许是安家精心耕种所获得的报偿,安德海八岁那年午收获得大丰收,仅租种的一亩地,所收小麦就足够一家五口吃上几个月。麦收的时节,爹娘天大祈求老天爷保佑,可千万不要下雨,他们一刻也不敢放松,压场、磨镰刀,披星戴月,加紧收割。安德海不会割麦田,便用板车装了麦子往场上运。小弟弟和瞎外婆来了,弟弟拎着小篮拾散落在地上的麦粒,姥姥摸索着做点饭,颤颤抖抖地又摸索着把饭送到地里。一家五口虽累得不轻,可心里特别高兴,都认为这是安家时来运转的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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