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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
入秋后的太平山麓万木葱笼。在一丛丛碧绿树荫下,有一幢英国式小洋楼,他就是逃难期间王亚樵在香港的暂居之地。在香港,他和夫人王亚英每天伫立在小楼阳台上,透过那一丛丛绿荫,眺望远方碧波万顷的维多利亚海湾,心中倒也恬静。
“戴春风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弟弟是个与世无争的律师。他连枪都没拿过,凭什么把他给抓起来了?”当王亚樵从香港报纸上发现了来自上海的电讯:《刺宋大案近日告破王亚樵确糸涉案主犯》以后,心里又气又恨。
他从报上得知刘刚等人进入戴笠的侦察视野后,随即落入了军统的陷阱。入狱后,上述三人很快就供出案情真相,目前戴笠正在南京侦骑四出地大肆搜捕。
王亚樵怒道:“好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我为什么要在香港隐藏?好汉做事好汉当,倒不如马上就回上海,登报说个明白,也好让姓戴的尽快释放我的弟弟!事情都是我做下的,要杀要剐,随他们的便,凭什么要滥抓无辜呢?”
王亚英无可奈何地说:“此一时彼一时,像戴春风这样的人,有奶就是娘。现在蒋介石重用他,他如何会念你的旧情?你毕竟只是个在野的平民,他抓捕了家弟述樵,就为了引诱你尽快入网。戴春风知你素来重义气,见胞弟无辜遭害,自然会从隐藏地出来,你现在沉不住气回上海去,正是戴春风希望的啊!你当真想上他的当吗?”
“可我总躲在香港,也终非久计啊!”
“无论如何,现在你万万不能回上海。”王亚英面对大事,沉着冷静,她分折说:“我想,戴春风现在虽抓了刘刚等三人,他们也供认涉案。可是,刘刚充其量只是个杀手而已。至于我们为什么要行刺宋子文,刘刚也不知内情。索性就让刘刚、龙林他们乱供一气罢了,又何必心急。至于家弟无辜入监。这只是戴笠的诱饵罢了,只要你沉住气,他们最后只有无罪开释一条路。到那时我们再派人去南京疏通关糸,蒋某人也无法治一个无辜者的罪啊,你急个什么?”
王亚樵历来对夫人言听计从。现在听妻子入情入理的分折,焦虑的心情转为平静。他说:“也好,索性就在香港聘请律师去南京,去为那几个押在南京监狱里的人辩护去吧。”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忽然一天深夜,太平山下传来一阵喧嚣的人声。原来有位逃亡在香港的东北军人,在维多利亚海边剖腹自杀了!王亚樵和王亚英在几个贴身保镖的护卫下,来到山下海边。发现那里早已围满了人群。其中几个英国警察正在处理尸体的勘察。
“好好一个青年军人,究竟为什么自杀呢?”王亚樵见那东北军官死得凄惨,顿时悲从心生。他向那些围观的人们询问,忽听有人愤然怒道:“看来你真是个吃喝玩乐,不问国事的富翁。莫非东三省发生了事变,你躲在山上竟也充耳不闻吗?”
“什么?东三省发生事变?”王亚樵和王亚英闻言大惊。
“你们看,沈阳都丢了!”一个香港学生将《香港晨报》在王亚樵面前一举,说:“如果你是有血性的中国人,也该同情和理解一位远在香港的东北军将士,他的悲愤之心可嘉啊!”
直到这时,王亚樵才看到报上刊载了一条震惊的新闻:
《沈阳城昨失陷于日本关东军张学良下令奉军全线大撤退》!
王亚樵在海边的街灯下,猛看到这来自沈阳的新闻,顿时气得浑身颤抖,脸色发白。他忽然愤愤一跺脚,大骂:“张学良是个什么军人,他简直就是出卖国土的罪人啊!”然后,王亚樵气恨恨回到了山坡小楼里,后半夜,他独自坐在阳台上没有合眼。眼前老是那位剖腹自杀的东北军官可怕的惨景。
黎明,维多利亚海发出了阵阵骇人的涛声。王亚英起床后来到阳台上,发现王亚樵一人独自在那里凝望昏暗的大海发呆,仅仅过了一夜,她看见王亚樵竟然变得苍老了许多。本来削瘦的面颊比从前更枯瘦了。一双睿智的眼睛也深深的凹陷下去。王亚英知道他是为失去东北国土在痛心。于是,她将一件外衣披在王亚樵身上,劝慰说:“九光,你该吃早点了!”
“亚英,我吃不下。”
“你总不能因为东北丢了,从此就不吃不喝吧。男子汉大丈夫,总要遇事想得开才行呀!”
王亚樵仍然坐在黎明前的昏暗光影里,良久凝然不动。他发现耳边越来越响的海涛声,宛若东北民众发出的一阵阵痛楚的呼喊。他再也忍不住了,忽然一把抓住亚英的手,动情地说:“亚英,我们再也不能在香港避风了。现在既然国土都丢了,咱们就该马上回上海去!”
王亚英大吃一惊:“回上海?”
他点点头。脸色现出了从没有过的庄严。
“可是,你想过没有,戴春风直到现在,还在南京和上海悬巨赏收买你的人头呢。听说赏格已由一万元,升到三万元了。莫非你就不怕回去丢脑袋吗?”
王亚樵显然对回去后的处境有过深深考虑,这时他毅然决然说:“现在国难当头,我的人头还那么重要吗?即便戴春风真想砍我王某人脑袋,我也要回去,因为我不能为保护自己人头,就把国事都淡忘在脖前脑后。那样的话,即便我有颗人头在,又有何用?国土丢了,我们就是亡国奴了!”
王亚英见他说得动情,眼里也感动得溢出了泪水。她知道王亚樵在这种时候回上海,必然凶多吉少,前程难卜。可是,她也知道在这时继续劝他滞留香港,无疑就是在强奸他那坚韧的意志。王亚英叹息一声:“好吧,我们再等等消息,如果上海确实不再继续追究宋案,那我定随你一齐返回上海!”
11月初,上海冬雾氤氲。一艘意大利客轮在海上航行。就在这艘客轮的二等舱里,有几位衣饰普通,穿黑色长袍的客人,为首者就是王亚樵。王亚英为探听虚实,早于10下旬先期回到了上海。当她在上海通过朋友得知,南京在“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已不再全力缉捕王亚樵时,才向香港发出密电一封。王亚樵急忙带领身边十几个斧头帮门徒,乘坐一艘意大利客轮回到了上海。
面对日军在东北三省的横冲直撞,素有爱国心的王亚樵,也在上海成立一个旨在救国抗日的组织“铁血锄奸团”,他自任团长。这个组织是王亚樵回沪后只用三天时间就成立起来的,那些纷至沓来的拥护者们,听说王亚樵组织抗日武装,自然都纷纷响应。眨眼就有二万多人投到他的门下。这在上海是一大震动。王亚樵成立这一民间抗日组织的原因,是希望利用抗日组织,对那些在日军向华北华东进犯时降日的汉奸公开行刺!
王亚樵一面组织抗日武装,一面公开积资捐款,支援正在东北黑龙江抗日的马占山将军。那时,一个支援马占山抗战的捐款热潮,已经席卷了整个上海。一度因刺宋案销声匿迹的王亚樵,又以新面目出现在上海人面前。王亚樵的爱国抗日行动,立刻改变了一些上海民众头脑中形成的不良印象。到12月底,由王亚樵组织的捐款的活动,已成不可阻挡之势。
夜色如墨。就在王亚樵组织“铁血锄奸团”并为马占山捐款的时候,12月一个漆黑的子夜,几条蒙着面罩的黑色人影,迅速隐进距上海只有几公里的龙华古镇。在漆黑天幕下,龙华塔和龙华古寺巨大的黑影遥遥相对,从古刹里飘来的阵阵钟鸣之声十分森人。这几个蒙着面罩的黑影,沿一条镇外小路,悄悄向那建于唐代的古刹外墙移动着。不久,几个黑影便接近围墙下的一棵大柳树。接着,几条黑影如几只动作麻利的猿猴,飞也似地翻墙而入。
几个黑影进入寺院后,发现古刹内一片漆黑。只有大雄宝殿后的一座幽深院落里,传来一阵隐隐的木鱼诵经之声。那些行迹可疑的人,忽然发现那木鱼声是来自一间朝房,窗上透出了幽幽灯火,一个巨大的老僧人身影,被灯光投映在纸窗上。有人悄然贴近朝房的窗子,然后他以手指醮唾沫,濡湿了窗纸。发现灯影里有个身材枯瘦的老僧,盘腿默坐在灯前,正敲着木鱼诵读着经文。那蒙着面罩的人拿出照片来一看,里面的僧人与照片上的日本僧人莲宗法师一模一样。他回身向几个躲在树后窥探的杀手们一招手,大家都蹑足来到门前,以利刃撬开房门。然后七八个杀手一拥而入,不久,朝房里灯火熄灭。黑暗中蓦然传来老僧人的一声惨叫,不久,偌大的龙华古寺又归于平静。
次日上午,日本《读卖新闻》率先刊登龙华寺主持僧、日本佛教人士莲宗法师遭到歹徒暗杀的消息。赫然醒目的标题是:
《上海龙华古寺华人行凶百岁日本高僧无辜遭杀》!
让人奇怪的是,在中国的媒介还没得到任何信息的时候,远在东京的报纸居然以一个整版的版面,煞有介事地大肆宣扬莲宗法师遇害的新闻。紧接着,日本陆军总部在东京发表《严正声明》,声色俱厉地指出:在上海龙华寺发生的行刺事件,是中国满洲“中村事件”的继续。矛头直指日本。1932年1月28日凌晨,日本军队由日本租界悍然向上海阐北的中国守军发动进攻,驻守在上海的第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京沪卫戌司令蒋光鼐等率部奋起还击,于是,“一、二八抗战”打响了!
“娘希匹,真是给我无事惹事,一定又是王亚樵斧帮干的。”在南京总统府,蒋介石闻报大惊大怒。他由上海龙华寺的莲宗大法师猝死事件,很自然地联想起宋子文的遇刺案。急忙叫来戴笠,自然又是一顿责骂。
“校长,这次据我得到的情报,在龙华行刺莲宗的,决不是王亚樵的人。”由于莲宗法师被杀案发生以后,戴笠马上派员进入凶杀现场,所以他们从现场得到的大量痕迹证明,显与前两次在庐山和北火车站行刺者留下的蛛丝蚂迹有所不同。
“如果不是王亚樵所为,莫非上海还有第二个刺杀团体吗?”蒋介石闻听此言,仍然心火怒发。戴笠道:“校长,我们在上海已经得到了可靠情报,就在王亚樵在上海北火车站准备行刺宋部长的时候,有一个叫常玉清的帮派头子,受到了日本关东军特务田中隆吉的收买,要他暗中刺杀上海总领事重光葵。那天宋部长的遇刺时现场上,我们发现就有常玉清的人。”蒋介石大惊:“娘希匹,这个叫常玉清的人,为什么要杀重光葵领事呢?莫不是想制造第二个‘九一八事变’?”
戴笠说:“正因为有这个危险,所以我才怀疑龙华寺日本法师的遇害事件,是田中隆吉和常玉清联合制造的事件。从而才惹起了‘一二八’炮轰上海阐北的事件!此事和王亚樵无关,因为他目前正在上海组织一个抗日救国军。他正和蔡廷锴合作,共同对付由日本人发起的战势。”
“娘希匹,一个斧头帮首领,居然也当起抗日英雄来了。”蒋介石从骨子里憎恨和厌恶王亚樵。现在听了戴笠的报告,急忙下令说:“你马上给上海的蔡廷锴打电话,要他必须解除王亚樵那个什么抗日救国军。更不能让这种人去当什么司令,如果他真有了兵权,将来有一天,还不把个大上海闹个天翻地覆吗?”
王亚樵在上海再陷愁城。
那时的上海,已是一片硝烟战火。苏州河对岸升起了浓黑的烟雾,大批日本战舰都从水陆逼近黄浦江。吴淞口附近战云纷飞。苏州河两岸成了第十九路军和日本军队激烈麋战的主战场。当蒋介石下令解除王亚樵救国军司令的命令下达以后,所有抗战军民都为之愤慨。可是,住在上海绵州路上的王亚樵,闻讯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些为他失去这一抗日重任大为痛心的部下们,都被他突然发出的冷笑颇感奇怪。
“我是笑他蒋某人心肠如此狭隘,又怎能成为一个国家的领袖呢?”王亚樵坐在沙发里,一连狂饮几杯烈酒,脸庞也顿时涨红了。他对那些团团围坐身边的救国军主要成员们郑重说道:“我王亚樵在国难当头之时,早就不忌恨蒋介石了。我这次从香港回上海来,决不是为自己的一己私仇,而是想为国家多出一点力量。现在他蒋介石既然担心我以救国的名义,组织义军,再挖他的墙角,我也不与他相争高低。他虽然下令免了我救国军司令的职,可是,他却无法限制我在上海打日本呀!这就是我为什么嘲笑他的原因了。”
大家见王亚樵大敌当前,如此正义,如此光明磊落,都为他的胸襟宽阔所感。
“诸位,从现在起,我们虽然没有了救国军的名义,可我们仍然可以行抗日救国之实。”王亚樵当即分派麾下人马,组成十五个抗战小分队和一个“铁血锄奸团”。这些小分队从当日起即投入到支援蔡廷锴十九路军的对敌麋战中去。
这时,传来一个让王亚樵大为震惊的消息,他麾下一个叫胡阿毛的斧头帮门徒,突然惨死在黄浦江里了!事情的来由是:“一二八”抗战打响后,胡阿毛就在王亚樵的“铁血锄奸团”当小队长。由于胡阿毛从小就学会了开汽车,所以胡阿毛就承担了向前方送给养和军火弹药的任务。下午5时,天快黑了。王亚樵忽然命令胡阿毛驾驶大卡车,亲自前往十九路军阐北前线,运送一卡车重要物资和枪支弹药。
当胡阿毛驾驶大卡经过苏州河时,在外白渡桥附近误入敌区。一大群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先向胡阿毛的卡车接连开枪射击,后来胡阿毛见前面冲来十几个手持长枪的日军,又有路障。他只好将卡车煞在路边了。
“啊,这么多枪支,还有弹药!?”一个日本军曹跳上卡车,掀起雨布一看,发现车上都是从南京运来的枪械弹药。那些日本士兵,对准胡阿毛胸膛就是一顿拳脚,后来打得胡阿毛嘴边流血,又命他将满载军火的卡车,开往苏州河对岸的日本虹口兵营。
胡阿毛又气又恨。他知道这些军用物资如果一旦运往敌营,非但对不起王亚樵对他的恩惠,更主要的是他不忍日军用这些枪械血洗自己的同胞。当胡阿毛自知已经无路可逃时,心里恨恨地下定了主意。
“好吧,我给你们送到兵营去。”胡阿毛忽然跳上卡车,表示情愿为以刺刀威逼的日军效劳。日本兵误以为降服了一个胡阿毛,都狂呼着跳上卡车,只见胡阿毛驾驶那辆沉重的军车沿着血迹斑斑公路向前一阵疾驰,不久即来到黄浦江边。胡阿毛猛然加足了马力,那辆卡车“嗖”一声直向江里开去。顷刻,轰隆一声巨响,军车沉下了江底,胡阿毛和十几个日本兵同时跌进幽深的黄浦江……
“阿毛啊!你是好样的,你虽然死了,可是你却为我们斧头帮争光了呀!”王亚樵惊闻胡阿毛的惨死经过,先是涕泪纵横地抱头大哭。又来他来到黄浦江畔,带领“铁血锄奸团”的弟兄,黑压压跪满了江边。哭泣之声震惊江岸。王亚樵泪眼凄迷地望着波涛滚滚黄浦江。这是一种特殊的追悼,也是斧头帮经历的一次战火洗礼。那天,王亚樵让所有斧头帮成员都在胡阿毛殉难的江岸边,摆上胡的遗像和供果,然后众人拜祭,王亚樵将他含泪写成的《痛悼阿毛》的诗,当众含泪诵读。顿时江涛翻腾,大雨倾盆。王亚樵的哭声震惊江水,跪拜在江岸上的斧头帮大声哭嚎。
王亚樵含泪读道:
阿毛阿毛,泉台相望。
铁臂锄奸,赤胆心肠。
飞车黄浦,杀倭身亡。
春秋义名,忠国何伤!
……
王亚樵边读悼诗,随同他跪拜在江岸上的男女老少,都冒着倾盆大雨恸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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