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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阉以后,安德海天天盼望内务府来人接他入宫,终于,他的理想实现了。
安德海仅14岁时,便大胆自阉,一时间在南皮一带被传为热点人物,马家庄的马二爷更是感叹不已,便让安德海的把安德海接到马家庄,自己打算给这个不同寻常的孩子讲授入京经验,以免安德海走弯路。
这日,秋高气爽,丽日晴空。秋收、秋种早已结束,田地里很少再有农人,人们都纷纷卖鸡蛋的卖鸡蛋,扯花布的扯花布,准备着过冬。二姑迎头碰上汤二掌柜,便躲他远远的。原来二姑年轻时面目姣好,身材匀称,乌黑的辫子,大大的眼睛,在乡间也算个美人,汤二掌柜虽身材高大,但贼眉鼠目,一肚子的坏水,二姑一见他就恶心,但汤二掌柜不死心,多次死皮赖脸地缠着二姑,安德海的爷爷、奶奶生怕出事,便早早地把二姑嫁到马家庄。二姑一出嫁,很少回娘家,一来家务太忙,二来生怕见她不愿意见的人。今天回娘家接侄子,狭路相逢,躲也躲不过去了,二姑只好勉强地笑一笑。
“是二妹子呀,今个儿怎么有空回来了?”
“来接安德海过几日。”
“哎呀,我怎么这么坏记性,德海长出息了,也忘了告诉你一声。
“我已经知道了,什么出息不出息的,我可没觉得有什么好。”
“二妹子谦虚了不是,这大侄子马上就要上京侍奉皇上了,等他将来混出个人模人样来,还能缺你这个当姑姑的,什么吃的、住的,样样全。”
二姑急着想过去,可汤二掌柜就是不让路,二站只好抄田间绕过去,一不小心,一脚踩到了凹处,闪了一下腰,顿时就站不起来了。汤二掌柜连忙上去将二姑顺势揽住。
“二妹子哟,扭疼了吗?”
“快放手,几十岁的人了,成什么样子。”
二姑挣脱了他的手,汤二掌柜也没辙,笑着走了。二姑越想越生气,两眼噙着泪水,直到村头才抹了去。二姑径直奔向大哥安邦太家。安德海早已痊愈,这会儿正在院子里喂小鸡,他一见二姑进来,便跑了上来,帮二姑拎篮子。二姑仔细瞧了瞧侄子,比去年冬天瘦多了,但个头长了一大截,一想到这侄子是个废人,二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落。
“二姑,谁欺负你了?”
安德海打心眼里和这位二姑亲,连忙追问。
“没,不是的,是我心里难过。”
安德海似乎明白了二站为何落泪,其实,割了以后自己暗地里也曾难过,尽管马上能进京,当太监,但毕竟身上少了点东西,而这缺少的是一个男子的“宝”,本不应该缺的。安德海已进人性发育时期,虽并未体验过云雨之惬意,但阉割前,有时夜里睡觉也觉得有种渴望,浑身燥热,他想大概娶媳妇是件美事,要不然人们总说最美的是“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但现在既然已经割了,还想它干嘛。想到这里,安德海笑了一笑:
“二姑走了40多里地,也该渴了,饿了,快进屋歇一会儿,我去喊娘回来做饭。”
吃过午饭,安德海上山打柴去了。二姑瞅着侄子不在场,便向大哥、大嫂提出接侄子到马家庄过几天。
“这孩子的心是歪在进京上了,既然已经割了,由他去吧,也许能混出个人样来。”
二姑轻轻地叹息着,劝慰哥嫂二人。事已至此,安邦太夫妻也只能认命,又讲述了一番,自从儿子自阉,汤二掌柜的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那一亩地契也还了。二姑说道:
“老天爷安排这孩子这个命,咱们也拗不过。看来,这孩子也给家里挣了点回来,总算没白养他。我是在想,既然要进京当公公,咱们尽量给他铺一条通顺的路,我们庄的马二爷,在宫里当了50年的太监,现在老了,回来盖了房,置了地,享清福了。四年前,德海见过这位二爷,他们还有过往来,不如我把德海接过去,让二爷给他指指路。”
安邦太夫妻一想也是这个理,便同意让儿去到马家庄过几天。安德海一看爹娘虽口头不承认自己的自阉是对的,但行动上已经默认了,他心里非常高兴,便跟着二站到了马家庄。马家庄“盛产”太监,大大小小,前前后后有十来个太监,所以,对安德海并没有太多的议论。每天上午,安德海都去拜访马二爷。马二爷比四年前老多了,眼也花了,背也驼了,说话也变得口齿不清,喝起茶来,那茶水顺着嘴角直往下流。安德海心里暗自伤感,人老可怜呀,想当初,这二爷也体面过,风光过,听说他十年前刚一回家时,手头宽绰些,家里人来人往,称“二哥”的。称“二爷”的、称“二叔”的,络绎不断,现在是“门前冷落鞍马稀”,看来人不诱人,钱诱人。等我以后混出个人样来,这金银呀,谁都不给,自己要好好地享受一番,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
“二爷早,德海来看您来了。”
二爷摸着安德海的头,一阵赞叹:
“长高了,长大了,你比我强,你以后肯定会比我强。”
二爷陆陆续续给安德海讲述了有关进京人宫的一些事宜,交代他应该注意些什么,这爷俩一谈就是大半天。二爷已老态龙钟,行动迟缓,但有时还是忍不住给安德海做些示范动作,安德海倍受感动,发誓一定不辜负二爷的殷切期望,更重要的是不能枉为阉人,要阉得值得,让人们翘首以望,给爹娘争个脸面。
“孩子,这进京人宫,也不都一定混出个名堂来,我当年是被逼当公公,混成什么样都无所谓,而你不同,你是自阉的,乡邻乡间无人不晓你的心愿,你一定要混好,不然,你无脸回家,你的爹娘也没有光彩。”
二爷的这些肺腑之言正说到了安德海的心坎里去了,他觉得二爷真是自己的知心人,比爹娘见得多,见识也深多了。他为自己有这么一位知心的长辈而感到庆幸。安德海的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聆听二爷的教诲。
“我离开京城已有十年,一些老相识死的死,病的病,有的和我一样回家了,宫里呀,我也不认得几个人了,好在你三爷还在宫里,他现在是皇上身边的人,混得还算发达,等些日子,我请人捎话给他,让他心里有个准备,多照顾你一些。这宫里内务府每逢年前腊月里,便要添一批新公公,辞退一批老的,你要争取今年冬天就进京,年龄越小,越得到皇后娘娘的欢心,小的好驯服。”
安德海把二爷的话一一记下了。他离开马家庄的那天,二爷又托人给三爷写了封信,推荐安德海,安德海千谢万谢,他非常清楚是二爷扶了这一把,他才可能以后一路“绿灯”走下去。
回到了汤庄子,已是十月底,河里已结了冰,田里少有农人,人们纷纷躲在家里不出门,这年冬天来得早,也格外的寒冷。深秋冬末,树枝早已干枯,老榆树随风摇摆它那还没有落完的叶子,院子里的各种秧棵已挂满了白霜,枯草在墙角边被风吹得凄凄惨惨。安邦太一家人,今年过上了比以前都宽裕的日子儿子安德海向汤二掌柜“借”了20两银于,这日子好过多了。
安邦太买了一顶新棉帽,这新棉帽他足足想了好几年,今年终于想到了手。娘执意要给安德海添一条新棉裤,而安德海死活拦着不让娘买,说不定过一两个月,内务府便会来人把他带走,还浪费那钱做什么,于是,娘给弟弟安德洋做了件新棉袄,一家人勉勉强强过日子,隔三岔五也能吃上一顿炒鸡蛋。弟弟那高兴劲可就甭提了,在他的记忆中,除了大年三十和表舅王毅顺来那一次,他就没吃过炒鸡蛋,他知道如今的好日子是大哥挣来的,他与哥哥的手足之情一天浓似一天。上次,汤二掌柜归还了安家的一亩地,秋种时,安邦大可下了不少功夫,他从夏末就开始起早贪黑地拣大粪,将粪便与草秸放在一起拌成土家肥,他细细地犁_地,认真地选麦种,祈盼来年有个好收成。如今到了冬闲,家里的琐碎事情由安德海的母亲一人包揽了,当爹的便经常带着儿子逛集市。他们逛集市不买也不卖,为的是让儿子多见识见识,他在教儿子人情世故,以便进京后能应讨一些场面。这逛集市,安德海可真长了不少见识,集市上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各种各样的场面都能出现。一天,他们爷俩走到一家铺子前,这是个打铁铺子,炉火烧得正旺,两个汉子正抡起铁锤敲击刚出炉的一块铁,那铁经炉火一烧,鲜红鲜红的,两个汉子你一抢,我一锤,他们配合默契,一抬一落,煞是有趣,不一会儿功夫,那红铁便被打扁了,做成了一个门栓。安德海看呆了,站着不走,其中一个大汉走上来,冲着安家父子笑了笑,安德海还以为自己哪点不对劲呢,摸了摸头,又低头看了看衣角,好好的,没什么异样,那汉子笑了。
“小兄弟,看啥呀?想学艺?”
“不,不,我看你俩刚才你一抡,我一锤的,你们又没有喊号子,怎么就砸不乱呢?”
“哦,这不奇怪呀,我俩刚才打铁的时候,心里都在‘踩点子’,当然不会乱了。”
经大汉这么一点拨,安德海明白了,要想共同把一件事情做好,就必须心往一处想。
安邦太和儿子又信步留达,他们有点饿了,便买了几个烧饼,坐在一个摊子前喝粥。这粥是用猪骨头汤做原汁,加上花生米、芝麻、面筋、大葱、胡椒面等做成的,原汁原味,配料丰富,很好喝。安德海头都没抬,一咕碌喝了下去,还没来得及品味,一大碗粥全倒进了肚子。他眼巴眼望地看着空碗,爹看见儿子如此之馋,便把自己的那一碗倒了一大半给安德海,安德海心里过意不去,执意不要,可爹说他怕胡椒辣嗓子,不敢喝这么多。安德海明白这是爹的托辞罢了,但香喷喷的粥真诱人,他拒绝不了这香气,使低头喝粥。这大半碗粥他不像刚才那般猛喝了,他要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喝,好仔细地品品味,他喝了一口,在嘴里品一下,再喝第二口。
“哎哟,这个不是什么好吃的。”
安德海从嘴里掏出一根头发丝,在手里捻呀捻的。卖粥的连忙上来陪笑脸:
“大侄子可真是个细心人,连一根杂毛都不放过,眼里揉不得灰,嘴里掺不得假,像你这样的有心人,将来必能成大事。”
安德海本来想发火,被摊主这几句一说,也就不好意思发作了。他咽了口唾沫,暗自佩服这摊主的会说话,他又悟出了一个道理:嘴甜一些不吃亏。
抬头看看天色不早了,安邦太父子决定动身回汤庄子,他们绕道而行,走到一条偏僻的街上。这街虽不在闹市区,但从房屋的格局看,这一带住的都是大户人家,一律的瓦房,门前挂灯笼,门旁卧石狮。街上很少有行人,只有几条狗窜来窜去。安邦太父子正紧赶慢赶地走着,突然被前面的一阵吵闹声吸引住了,他们走上前一看,是两个十几岁的少年,从他们的衣着装束上看,他们是书僮,其中一个说:
“我家老爷苦读诗书,满腹经伦,不贪女色,是个正人君子。”
另外一个反唇相讥:
“才不是呢,听人说,你家老爷娶了七房姨太太,还叫不贪女色。”
“七房太太算什么,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六妾的,他可从来不逛窑子;可你们老爷呢,姨太太倒不多,五个罢了,就是天天深夜不归,在外面偷鸡摸狗的。”
“不对,我们老爷是在做生意。”
“就是偷鸡摸狗,没干好事。”
两个小憧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差一点就动起手来。看到这景象,安德海又似乎明白了一条做人的原则:为主子效忠。
安德海走着想着,爹看着沉思中的儿子,就断定他一定收获不少。爷俩正要过一条小河,桥的对面走来一人,他们一看便知是位算命先生。安德海出生后,就有位算命先生预卜这将要出生的婴儿是阳刚之气不足,说是安家的宅子卧在棺材形地里,必定阴盛阳衰,当时安邦太不信,而今想起来,正中了那位算命先生的预言。儿子将要进京做太监,不如让这位先生给占一卦,看看儿子的前程如何。
“先生,劳你大驾,给我这儿子占一卦。”
算命先生和安家父子一道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
“这公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唇红齿白,耳聪目明,是个富贵相。”
一番话说得安家父子乐开了花,安邦大伸手掏了几两碎银子递了过去。
“别忙,让我再细瞧瞧。”
他扳过安德海的右手,仔细看了半天,他的眉心皱了皱,安家父子似有所悟,安邦太忙追问:
“不好吗?”
“从这手纹来看,这公子有权、有势,但没有福,他要被一个人踩着,永远抬不起头来,这纹路显出他身上的阴气太重,而踩他的也是极阴之人,这双重阴气克得他抬不起头来。”
经算命先生这一通讲解,安家父子像撒了气的皮球——瘪了。安邦太忙追问有无解克之术。
“这解克之术嘛,倒是有一条,不过,要在一个月之内办到,还不能有半点马虎。你回家以后弄一只鳖来,把小公子的名字写在红色的纸条上,再将纸条放在鳖壳上,等它一游,红纸条便浮在水上,慢慢沉入水底,这便克了阴盛阳衰之邪气。”
安邦太回到家,不敢怠慢,忙请先生用红纸条写了“安德海”三个字,再去这鳖,可他犯愁了,这严寒的天气,河面上已经结了冰,何处去捉鳖呢?他和大儿子到河边破开冰冻,用鱼篓捞了整整一天,也没逮到个鳖,他们已经灰心丧气地打算回去了,谁知一条小黑鱼跳进了鱼篓,那小黑鱼活蹦乱跳的,意外的收获使他们为之一振,回家煮鱼汤喝也蛮好,于是父子两人提着鱼篓回家了。他们刚跨进家门,私塾先生来了,他昨天写了红纸条,今天便来看看安家速到鳖鱼了没有。安邦大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先生笑着说:
“鳖与黑鱼乃同色、同性也,实在捉不到鳖,小黑鱼代替也未尝不可。”
其实,先生也是随便说说而已,他根本就不相信什么相术。
安邦大觉得先生说的也有理,便照办了。
至于十年后,安德海一直是慈禧身边的一条狗,被阴柔所克,安德海便认为是解克之法不当所造成的。
日于一天天地逼近,转眼间到了十一月十八。这几天,安德海坐卧不宁,吃不下饭,他每天都到村头张望,他在焦急地盼望京城内务府来人,把他带走。听二爷说,每年新年前,也就是腊月里,宫里都要添一批新太监,若这个冬天走不成,只有等明年再说,这一年300多天,可怎么捱呀,村里村外,甚至整个南皮县都知道他安德海自阉,若内务府根本就不知道安德海自阉之事,这两刀不就白挨了吗?两刀之苦总算挺过去了,但自己成了废人,若真的走不成,长大以后娶不上媳妇是小事,安家人的脸面往哪放?自己的发财、升官梦怎么去实现?更何况,自从自己走上险路,汤二掌柜可送来不少钱,安德海也明白,这些钱是冲将来的“安公公”而来的,而不是为今天的穷小子而花的。左思右想,安德海难以入寝。
盼望、盼望,在希望中等待,在等待中失望。
只见通往村外的小路冷清清的,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更不用提什么京城内务府派来的什么公差。安德海仿佛觉得日于过得太慢了,他在村头一等就是大半天,直到日落西山,他还是不忍离去,他简直有点灰心了。同时,他又怕日子过得太快,转眼间到了11月底,人腊月,如果再没有什么动静的话,安德海简直就不知道该怎么撑下去。
一天,安德海在村头,迎头碰上汤二掌柜。汤二掌柜其实也很关心安德海人京之事,他那天连夜进城报案,回来后又主动送银两到安家,再后来又硬着头皮归还安家一亩地,这都是为“安公公”而花的,如今安德海尚无进京的迹象,他可沉不住气了,那白花花的银子丢在水里还听响呢,可不能白白送给姓安的穷小子。汤二掌柜心里也明白,若安德海真的走不成,那银子再想收回,可就难了,安家穷的连床像样的棉被也没有,拿人当长工抵债吧,安邦大夫妻俩又老又瘦,也出不了什么大力了,安德海鬼点子多,他是不好随便用的,安德洋还小,谁知道他长大以后不比他哥哥更坏呢?一想到这些烦心事,汤二掌柜便有一股怒火,可好了,今天迎面遇上安德海,非让这穷小子说清楚不可。
“安德海,你这‘宝’也割了,怎么没人抬举你呢?”
安德海听出了汤二掌柜话中带刺,便回了一句:
“你急什么,这大冷的天,就是有人请我,我还要考虑考虑呢。”
“亏你知道说什么‘大冷的天’,我问你,天这么冷,你每天在村口转悠什么?难道在这里拾银子不成?”
安德海被汤二掌柜追问得无话可说,只好保持沉默。他正想转身回家,汤二掌柜叫住了他:
“我说,你不是有个表舅在京城吗?他人熟,路子多,为什么你不请他给你打听打听?安德海听得出来,汤二掌柜也希望他早点进京,尽管他们之间的怨恨很深,但目前为了同一目标,还是走到一起来吧。
“这都十一月十八了,我又不知道表舅现在在哪里,我也没去过京城,怎么找到表舅呢?”
安德海觉得汤二掌柜说的也对,便征求他的意见。汤二掌柜到底是多吃了几十年的粮食,比安德海想得全面一些,他提议道:
“请先生写封信给你表舅,上次他来时,不是把他在京城的住址给你们留下了吗?这临近过年了,你表舅也该回京了。至于派人送信的用费嘛……”
安德海心想,成败就这一锤子了,破釜沉舟也要试一试,便说:
“银子你先给我垫付,若事情办成了,我进京发了财,以后连本带利还你便是,如果事情办不成,我把那一亩地押上,用一亩地还你。”
这个“君子协定”,汤二掌柜当然很满意。事情办成了,安德海发了迹,自然亏待不了他;事情办不成,用一亩地抵差人送信的开销,自己一点也不吃亏。就这样,汤二掌柜派了一名家丁,带上安德海口授、先生执笔写给王毅顺的信,快马加鞭往京城方向奔去。
这送信人也只用了三四天的功夫便赶到了京城,这人还算机灵,按所提供的地址:阜成门西二里,“四眼井”胡同,一下子便敲开了王毅顺的家。王毅顺一听话是南皮汤庄子来人了,心里就有个七八分的谱,半年前,他途经汤庄子,亲眼目睹外甥自阉伤口溃烂一景,他知道一定是外甥有事求他。王毅顺打开信件一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
“舅父大人在上,受外甥一拜,外甥自阉已半年有余,心中无一刻不念进京一事,无奈时已至初冬,仍音信杏无,甚急人也。恳请舅父于百忙之中为小甥奔走,若需花费,还请舅父再作资助,日后定当报恩。德海将感激涕零。”
读了外甥的来信,王毅顺给了送信人一些碎银子,便打发他走了,临行前修书一封:
“德海外甥,来信已阅,详情尽知,无需客套,为舅自当为德海奔走,明日即托人打听此事,如有消息,定马上告知。”
送信人将王毅顺的回信交给了安德海,虽信中未提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但有这封回信,安德海心里就像吃了颗定心丸,踏实多了。再说京城的王毅顺接到来信后可一点也没有耽搁,这些年来,他的戏班子越唱越红,皇后娘娘和众嫔妃都爱听戏,她们特别迷班子里的一个小花旦,每逢喜庆日子,像皇后过寿,娘娘生日,添小阿哥,格格出阁等时候,王毅顺的戏班子就要在宫里唱上几天,所以,王毅顺与宫中的内务府一班子人都很熟悉。他拎了四盒上等的点心,径直来到了大太监黄承恩的家里。这黄承恩是内务府太监总管,由于他善于逢迎,奴性十足,极得皇后娘娘的欢心,他的手里也多少有一点权,那就是划定何人能人宫当太监。这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人愿意干,有的人是被迫当太监,也有的人天天盼着当太监,当然,自愿的为数并不多。黄承恩一看南皮有个14岁的少年心急如焚,便端起了架子:
“这个嘛,还没定呢。前几天,娘娘催本人快办此事,无奈此次只需40人,可眼下争着当公公的人竟达80人。”
王毅顺心里太明白了,黄承恩是想卖个人情给他,其实,哪来的这么多人争着当太监?既然答应了安德海督办此事,这个人情,你承也得承,不承也得承,不然,安德海明明能人宫,黄公公也会给捣掉的。这就叫:没牢坐,找个锅圈蹲——自个儿愿意的。
当晚,王毅顺在京城大栅栏天府酒家摆了一桌酒席,黄承恩酒足饭饱之后,一抹油脸,只说了一句话:
“成,冲这孩子的孝心,收下他。”
王毅顺总算办妥了这件事。他本打算马上写信告诉安德海,但酒喝多了点,回去时一不小心,跌了一跤,真巧,右手跌伤了,拿不起笔来。他心想,反正事情已有了眉目,等过几天,手伤好一点再写回信吧。
安德海仍然是从不间断地每天去村口张望,爹娘生怕儿子着了魔,多次劝慰他放宽心,可越劝越没用,反而让安德海更烦心。有几次,爹差一点和安德海吵了起来。
“德海,瞧你自从夏天挨了两刀,身体一直没恢复,又黑又瘦,这些日子,你吃不下,睡不着,整天往村头跑,瘦得都没个人样了。”
安邦太是心疼孩子,其实,他也很着急,这个没了“宝”的儿子如果真的走不成,留在杨庄子,就等于活埋了他,他宁愿自己的“宝”挪到儿子的身上,可那是不可能的,做爹的虽心头很急,但又不敢流露出来,真叫人难受。安德海急得几乎要发疯了,他无处可以发泄,只有朝自己的老子大吼:
“你啰嗦什么,我到村头是想散散心,以后,你少管我的事。”
安邦太夫妻对视了一下,明白儿子说“散心”,无非是找借口,给自己找台阶下罢了,便默不作声,任儿子发泄。
这几天,卧床多年的瞎姥姥,突然吃不下饭,这可急坏了全家人。安德海很疼姥姥,姥姥只有一个女儿,便是安德海的母亲,而且女儿是嫁本庄人,所以,姥姥多少年来一直跟着安家过日子。一家人和睦相处,就连安邦太在心里已早已把岳母当成自己的亲娘了,姥姥这一病,全家人可慌了神了,毕竟是80多岁的老人了,天又这么冷,这病可不是好兆头。安德海起初还是天天往村头跑,这两天,姥姥的病情加重,已不省人事,四天滴水未进,看来是不行了。安邦太打发大儿子去邻村请大夫,经大夫一诊脉,全家人陷人悲痛之中,忙着准备后事。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安德海只好留在家里,他也不愿在姥姥咽气之时做不孝子孙。老人操劳了一生,终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爹和二叔忙里忙外,招呼着前来吊丧的客人,娘呆呆地坐在灵堂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她只是一滴一滴的泪水流到腮边,再任它流到衣襟上。安德海穿着孝衣,戴着孝帽子和弟弟安德洋并列跪在姥姥的灵前,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画面:
四岁时,爹娘都下地干活去了,小德海一个人在家里逗那只小白兔玩,一不小心,小手被小兔咬了一下,吓得他哇哇大哭,哭声传到并不太远的姥姥家里,姥姥连忙跑过来,攥着小外孙流血的手,一个劲地掉眼泪,她把小德海的手放在自己嘴里吮呀吮。手被姥姥这一吮,果然不疼了。
后来,姥爷去世了,姥姥的眼瞎了,姥姥便住到了安家。虽然姥姥眼睛看不见东西,但她总是尽量减轻负担,多少次,她摸索着走到灶前,烧把火,想做饭,有一次,火苗窜出灶膛,而灶前又堆了一些干柴,烈火熊熊燃烧,老人奋力扑火,差一点送了命,幸好邻居家望见安家起了浓烟,估计是出了事,忙跑过来扑灭了火。
这一幕幕的往事令安德海回味,如今姥姥走了,他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他的泪水,一半是为姥姥流的,一半是为自己流的,他为失去一位亲人而悲痛,但更令他伤心的是自己前途未卜,别人不理解他,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嘲笑他了。
三天守孝总算过去了。第四天一大早,安家就将姥姥与姥爷合葬在一起了。人们渐渐散去,坟头只留下安德海一人。爹忙着回去招呼远路的客人,娘是女人,女人是不能送葬的,哪怕是亲生女儿也不允许给爹娘送葬,她们只能站在村头远远地望着男人们抬着棺材走向村外。
安德海坐在新坟前,天冷极了,已是十一月二十七,天空中飘着雪花,雪花直往安德海的脖子里钻,北风呼呼叫,吹得坟边的枯草低着头。安德海回想着姥姥,她这一生平平淡淡,福倒没事多少,罪却受了不少,如今腿一伸,眼一闭,走了。她现在已睡在冷冷的地下,没有欢乐,也没有忧愁,可自己呢?自己死后能像姥姥这样安眠吗?安德海此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姥姥虽然没享过什么福,但死后有一个安乐窝,而自己死后不一定有这么一个土窝。这本不应是一个14岁少年该想的事,但此时、此地、此景却诱得安德海不能不去想。
安葬了姥姥,安家笼上了一层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前几日爹忙于丧事,累了一下,又受点风寒,他的旧病“痨病”复发了。他面色蜡黄,整日不停地咬着、喘着。娘由于悲痛万分,整日也不说一句话,她机械地做饭、洗衣、睡觉,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弟弟安德洋已近十岁,由于前些日子家境好转,爹把弟弟又送到了学堂。安德洋还算争气,他不像当年安德海那样,没上几天学便失学,他学习比较用功,脑子又聪明,先生很喜欢他。
安德海由于天太冷,再加上姥姥去世,他心里也很不好受,有一阵子,他不再往村头跑了。渐渐地,他开始灰心丧气了。虽说送信人去了一趟京城,表舅王毅顺也回了信,答应帮忙,可这么多天过去了,仍不见回音,看来,事情办得不顺利。
安德海被家里令人窒息的氛围压得透不过气来,他决定去二姑家,找马二爷谈谈心。安邦太虽然旧病复发。不愿妻子一个人承担全部家务,但一看见儿子安德海那垂头泄气的神态他就心疼,当安德海提出去马家庄看望姑妈之时,安邦太便答应了。
“也好,你出去过几天,散散心,顺便带几个鸡蛋去,大年根底下,总不能空着手吧。”
安德海带上了娘给准备的一点微薄的礼品,上了路。前两次去二姑家,年龄还小,都是二姑接,姑父送,现在长大了,他记得去马家庄的路,40来里地,他不消半天就赶到了。看到侄子大老远地跑来,二姑很是高兴,特意宰了一只鸡款待安德海。安德海讲明来意,二始便带他到了二爷家,姑侄俩敲了半天的门,仍不见有人来开门。原来,自从安德海一个月前辞别马家庄后,二爷的身体如秋叶,一天天地枯萎下去,他深知自己已风烛残年,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便着手准备后事,他把年轻时穿过的衣服找出来,拣了几件像样子的送给了家丁马贵,并且付给马贵一年的工钱,让马贵挑几件需要的物什,送给马贵,马贵得了银子和一部分物品,便请求送回家,也让全家人高兴高兴,过个好年,第二天,马贵便起身回家了。马贵临走时好说过四五天便回来。二爷自己勉强也能撑着起来做口饭吃。谁知马贵刚走的第二天,二爷早上起来感到心跳加快,头晕眼花,脚刚一着地,一头栽了下去,死了。
“二爷,是德海来看你来了,快开门!马贵,马贵,你怎么也聋了。”
二姑连敲带叫,仍不见回声,他们的心里有点发毛了,莫不是出什么事了?邻居们纷纷走过来,一齐叫门,仍无回音。人们只好翻墙进院,走到二爷的卧室一看,二爷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看着二爷惨死的景象,安德海的心里沉得如一块大石头:
“太监,这就是太监的最后结局。”
安德海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品味着,似乎自己的美好憧憬一瞬间化成了泡影。他还没有独立去闯社会,好像已饱经沧桑,甚至他有点后悔了,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是对还是错。但生活已不容他多考虑,他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不阴不阳之人,只有一条路。
安德海和马家庄的人一起安葬了二爷。出殡那天,可让大家为难了,按民间风俗,应是死者的长子孙穿孝衣、戴孝帽,走在最前面,拿着孝幡,以表示哀痛之情。(幡:即用树枝扎上白纸做成的窄长的旗子。)二爷是阉人,根本不可能有儿女,谁来打幡。到了人土时,谁来摔孝盆?同族的后代子孙,都忌讳是二爷的亲属,因为这意味着断子绝孙,孩子们的爹娘有的谎称自己的孩子肚子疼,有的谎称头疼,也有的人干脆前一天就把孩子送到了姥姥家,找了半天,竟挑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眼看到了中午,再不下葬,就违反习俗了,这时,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对准了安德海。安德海自阉早已远近闻名,他是不怕别人咒骂断子绝孙的,事实上,老天爷已注定他将来一定会断子绝孙,披麻戴孝、打幡、摔孝盆全落到了他的身上。安德海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他被一群人簇拥着,一路吹吹打打到了野外。他远远地望见一片荒地里,一座座坟头排列得很整齐,他在猜想王爷家的祖坟是哪几座呢?他应该葬在爹娘的身边吧?这时,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走在最前面,他并不引着队伍走向那坟地,而是把送葬队伍引到了小河边,人们停了下来,进行着各种仪式:撒纸钱、置棺、圈地、挖土、摔孝盆,最后将棺材放到了井不太深的土坑里,人们你一铣,我一铣,没几下,便做好了新坟,烧一把纸钱,几个同族后生捂着脸,象征性地嚎叫几声,葬礼便结束了。
安德海心底沉沉的,心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二爷死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没几天,人们便淡忘了他。安德海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二爷不能人祖坟,死后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冷穴中,难道将来自己死后,也不能睡在爹娘的身边?他苦苦地想了好长时间,终于寻求到了答案:阉人是人,但又不是人,他们没有那个“宝”,做人的价值便大大地降低了。
安德海带着沉痛的心情回到了汤庄子,他甚至没有勇气奔进村庄,自己已经阉了,在人们的眼里不再是原来的安德海了,他已是个废人,万一进不了京,人不了宫,他该将如何面对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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