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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观弈道人
纪晓岚晚年,对围棋有着浓厚的兴趣。并且自号"观弈道人"。他有两套特别的棋子,都是天然石料,圆润秀美,是朝鲜使臣郑思贤赠给他的。黑子是海滩的碎石,被多少年的潮水冲激而成;白子是一种贝壳,也让海水打磨得晶莹透亮。
两者虽不是难得的物品,但捡寻起来,取其厚薄均匀、轮廓圆滑、色泽一致的,却要颇费功夫,非一朝一夕之力所能得到的。纪晓岚非常喜爱这副棋子,放在书斋里面,闲来把玩,后来被其友人范大司农取去。范氏死后,不知棋子下落,晓岚为之惋惜不已。
纪晓岚与竹林寺主持了云和尚,是一对棋友。一日午后,晓岚趋访竹林寺,时逢了云和尚外出未归,晓岚就独坐廊下等候。及了云和尚归来,晓岚施礼诵道:竹林等僧归,双手拜四维罗汉;月门闲客住,二山出大小尖峰。"拜","四维"合为"罗"("罗"字的繁体字为"羅"),下联中"月门"合为"闲"("闲"的繁体字为"閒","二山"合为"出";"大小"颠倒相叠,正是一个"尖"字。上下两联,可谓绝妙之对儿。
晓岚与了云和尚,下棋起来便忘记一切,直至深夜仍不肯罢休。小和尚来报,夜深寺门已闭,晓岚掷子以"闭"字出联: "门内有才方是闭";了云随口答道:"寺边无日不知时"。
足见了云和尚也是一位饱学的高僧。
在兵部尚书任上,纪晓岚曾督师赴粤。有一天晚上,和一位王姓棋友下棋,晓岚的棋艺本不如王某,但是一晚上却连胜两局,心中正感奇怪,意欲动问,王某却先开了口:"贵属刘鼎臣,承蒙纪大人器重,感戴至深,如今有个请求,托兄弟代陈,不知该说不该说?"“噢,原来这就是你今晚输棋的原因!"纪晓岚面有不悦之色,"有话请您讲吧。"“事情是这样的",王某小心翼翼地说:"刘兄想谋阳朔县的县令,希望纪大人鼎力成全。"“想做县令,还要选地方?哪有这么如意的事?"纪晓岚的话语,带着一股讥讪的意味。
"纪大人乃是当今朝廷的重臣,圣眷隆渥。如肯出面保荐,想必不成问题。"王某陪着一副谄媚的笑脸,说出这几句恭维之词,显然是事先准备好了的。
纪晓岚站起身子,背剪双手,摇摇头说:"倘若官可自择,在下宁肯放弃一品大员不干。做一名阳朔令,于愿足矣!"“纪大人您真会说笑话!"王某不相信纪晓岚的话。
纪晓岚正色说道:"这是我的肺腑之言,绝不是同你说笑话。"“这是为何?"王某不解地问。
"阳朔山水,秀甲天下!"纪晓岚说:"我阅兵过阳朔游览,至今仍梦寐不忘,若是能为阳朔令,置身画山绣水之间,其乐无穷,何复他求?"王某嗫嚅着还想再说什么。纪晓岚冷冷说声:"不必再讲了。"说毕拂袖而入,从此不再跟王某下棋。
属吏刘鼎臣,听说这回事后,自惭形秽,便辞职离去了。
纪晓岚棋瘾虽大,但不计较胜负,他常引用苏东坡的一句诗说:"胜固欣然败亦喜。"又极推崇王安石的观点:"战罢两套收黑白,一样何处有亏成?"早年在家乡读书时,纪晓岚曾听从兄纪方洲讲过一个故事:景城真武祠中,有一道士酷好下棋,人皆称之"棋道士",反倒隐没了本来的姓名。一日,方洲来到棋道士居处,见几上置一棋局,只三十一子,心想是棋道士外出了,就坐下来等待。忽然听窗外有喘息之声,走出来看时,原是棋道士和一个人夺一棋子。四手相持,力竭一齐倒地,而喘息之声大作。为争一局胜负,争执如此实在可笑。
纪晓岚又曾听从兄纪坦居讲,丁卯乡试时,见场中有两个考生,画号板为棋盘,拾碎炭为黑子,剔碎白灰块为白子,对着不止,终场时,两人一齐交了白卷。纪晓岚认为,对弈之事,"消闲遣日,原不妨偶一为之;以为得失喜怒,则可以不必。"纪晓岚浮沉宦海,对世态炎凉感受颇深,也将之比作局中对弈,更颇有一番哲理。他的结论是:不求胜负,"言则易耳"。
从乌鲁木齐被召京城的那年冬天,有人拿来一幅《八仙对弈图》,求他题诗。上面画的是韩湘子与何仙姑对局,吕洞宾、汉钟离、蓝采和、张国老和曹国舅,五仙旁观,而铁拐李超然局外,躺在树下的石头上,枕着葫芦酣然而睡。此画意境深远,颇富启迪人生的意义。纪晓岚为之所动,题诗两首。
其一
十八年来阅宦途,
此心久似水中凫。
如何才踏春明路,
又看仙人对弈图?
其二
局中局外两沉吟,
犹是人间胜负心。
哪似顽仙痴不省,
春风蝴蝶睡乡深。
纪晓岚自迹生平,也同苏东坡、王安石一样,只是说说罢了,未能自践其言。他自号"观弈道人",也只是一种良好的愿望罢了。
他与和珅的争斗,此时期虽然显得风平浪静,但在心中一刻也未曾休止过。只是晓岚看皇上偏袒和珅,和珅更是有恃无恐。于是,晓岚时时注意回避,避免与和珅正面交锋,像局外观棋一样,静观默察。
丙午年,和珅指使家人刘全,在京中买了一处地盘,为和珅营造府第。为了免除朝中大臣的议论和弹劾,一切事宜都用刘全的名义办理。但其建造格局,超出了清廷的规制,被人们看了出来,引起朝官们的义愤。清朝建造房屋的规格是很多的。比如除皇帝外,任何人都不得用黄琉璃瓦和绿琉璃瓦;房的规模,王爷也不得超过六六三十六楹房屋的房间数,不得超过九百九十九间半。超过了便算违制,应受到处罚。
御史曹锡宝与纪晓岚私交甚深,曾隐语说出要参劾和珅,纪晓岚也不好明说,就以宋人《咏蟹》诗中的两句赠曹锡宝:水清讵免双鳌黑,秋老难逃一背红。
意思是说,现在参劾和珅,恐怕时机不够成熟。但曹锡宝没有听从纪晓岚的告诫,毅然上了一道奏章,参劾和珅家奴刘全建造房屋规模宏大、服用奢侈、器具完美,恐有倚借主势,招摇撞骗之事。
乾隆皇帝当时在热河行宫。看过奏折,心中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状告刘全只是虚晃一枪,锋芒所指是对准了和珅的。皇帝知道曹锡宝与纪晓岚有私交,便怀疑是纪晓岚因上年海升殴死妻子吴雅氏一案,对和珅心怀仇恨,唆使曹锡宝参奏,以图报复。
六月底的一天,纪晓岚在直庐当值,忽听传来一声:"左都御史纪昀接旨"。纪晓岚赶忙跪在地上接旨,原来是乾隆皇帝给军机大臣和他本人的谕旨:"前据曹锡宝奏:和珅家人刘全房屋宏大、服用奢侈、器具完美恐有招摇撞骗等事一折,已交留京王大臣等查办矣。曹锡宝如果见刘全倚藉主势,乃徒托诸空言!或其言本欲参劾和珅而又不敢明言,故以家人为由,隐约其词,旁敲侧击,以为将来波及地步乎?或竟系纪昀因上年海升殴死伊妻吴雅氏一案,和珅前往验出真伤,心怀仇恨,嗾令曹锡宝参奏,以为报复之计乎?此乃朕揣度之意,若不出于此,则曹锡宝之奏何由而来?著留京王大臣,详悉访查询问,务得实在情节。
朕于此案总期根究明白,并非因此一虚言欲治和珅,更非欲为和珅开脱。留京王大臣等不可误会朕旨,将曹锡宝加以词色,有意吹求,使原告转为被告,亦无是理。务须平心静气,虚衷详问。如曹锡宝果能指出全儿借端撞骗款迹,访查得实,即一面从严审办,一面据实具奏,不可同和珅稍存回护。若稍存回护,是乃陷和珅亦自陷也。"“又据和珅称:家人全儿已到热河,曾面加诘问。伊供:'不但从不敢招摇滋事,交接官员,即所谓房屋宽敞,器具完美,容或有之,亦非可挟以出外之物。我于曹御史名姓素未闻知,彼又何从目睹,等语,虽系一面之词,亦尚近理。曹锡宝身为言官,必不至下交奴仆,其车马衣服,尚可云遇诸路途,至房屋宽敞,器具完美,非身临其地何能知悉乎?至全儿代伊主办理崇文门税务有年,稍有积蓄,盖造房屋数十间居住,亦属事理之常。从前及现在,内外大臣家人中似此者恐亦不少,若无似殷士俊等之有真脏实据,概以车服房舍之故,查拿治罪,则在京大臣之仆,安得人人而禁之!且必人人侧足而立,亦断无此政体。设或全儿在崇文门代伊主经营税课,于额税之外私有加增,若累商民以肥私囊,绵恩签派番役,一经访查无难得实。傥王大臣等严行察访,全儿并无生事疑迹,而曹锡宝徒以无根之言,遽行陈奏,以博建白之名,朕又何能以空言遽入人罪乎?将此由四百里谕令留京王大臣等并令纪昀知之。即将查讯情形先由四百里驰奏,不必俟本报之使。钦此。"听完皇上的谕旨,纪晓岚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尽管皇上摆出的是一副公正无私不弃不倚的面孔,但这里边的真意,正是对和珅的偏袒回护,纪晓岚心想本来自己没参与此事,是局外之人,皇上却偏偏把他拉进来。假如曹锡宝不能指实,因而获罪,就要株连到我头上,这便成了对局者负局,观弈者获罪了。
纪晓岚回到家中,坐卧不安,更不敢与曹锡宝接触,唯恐授人把柄。那年因卢见曾案所受牵连,至今他心有余悸。再说眼前这件事,如果不把别人牵扯进去,即使曹锡宝不能指实,皇上也可能会宽宥。因为皇上常以明君自喻,摆出了一副从容纳谏的姿态。一旦牵扯到别人,则成了阴谋谄害,问题性质就变了,保不准皇上多疑,一怒之下会从重发落。
有人从热河回京,纪晓岚派人探听和珅的情况,听说和珅处之泰然,似乎此案与他毫无瓜葛。这下纪晓岚更担心了,和珅恃宠仗势以守为攻。以此看来,曹锡宝这方面凶多吉少。
纪晓岚怀着恐惧的心情,写下了一首《又题秋山独眺图》:秋山高不极,盘磴入烟雾。
仄径莓苔滑,猿猱不放步。
杖策陟巉岩,披榛寻微路。
直上万峰巅,振衣独四顾。
秋风天半来,奋迅号林树。
俯见豺狼蹲,侧闻虎豹怒。
立久心茫茫,悄然生恐惧。
置身岂不高?时有蹉跌虑。
徒倚将何依,凄切悲霜露。
微言如可闻,冀与孙登遇。
事态的发展正如纪晓岚担心的那样,皇上回护着和珅,及其家奴刘全,却谕令军机大臣,杀气腾腾地逼向了曹锡宝。曹锡宝身为御史必不下交奴仆,交则罪在不赦,不交又何以知道刘全房屋宽敞,器具完美?军机大臣们按照皇上谕令中所授机宜,不去纠察和珅家奴刘全,却将锋芒转向了原告曹锡宝。曹锡宝只好说道:"我与和珅家人全儿向来从不认识,即伊在崇文门管理税务,我并不知道,伊于额税之外有无擅自增加另项情弊亦未有人说过。我因闻全儿住房服用甚是完美,于路过兴化寺街留心察看,见其房屋甚是高大,我想伊系家奴,焉有多资造此华屋?恐有借主人名目招摇撞骗之事,是以具奏。"曹锡宝这样回复,乾隆皇帝仍不满意,继续穷追不舍,大有不揪出幕后之人而不罢休之势,又谕令军机大臣等:"曹锡宝既云全儿情弊从未有人说过,又未亲到伊家,何以又称'闻全儿住房服用甚是完美'。究竟闻自何人?
必有着落,非有人说过,则曹锡宝何以知全儿往兴化寺街,而经过时即留心察看?况京城内外,大街小巷,房屋甚多,御史又无逐户查访之理,若非中有成见,何以独于全儿住屋如此留意耶?著王大臣令将全儿滋事不法之处究竟闻自何人,据实明言,毋再任期狡饰,并令都察院堂官及步军统领衙门司官一员,带同曹锡宝,先至刘全家查看,再到阿桂等官家及用事人家住处周历查看,如各大臣家人住房并无如全儿之多,即治以越制之罪;若阿桂等家管事家人住房有全儿多且大者,则当诘问曹锡宝何以专不参劾之故。"乾隆包庇和珅及其家奴全儿的态度,已经毕露无遗。曹锡宝后悔没听纪晓岚的劝告,多言招祸,只好硬着头皮,咬定纪晓岚没参与此事。最后乾隆以曹锡宝参奏不实,给以革职留任处分,没有扩大事态,酿成大狱。纪晓岚在惊恐中度过几月,心里才踏实了一些。自此而后,纪晓岚更加小心谨慎。但当时株连之狱频兴,他心中也没底,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将他牵连进去。
乾隆五十五年,发生了内阁学士尹壮图参奏案,纪晓岚与壮图之父尹松林为甲戌同年,壮图入词馆后,又常以诗文制作请教,交往颇密。此案虽没明显涉及纪晓岚,但株连之惧又着实使他捏了一把冷汗。
这年,正是乾隆皇上的八十万寿,纪晓岚为了讨得皇上的欢心,写下了大量歌功颂德、逢迎阿谀的文字,除了前后提到的八旬万寿联,尚有《八旬万寿锦屏赋》、《蛮陬贡象颂》、《礼部恭请举行万寿圣节庆典事折子》、《恭谢八旬万寿升秩贷宗展仪阕里直隶广学额免积久加赈一月折子》、《御制节前御园赐宴席中得句恭跋》、《御制寿民诗恭跋》、《御制八徵耄念之宝恭跋》等,而在那篇"祈增舜寿"的《祝釐茂典记》中,骈四俪六,洋洋洒洒,全面歌颂了这位临御五十五年的皇帝的文治武功,弘历简直是功盖三皇,德高五帝,对比尧舜,千古以来第一名英明伟大的皇帝。试看其中几句:"乾元各正,虽溥育天寰中;巽命重申,再加施于格外;更于颁诏之后,命普免天下钱粮。九州成赋,为数原多,一体蠲征。承因最溥,滋培有素,已两停转粟之舟;敷锡无疆,又四辍催租之吏。膏雨一时而再降,九谷增蕃;福星每岁而移躔,三年遍到,固宜尧封禹甸,人人后舞而前歌"乾隆看这篇祝颂文章,在众多的颂扬文字中,最为华美,当然十分满意,飘飘然几列仙班。偏偏在这年十一月,服阕仍授内阁学士的尹壮图,不识时务,直言参奏:"近有严罚示惩而反邻宽纵者,如督抚自蹈愆尤,不既罢斥,罚银数万两以充公用,因有督抚等自认应罚若干万两者,在桀骜之督抚借口以快饕餮之私,既清廉自矢者不得不望属员倾助,日后遇有亏空营私重案,不容不曲为庇护。是罚项虽严,不惟无以动其愧惧之心。且潜告其玩易之念,清水停罚银之例,将罚项改记大过若干次。如才具平常者,或即罢斥,或量与京职,毋许再膺外任。"本来尹壮图是一片忠心,直陈弊政,但他却是不识时务,显得执拗、天真和迂阔了。奏折触怒了乾隆皇帝,令他将其所指督抚是谁?逢迎上司者是谁?借端勒派致有亏空库项者何人?一一指实。
尹壮图复奏:"各督抚声名狼藉,吏治废弛。经过各省地方,体察官吏贤否,商民皆蹙额兴叹,各省风气大抵皆然。若问勒派逢迎之人,彼上司属员授受时,外人岂能得见?徒以道路风闻,漫形牍奏"这与纪晓岚的:"尧封禹甸,人人后舞而前歌",是何等地不同?于是更加触痛了弘历的逆麟。皇帝在上谕中这样写道:"朕披览再三,折内并未指实一人一事,仍系摭拾浮辞,空言支饰朕临御五十五年,子惠元元,恩施优渥,普免天下钱粮四次,普免各省漕粮二次,为数何谛万万?偶遇水害天灾,不惜千百万帑金补助,抚恤赈贷兼施,蔀屋穷檐共占实惠,凡身披恩膏者,无不家喻户晓。小民等俱有天良,方将感戴之不暇,何至蹙额兴叹相聚怨咨?或系尹壮图往来途次,闻有一二小民为胥役扰累者,向其陈诉,尹壮图亦即当据实奏闻,朕必差大臣往办。但此系闻之何人?于何处见此情状,亦令其据实指出。即所言月选官传说缺分美恶,亏空数目,似属确有见闻,据以入告,而折内又云仅属风闻,并未目击,究竟此等传闻之语,出自何人,其绝无姓名可指乎?
尹壮图又请简派满州大臣同伊密往各省盘查亏空。不但朝廷无此政体,且各省吏治不同,库项充盈者无待盘查,即或偶有亏短之处,一闻钦差启程信息,早已设法弥补,名曰盘查,仍属有名无实。合计天下州县不少千余,即使经历数年尚不能盘查周遍,在尹壮图之意亦知事有难行,不过自揣学问才具均属平庸,内而不能升任侍郎,外而不能简派学政,至尚书、督抚之任更难梦想,欲借此奏见长或幸录用,又可借盘查之名,沿途吓诈,希得资助,可以名利兼收。此等居心,岂能逃朕洞察?朕自御极以来,至今五十五年,寿跻入帙,综览万机,自谓亲政爱民,可告无愧于天下;而天下万民亦断不泯良怨朕者。此据归政之期仅有数载,犹恐年髦倦勤,稍有弛懈,惟自孜孜,冀仰答昊苍鸿贶。每于召见内外大小臣工时,以朕办理庶务情形,时加咨访,佥称朕精神强固,办事日益勤励。若如尹壮图所奏,则大小臣工等皆系虚词贡谀,面为欺罔,而朕五十余年来竟系被人蒙蔽,于外间一切情形全无照察终于不知矣。著尹壮图将所奏直隶等省亏空者何处?
商民兴叹究系何人?月选官议论某亏空若干?又系闻自何人传说?逐一指实复奏。"尹壮图上疏皇帝革除敝政的良好愿望,就这样被乾隆曲解了。他简直成了一个心怀叵测的野心家,在皇上的追问之下,只好陈山西巡抚长麟等人亏空营私,皇上对长麟大加袒护,说长麟平日办事认真,声名实好,继而又派侍郎庆成带同尹壮图前往山西盘查。
长麟本是和珅的党徒,四外勾结,早已通风报信,预为布置,挪移弥补,自然查不出亏空。
于是,乾隆通谕内外,说自己诞膺景命,不绍宏图,保赤诚求,无时不以爱民为念。凡泽民之事,敷锡愈溥,不仅明朝所无,就是上溯三代,下迄宋元亦复罕有伦比。天下万民无不身被恩膏,共知感戴,而尹壮图"蹙额兴叹"之语,"不但诬地方官以贪污之罪,并将天下亿兆民感戴真诚全为泯没,又朕五十五年以来子惠元元之实政实心,几等于暴敛横征之世。"这道通谕,实际上就是定了尹壮图"莠言乱政"之罪。结果,尹壮图言无实据,查无实证,"诬官诬民诬皇上"。军机大臣和珅,看有机可乘,便使出了杀手锏,奏请将尹壮图拟斩!
消息传来,纪晓岚这位"观弈道人"再也沉不住气了。本来与甲戌同年尹松林交情颇深,其子尹壮图入词馆后,多向纪晓岚请教,深受纪晓岚喜爱,纪晓岚哪忍心眼巴巴地看着让和珅将他推上断头台?"局中局外两沉吟,都是人间胜负心"。和珅要置尹壮图于死地,不正是乘机为长麟携私报复吗?
纪晓岚思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要为尹壮图上殿面君,奏请圣上宽赦。本来以"局外观棋"而自律的观弈道人,这回终于按捺不住,走到局中来了!
纪晓岚见到皇上,跪在地上叩头说道:
"吾皇万岁万万岁,庸臣纪昀,叩谢圣主隆恩。"乾隆不动声色地说道:"老爱卿起身。朕来问你,何事谢恩?"“吾皇圣明,爱育万方,仁施无已。谋衡及早,时筹划于几先;事来必然,亦周防于意外,今年直隶河间等府,二麦歉收。圣主体恤灾民,降下隆恩,命截漕粮五十万石备赈。故乡百姓身被恩膏,纪昀自当恭谢圣主恩惠!"纪晓岚这几句话,说得皇上心里甜滋滋的。乾隆说声:"朕知道了。"纪晓岚偷眼看看皇上的脸色,接着说道:"微臣纪昀,北地庸材,伏念久承圣上恩宠,唯思忠勤报国。三十年来,臣勤勤恳恳,不放因循苟且,稍有纰漏。今者臣来觐见,是想奏请皇上,在京城之内,延期开设粥厂。可讲与不可讲,恭请圣上明示。"“噢,老爱卿,详细说来,朕且听一听。"乾隆说道。
纪昀接着说:"圣上命截漕放赈,百姓深感隆恩,皆颂吾皇上仁慈,万寿无疆。臣思领赈百姓,有极贫次贫之不同,次贫之人,可以支持待赈,不肯轻去他乡;至极其之户,一闻米贵,不能不就食地方,近京之处,多先赴京城,佣工糊口,恐聚集日众,未必能人人得所,又业已扶老携幼,拮据得至,势难即返就粮。是此项极其流户,以极其之故,离弃乡井,转不能同沐皇仁,似为可悯。定例每年自十月初一日起,至次年三月二十日止,五城原设粥厂十处,每日领官米十石,由坊官煮粥,多来流户,原可同赈,但自夏至冬,为期尚远,恐其民迫不及待,且人数较多,米数亦未必能敷。伏思偏灾不过四府,赈米有余,请于原额五十万石内,酌拨京城数千石,以六月中旬为始,每厂煮米三石,至十月初一日后,则于原额十石以外,加煮米三石,仍均以三月二十日止。陛下倘能准奏,饥民感谢涕零。仁政所施,天下承平,纪昀谢主隆恩!"说着纪晓岚跪在地上叩头谢恩。皇上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朕尚未准奏,你倒先谢恩了!呵呵呵呵,那么朕便准了你的奏请!"本来,纪晓岚对当时的弊端,看得十分清楚,但皇上是喜欢听好话的,他哪里敢讲一句朝廷的坏话?就在皇上举行八十万寿庆典之时,阿桂、和珅、福康安、金简等总理称庆事物,皇帝虽然也假惺惺诏令节省,而群下奉行的,是务极侈大。内外宫殿,大小仪物,无不新办,自京城至圆明园,楼台全以金珠翡翠装饰,假山上添设了寺院人物,装上自动装置,一动机关,门窗就自动开合,人物活动也栩栩如生。营办这些事项,少说也要几亿金,但却一毫也不许动用官帑,哪里来的?外而各省三品以上大员,都有进献;内而各部院堂官,悉捐米俸,又让两淮盐院,纳金四百万。大小仪物,在南京营造,到期再运到北京,所耗巨资,不全是从老百姓那里搜刮来的吗?谁敢说半个'不'字?
也就在前一年的夏秋之交,关东发生水灾。辽阳以东,殆同赤地,自盛京至山海关,比辽东稍胜,饥民之号丐者,至燕京相续,冬季酷寒,皇城内冻死的人很多。即便如此,纪晓岚只能在庆祝皇上八十万寿的《祝釐茂典记》中写道:"虽席豫而履丰,恒戒奢而示俭观瞻所系,惟昭帝制之庄严;节度斯存,不极人工之巧丽。盖我皇上执中建极,规矩生心;称物品施,权衡合道。义当修举,虽亿万而无辞;事近纷华,即纤微而亦谨。"纪晓岚这吹牛拍马的本领,哪能不说是皇上的高压统治挤出来的?今天纪晓岚也是先将皇上颂扬一番,皇上一高兴,便准了纪晓岚的奏请。
其实,纪晓岚奏请增拨粥厂赈米,延期放粥一事,只是投石问路,看看皇上的心情如何。他知道只要皇上高兴了,尹壮图的案子就好办了,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皇上很爽快地答应了这第一件事,那下边再奏请什么,都有八成的把握。
于是纪晓岚继续说道:
"吾皇上念切尧咨,恩深禹甸,课晴问雨,每先事以绸缪;发政施仁,必及时而补救。昨已命截漕备赈,恤四府之灾区;今复加惠延期放粥,救千万之流民。有加靡已,共知此日之天心;宁滥勿遗,益信从前之圣谕。恐黎民之迁徙,先期而示以黄麻;防黑吏之侵渔,临事而惕认白简。纤微必到,识典相体恤之心;诰诫维严,信务使实治之意。觉五十五年之久,圣慈与岁而俱增;溯两千载以来,旧史从前所未见。即父母家庭之爱,无此周详;惟乾坤帱载之功,方兹高厚。邦畿千里,愿长分太极之泉;眉寿万年,期永注长生之箓。"这滔滔不绝的颂词,将皇上吹嘘得沾沾自喜。纪晓岚看皇上脸上绽开满意的笑容,心想时机到了,便说道:"万岁爷,刚才为臣所奏,是'恭谢恩命截漕拨帑筹备直隶赈务'一折,信口奏闻皇上,不知有否欠当之处?"“很好,很好!呵呵呵;非老爱卿谁人能有此宏辩之才,朕正思如何赏赐于你呢。"“谢皇上,为臣尚有一事启奏,不知皇上是否允许?"“还有何事?你奏来无妨。"“臣不敢讲。臣怕皇上怪罪下来,臣吃罪不弃。"“哎--,哪里会呢?你只管奏来,朕赦你无罪。"刚才纪晓岚把皇上捧到了五里云雾之中,飘乎惬意。纪晓岚的话,皇上句句爱听,便催促纪晓岚快讲。
“皇上真的不怪罪为臣?"纪晓岚要砸实好了再说。
"真的不怪罪于你!"
“那为臣要讲了?"
“几十年来,朕处处对你备加体恤,何曾无端加罪于你?
有话何不快讲?"皇上有些迫不及待。
"为臣是来请罪的,听凭万岁发落。"纪晓岚笑着对皇上说。
"哈哈哈,你又和朕开什么玩笑!老爱卿何罪之有啊?”
“臣闻内阁学士尹壮图,妄言乱政,罪在不赦。臣与尹父松林,乃甲戌同年。壮图入词馆后,多向为臣求教,壮图有罪,为臣也不可饶恕,恭请圣上发落!"一听这话,乾隆立刻变了脸色。他心里清楚,纪晓岚是给尹壮图求情的,厉声说道:"尹壮图诬言犯上,莠言乱政,军机处奏请拟斩。朕正考虑如何发落,你是给他求情的吗?"“纪昀不敢!"纪晓岚有点害怕了,但事已至此,只能进不能退了,并且皇上已经答应不会治他何罪,还是要硬着头皮讲下去。没想到,皇上骂了起来:"朕量你也不敢。朕以你文学尚优,故使领四库书,实不过以倡优蓄之,你何敢妄谈国事!"乾隆一怒之下,竟然骂得这样难听!其实骂得再难听,纪晓岚也得听着。一位堂堂的官高一品的礼部尚书,乾隆却视如草芥。乾隆在位的几十年间,叱辱群臣如奴隶,没有受过他侮辱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刘墉的父亲,已故东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刘统勋。纪晓岚屈节事君多年,早知道皇上的面目,挨几句骂算得了什么?更何况这次是铤而走险,不掉脑袋就不错了!
纪晓岚依然满含笑意,平静地说道:
"万岁爷息怒。为臣该死!为臣该死!为臣忠诚孝敬多年,屡蒙圣上宏恩,纵死无憾!"乾隆骂过去,自感有些失态,也把气消了下去,缓声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往下说吧!"“臣本是为圣上而来。"“此话怎讲?"乾隆的语气完全平和下来,真有点喜怒无常。
"圣上,恕臣直言,尹壮图忠厚耿直,在群臣中颇有好名。
上疏言政,本是一片忠心,虽言有不实,查无实据,但他确是为了大清江山永固。奏请圣上防微杜渐,洞察秋毫,用心尚属纯正。督抚久擅地方,抑或有吏治废弛、亏空或循私之虑,皇上早有提防,故而修明清废,整顿吏治,防范在先,政治清明,天下太平。军机处奏请拟斩,亦属纠察言犯,严明法纪。臣冒死进言,军机处措置失当,圣上英明,断不要准其所奏。"乾隆表情严肃,认真地听着纪晓岚的话,问道:"爱卿,何出此言?"“圣上乃英明皇帝,政崇宽大,广开言路,纳谏如流,文臣武将,竞相效命。尹壮图之言,意在防微杜渐,军机处严刑苛责,使群臣为之生畏,此后谁人还敢论政?且陷陛下于不义之地,望陛下三思。"乾隆若有所思,然后说道:"昔我皇祖临御六十年,政崇宽大,而内外臣公奉行不善,怠玩成风,遂至办事暗藏弊端,国帑率多亏空。我皇考欲正人心风俗之大纲,有不得不厘剔整顿之劳。此乃出于万不容已者。朕看今日之内外臣公,见朕以宽大为治,未免渐有放纵之心,足可严明法度,整顿纲纪。我皇祖、皇考之宽严相济,乃审时度势,至当不易之成宪,后世子孙岂能处此以求天下之道乎?"“圣上所言极是,观古来帝王,无思何以饶民?无威何以治国?圣上慎时度势,宽严相济,恩威并用,实古来帝王所不能比。以臣观之,军机处拟斩尹壮图,量刑过当,皇上定然知晓,断不会准其所奏。尹壮图之案,皇上已通谕内外,群臣皆翘首观望。皇上若准了处斩,恐惹群下猜测,滥传谣言。
莫若宽大赦免,臣等更感万岁宽宏大度,敢于上谏揭露私弊。
意存不规之辈,自会小心翼翼,莫敢以身试法,政治清明,永业千秋。臣惟有勉竭樗材,益深葵向,遵敷言于皇极;心存精白,无稍杂以二三。恭谢天恩,伏迄睿鉴。"纪晓岚说完,再次施礼叩拜。乾隆在尹壮图一案,本来就是感情用事,自己也感到有些过头,经纪晓岚这一阵吹捧,反倒不忍心拿尹壮图开刀了。于是说道:"朕依爱卿所说。免去尹壮图死罪。"果然,皇上驳回军机大臣和珅等人的奏请,降旨将尹壮图革职。但是让尹壮图留在北京,皇上还觉得是块心病,便说尹壮图老母年近八十,尹壮图留居京师,则不能迎养母亲,实为不孝,勒令尹壮图回到原籍云南省蒙自县。
和珅欲置尹壮图死地而不成,得知纪晓岚为其开脱,心中十分恼怒,但他抓不住纪晓岚的短处,也便奈何不得。
转眼到了壬子年二月。
这天,刘墉、蒋师籥、桂馥等人在纪晓岚的阅微草堂作客。刘墉笑嘻嘻地说道:"春帆,你猜我给你带来什么礼物?"刘墉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白髯飘拂,满头染霜,驼背弓腰,在一帮老臣当中,是一位享有盛誉的智多星。曾任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充上书房总师,乾隆五十四年的诸皇子师傅?貌蝗胧榉浚滴汤上危秩文诟笱俊<拖翱戳趼薰叛镒磐罚桓惫蠲氐谋砬椋皇蹦植磺逅拿坪镒暗氖裁匆闼档溃?石庵兄做事,常常出人意表,我怎么猜得出来?"“哈哈哈",刘墉笑着说:"这话该我说呀,'出人意表'的还是你纪春帆呀!石庵没有想到,尹壮图已是死到临头了,硬叫你给救了下来!啊?哈哈哈"说着,刘墉让人打开礼盒,里面盛得是一方黑青色古砚,文理细腻,上面布满了""字花纹。纪晓岚看是黻文砚,顿时喜不胜收,连连称谢。
原来刘墉十分珍爱这方古砚,上次纪晓岚到刘墉家作客,看到这方古砚,爱不释手,非要带走不可。刘墉说什么也舍不得撒手,最后送了一方别的砚,才把纪晓岚打发出门。这回刘墉亲自送上门来,其中另有缘故。
刘墉对蒋师籥说:"我将题铭写在背面,你看是否合乎?"蒋师籥将黻文砚拿在手上,看上面题着几行字:"晓岚爱余黻文砚,因赠之,而书以铭曰:'石理缜密石骨刚,赠都御史写奏章,此翁此砚真枉当。'壬子二月石庵"“石庵翁所言甚是!我不揣浅陋,也想题诗一首,老宗伯,可不可以呀!"蒋师籥向纪晓岚问道。
"快请,快请。"纪晓岚高兴非常,让人准备了纸笔。
蒋师籥欣然命笔,写道:
城南多少贵人居,
歌舞繁华锦不如。
谁见空斋评砚史,
白头枉对两尚书。
蒋师籥题毕,纪晓岚又让桂馥题铭。桂馥铭此砚曰:刘公清苦得院僧,纪公冷峭空潭冰。
两公桀几许汝登,
汝实外其中藏锋。
蒋、桂二人题写的砚铭,纪晓岚十分喜爱,随即吩咐人刻在砚上。这方黻文砚,一直被纪晓岚视为九十九砚斋的珍品。
这日酒席宴罢,纪晓岚请客人观看他收藏的书画。其中一幅《桐阴观弈图》,引起了刘墉的兴趣,桂馥问道:"刘宗伯何以对此图颇为留意?"刘墉说道:“我是看这图上的题诗,不该出自观弈道人之手,你们来看。"桂馥、蒋师籥等人看那图上的字迹,确是出自纪晓岚之手,诗曰:不断丁丁落子声,纹楸终日几输赢。
道人闲坐桐阴看,
一笑凉风木末生。
这时纪晓岚笑道:"这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作。那年七月,我让沈云浦作了这幅《桐阴观弈图》,意谓不预其胜负而已,犹有胜负者存也。后来读王半仙的诗:'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战罢两匳收黑白,一样何处有亏成?'这才悟到并胜负亦属幻象。然而王半仙能言之而不能行,我则仅能知之罢了。惭愧,惭愧!好吧,我今天再补题两诗,请诸位指教!"说着,纪晓岚提笔写道:桐阴观弈偶传神,已怅流光近四旬。
今日髵髵头欲白,
画中又是少年人。
一枰何处有成亏,
世事如棋老渐知。
画里儿童会长大,
可能早解半山诗。
看过纪晓岚这两首《再题桐阴观弈图》,刘墉笑道:"怪不得你铤而走险,上殿陈词,救下了尹壮图一命。今天的观弈道人,犹有人间胜负心啊!啊?哈哈哈"“呵呵呵"纪晓岚也自豪地笑了起来。
刘墉笑声止住,说道:
"看来,要等皇上归政以后,尹壮图才有机会复出。"纪晓岚没有说话,用眼色示意刘墉止住话题。
等客人们告辞以后,阅微草堂的绿意轩中,只剩下了刘墉和纪晓岚二人,才又接上刚才的话题。
纪晓岚说:"尹壮图为人迂直固执,即使新皇上继位,有机会复出,恐怕也难见爱于皇上。"刘墉接着说道:"依我看,倘使没有和珅之辈从中作梗,尹壮图定会被重新启用。我想,和珅依仗皇上恩宠,骄横跋扈,圣上归政以后,当了太上皇,和珅会不会有所收敛?"“这也难料。"“你会占星相,你说说看,和珅会有什么结局?"刘墉问道。
"呵呵,我哪里会占星相,只是读了古人的几本旧书而已。
不过据我看来,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古人咏蟹诗说'水清讵免双螯黑,秋老难逃一背红',你等着看吧!"“是吗?你我都是古稀之人,还能看到那一天吗?"“能看到,老兄身子骨这般硬朗,位列仙班,要待十年之后,石庵兄,你可不要操之过急呀!我等还要'吃螃蟹'呢!
啊?呵呵呵"
“哈哈哈"
两人开心地大笑起来。
说话已是乾隆六十年九月,乾隆要学尧舜禅位的榜样,准备在临政满六十年之时传位给嗣皇帝,自己去当太上皇。在诸皇子中,第八子永璇,性行乖戾,屡失上意,第十一子永瑆,柔而无断,第十七子永璘,轻佻无威信,作为皇位继承人,乾隆都不满意。第十五子颙琰,为人慎重,处世刚明,度量豁达,相貌奇伟,在内外大臣中享有威望,最为乾隆宠爱,因而被选为皇位继承人。
在宣布册封谕旨的前一天,也就是九月初二,和珅探听到嘉郡王颙琰将被册封为皇太子,便盘算着如何讨好嘉郡王,于是他来到毓庆宫,求见嘉郡王。
嘉郡王对和珅骄奢淫逸、飞扬跋扈、贪赃枉法的事,早就有所闻,心中十分愤恨,但碍于父皇的庇护,一时也将他奈何不得,只在心中骂道:"这个奸贼!小王总有一天收拾他。"当时嘉郡王就悄悄地打发人到各省去,把和珅家人在外面招权纳贿的事,一桩一桩地察访出来,记在册子上,预备将来查办他。因为心里讨厌,平日也少和他来往。如今听说和珅亲自上门求见,嘉郡王觉得十分诧异:又因他是父皇第一个亲信的大臣,又不好怠慢他,只好迎出去相见。
和珅见了嘉郡王,抢上来打了一躬,开口便说:“恭喜王爷!"接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玉如意,双手献上。嘉郡王接了如意,心中更加诧异。
原来当时宫中有个规矩,凡是秀女们中了封为妃子,或妃子们晋封皇后,向她贺喜的人不便明说,见了面献一个如意,暗地里报一个喜信的意思。如今和珅要讨好嘉郡王,也来献个如意,暗地里报上一个喜信。
嘉郡王见了如意,便说道:"小王有什么喜事?却要烦相国大驾?"和珅接着又打了一躬,悄悄说道:"王爷还不知道吗?如今皇上已内定传位给王爷了,皇上昨天曾和下官商量过,打算在六十年上,让位给王爷。"嘉郡王听了,心中虽止不住欢喜,但因为和珅竟敢参与宫廷内部的机密,心中更是嫌恶他。但面子上要过得去,免不了说几句感激的话,把他送了出去。回进宫来,心中暗暗骂道:"这个老奸贼,又到我这里卖弄玄虚。好吧,将来叫你尝尝我的手段。"和珅却以为自己巴结上了新皇帝,一路上沾沾自喜。
第二天,乾隆帝果然下谕诏说:
"朕即位之初,便对天立誓:如能在位到一周花甲的年数,便把皇位传给太子,不敢和圣祖在位六十一年之数相同。如今已是乾隆六十年,朕已遵照列祖成例,把太子的名字写好,预藏在正大光明殿匾额后面。
立刻派人到正大光明殿去,把储藏太子名字的金盒取下来,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儿打开。上面写道:"册立皇十五子嘉郡王颙琰为太子,以乾隆六十一年为嘉庆元年。"承宣官当殿把诏书读过,文武百官,一齐跪贺,退下朝来,又赶到毓庆宫去给太子贺喜。和珅在朝贺的人员中,更显得得意洋洋。太子见了他,一如既往。
眼看就到了传位的日子,和珅察觉到嘉庆帝对他不太喜欢,有事常把刘墉、董浩、纪昀召去商量,这几个人都是他的死对头,心中十分不舒服。但他想即使皇上退位当了太上皇以后,那说话也是算数的,仗着太上皇的势力,新皇上也无奈我何。将来太上皇过世,我就来个辞官不做,颐养天年。
为了不让嘉庆帝立刻执掌大权,他暗暗地怂恿乾隆帝传位不传玺,对嘉庆帝加以限制。
皇上果然听了和珅的话,元旦这天早朝,举行禅让大礼,宣布乾隆皇帝退位,皇太子颙琰继位,改年号为嘉庆。当宣布授玺时,麻烦出来了,军机大臣和珅站出来宣读乾隆谕旨:"朕于今日传位于皇太子颙琰,犹思传玺一节乃为最要,特定日后另行庆典。"这道谕旨一出,整个太和殿乱做一团,乱哄哄的议论声打破了这里往日的威严。刚坐上皇帝御座的颙琰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呆呆地愣在那里。
这时听到大臣中一声高喊:
"当今安有无大宝之天子?"
声音一出,乱哄哄的太和殿立刻安静下来。人们寻声而去,此人正是内阁大学士刘墉。
押班主按礼仪的礼部尚书纪昀,刚才看授玺一节没有按他事先起草的授受礼举行,一时也没有了主意,这时看刘墉站了出来,心里立刻镇静了,当即宣布:"传玺另行颁礼,与祖制有违,待礼部奏请皇上,传玺一体举行,贺礼暂停。"太和殿里又乱了起来。
纪晓岚走出太和殿,刘墉紧跟了出来,他俩要一同入宁寿宫觐见太上皇。
见到乾隆,二人一同跪拜,纪晓岚说道:"启奏陛下,传玺一节改行颁礼,群臣议论纷扬,言说不合古制,纪昀以礼部之责,奏请陛下授玺,陛下英明万古,早做决断,以平文武百官之议。"乾隆对这乃早有预料,坐在那里不急不忙,也不讲话。他其实心里清楚,哪有传位不传玺的道理?只是禁不住和珅的窜掇,对执掌了六十年的国玺恋恋不舍,在前一日写下了谕诏。到今天早晨,心想这样做实在太不合适,心中又犹豫起来。
刘墉、纪晓岚两人跪在地上不起,隆帝也不说话。于是刘墉奏道:"陛下临御六十载,亲政爱民,国泰民安。今日陛下不能绝系恋王位之心,则传禅可止。传禅而不与大宝,则天下闻之,谓陛下何如?蒙请陛下圣裁?"事已至此,乾隆也十分尴尬:不传位吧,已经不行了;当个逍遥自在的太上皇吧,又舍不得手中的权力;不传大宝,这传禅大典就无法举行下去,也招架不住这帮老臣的劝谏,眼前的刘墉、纪昀,是自己宠爱的老臣,急得不要命地力争,再坚持下去,岂不逼得天下大乱?
思虑再三,最后乾隆同意交出玉玺,但同时给嘉庆定下手谕:所有一切奏章,都须送朕阅看,既便是军国大事,也须由嘉庆皇帝去请过太上皇训,才可以执行。
太和殿里早已经等急了,大臣们一看刘墉和纪昀真的把大宝从宁寿宫抱了出来,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个个目瞪口呆,只听礼部尚书纪晓岚说道:"宣太上皇圣旨。"文武百官立刻跪下听旨:"朕原想在禅礼之日,亲手传玺,不料近日欠安,不能亲行颁礼,拟颁礼迟行。又思传位不传大宝,史无前例,特赐传玺之礼一体举行,自今而后,朕不再御太和殿。钦此。"圣旨宣毕,大臣们立刻欢呼:"太上皇万岁,万万岁!"传禅之礼随之告毕,一场中国历史上鲜为人知的闹剧,就这样拉下了帏幕。
嘉庆帝登极以后,心中十分感激刘墉和纪晓岚,以宝册元老对待,而除治和珅的念头,一天更比一天强烈。
转眼到了嘉庆四年的正月初三,乾隆死在乾清宫。初四,嘉庆便降下谕旨:褫去和珅军机大臣,九门提督等衔,命他与福康安昼夜守在直殡殿,不得擅自出入。
满朝的忠正大臣终于等来了奏劾和珅伸冤出气的机会,谁也顾不得去考虑如何追悼先皇,料理殡事,却纷纷上疏,言举和珅的种种罪行,几日内,嘉庆帝收到大臣们的奏折上百件。
正月初八,嘉庆帝下旨,命成亲王、仪亲王带御林军捉拿和珅,又怕路上有人劫夺,又派御前侍卫勇士阿兰保,沿路保护,把和珅一直拖进刑部大堂。嘉庆帝派吏部尚书、体仁阁大学士刘墉,军机大臣刑部侍郎董浩,会同八王爷永璇等严刑审问。和珅让大刑一伺侯,立刻疼得哭爹喊娘,熬不过,只得一一招供。同时嘉庆又派人查抄和珅及其家人的家产。并宣布和珅罪状,要求地方督抚设罪,继续揭发检举。
刘墉吩咐人给和珅钉上镣铐,收进大牢,然后把审问的情形,一一向皇上奏明。
十五日,嘉庆帝下谕,宣布和珅二十条罪状:"朕于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日,蒙皇考册封皇太子,尚未宣布谕旨,而和珅即于初三日即在朕前先递如意,漏泄机秘,居然以拥戴为功,其大罪一。皇考在圆明园召见和珅,伊竟骑马直进左门,过正大光明殿、至寿山口,无父无君,莫此为甚,其大罪二。又因足疾,乘坐椅轿,抬入大内。肩舆出入神武门,众目共睹毫无忌惮,其大罪三。并将出宫女子娶为次妻,罔顾廉耻,其大罪四。自剿办教匪以来,皇考盼望军书,刻萦宵旰,乃和珅于各路军营递到奏报,任意延搁,有心蒙蔽,以致军务日久未竣,其大罪五。皇考屈躬不豫时,和珅毫无忧慽,每进见后,出向外延人员叙说,谈笑如常,丧心胆狂,其大罪六。昨冬皇考力疾披章,批谕字画间有未真之处,和珅胆敢口称不如撕去,竟另行拟旨,其大罪七。前奏皇考御旨,令伊管理吏部、刑部事务,嗣因军械销费,伊系熟手,是明又谕命兼理户部题奏报销事件,伊意将户部事务一人把持,变更成例,不许部臣纂改一字,其大罪八。上年十二月内,奎舒奏报循化、贵德之厅贼番,聚众千余,抢夺达赖喇嘛商人牛兴、杀伤二命、在青海肆劫一案,和珅竟将原奏驳回,隐匿不办,全不以边务为事,其大罪九。皇考升遐后,朕谕命蒙古王公未出痘者,不必来京,和珅不遵谕言,命已未出痘者俱不必来京,全不顾国家抚绥外藩之意,起居心实不可问,其大罪十。大学士苏凌阿两耳重听,衰迈难堪,因系伊弟和琳姻亲竟隐匿不奏。侍郎吴省兰、李潢、太平卿李光云皆曾在伊家教书,并保举卿阶,兼任学政,其大罪十一。军机处记名人员,和珅任意撤去。种种专擅不可放掉,其大罪十二。
昨将和珅家查抄,新盖楠木房屋,僭侈逾制,颇多宝阁及隔段式样,皆仿照宁寿宫制度,其园囿点缀,意与圆明园蓬岛瑶台无异,不知是何肺腑,其大罪十三。蓟前坟莹,居然设立享殿,开置隧道,致附近居民,有和陵之称,其大罪十四。
家内所藏珍宝内,珍珠手串竟有二万余串,较之大内,多至数倍,并有大珠,较御用冠顶尤大,其大罪十五。又宝石顶前非伊应戴之物,新藏其宝石顶,有数十余个,而整块大宝石,不计其数,且有内府所无者,其大罪十六。家内银两及宠物等件,数逾千万,其大罪十七。具有夹墙,藏金二万六千余两,私库藏宝六千余两,地窖内并有埋藏银两百余万,其大罪十八。附近通州、蓟州地方,均有当铺钱店,查计资本,又不下十余万,以首辅大臣下与小民争利,其大罪十九。伊家人刘全,不过下贱家奴,而查抄资产竟至二十余万,并有大珠及珍珠手串,若非纵令需索,何得如此丰饶,其大罪二十。其余贪纵狂妄之处,尚难尽数,实从未罕见罕闻者"一时间,和珅的案子成为人们关注的中心,纷纷互相传告。纪晓岚的家中,成为一个信息站,一些平素跟他要好的官员都集中他这里来打听消息。他这里的消息又快又准;因为刘墉、董浩都是他的好友,军机大臣刘权之,又是他的门生,都参与审讯和珅一案。纪昀是礼部尚书,虽无缘参与,但其动静,他了解得一清二楚:他派人给刘墉送去一封请柬:备好蟹宴,敬请石庵;倘若来迟,蟹汤喝干。
刘墉正忙着审讯和珅,一见请柬笑了。心想这纪春帆又打听消息来了,挥笔写下几行字:螃蟹已拿,我等尝鲜。
唯余一爪,遗公解馋。
然后找出一份事先抄录的查抄和珅家产清单,交给来人一并带回。
纪晓岚拿过清单,展开与众人观看:
已抄出家产计:
上赤金八十万两,值银一千二百八十万两;中赤金三百五十万两,值银一百二十五万两;一切金器炉灶,值银一百七十九万两;人参一百六十斤,值银七十八万二千两;大珠一颗,值银一千五百万两;珍珠二百二十串,值银二千六百五十万两;散小珠值银二百四十万两;散银二十四库,计二千四百万两;宝石顶六十八个,值银六十八万两;大块宝石四十二方,值银一百六十八万两;珊瑚玛瑙值银八十五万两;猫儿眼密脂绿松石值银一百二十四万两;古玩器物值银三百七十二万两;五彩各色宝石值银八百四十万两;皮锦夹单纱衣二万六千余件,值银七十二万三千万两;大小貂皮五千九百余张,值银六万三千两;粗细装修陈设等件,值银一百六十万两;银号十处,本银一百六十万两;当铺十二处,本银一百万两;房屋三千四百四十三间;楼台、更楼一百一十八座;"人们一边看着,一边不住惊叹。
纪晓岚暗暗想道:怪不得那年直隶、山东闹灾,我和刘墉敲了他一杠子,让他拿了二十万两,后来没听他说什么,原来在他来说,九牛不及一毛埃这个奸贼!
正月十八日,嘉庆皇帝传下圣旨说:
"姑念和珅是首辅大臣,于万无可贷之中,免其肆市,着加恩赐令其自荆"刘墉等人到刑部大堂,把和珅从大牢里提出,验明证身,把圣旨宣读给他听。
和珅拜过圣恩,眼泪直淌。昔日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宰相,今朝成了狼狈不堪的可怜虫。刘墉忍不住好笑,对他说道:"和相国,皇上赐你自尽,太便宜你了。你死到临头了,应该有所题留啊,给你拿笔砚来,写首绝命诗,怎么样?"和珅到了这时候,还是那样恬不知耻,竟然真的拿起笔来,写下了他的绝命诗:五十年来幻梦真,今朝撒手谢红尘。
他时水汛含龙日,
认取香烟是后身。
立刻,上来几个番役,把他架到一间用刑的空屋里,用一条吊在屋梁上的白绫子,完成了他此生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儿。
纪晓岚对于近日所闻之所听之诸事细细想来,颇有一番感触。他想到和珅由一个无功受禄的小人,成为聚荣华与富贵于一身的权贵;他想到身边好友的悲欢离合,生死遭逢;他想到宦海的升迁沉浮,失意与得志;他想到自己几十年间在官场上的境遇和感受,有时欢畅淋漓,有时毛骨悚然,有时不得不在人前逢场作戏;复又想到岁月倥偬,时光荏苒,不觉自己也告别了繁花似锦之春,日渐走向了草木凋零的衰老之秋。于是,他不觉发出一声长叹。人世呵,真如云流沙涌、浪起帆转一般。看来,无论是胜者,还是败者,无论是贫者,还是富者,无论是褒是贬,也不分你我和他人,皆在此间呵。
人生是盘棋,这就是:作为本身来说,即是观弈者,也是举弈人,更是棋盘中的任人摆布的一颗棋子而已呵。
大概,他的这种心情为后世人所发现,并同样产生感慨,遂有人写了这样一诗:人生观弈二者同,人生即置弈盘中。
输赢胜负平平事,
来时空空去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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