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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伍子胥死说活说把孙武和夫人帛女接到了姑苏城。说是大王阖闾不出三日定会约见,并且委以重任。孙武问他凭什么做此断言?子胥说,凭十三篇《孙子兵法》。孙武问子胥哪里来的这般自信?伍子胥说,剖开子胥的胸膛,你才可知道我的心是热的,是诚信可靠的吗?又问:子胥当然至诚至信,大王倘若不信又当如何?伍子胥叭叭地拍着头说:尔没见我这一头少年白发吗,伍子胥是开弩没有回头箭。干脆说一句俗话吧,不见棺椁柳车,不落泪!
孙武依了伍子胥,一路风尘到姑苏。
盼望着。
等待着。
丝毫没有动静。
“坏”在了伍子胥身上。吴王阖闾狡诈多疑。伍子胥举荐孙武时赞不绝口,又设计赚得阖闾走了一趟罗浮山。可这位伍子胥越急切,阖闾越是生疑虑,他称王为时不久,总觉立足未稳,十分警觉周围的贵族是不是在网罗自己的势力。再加上孙武所推荐的要离,杀妻剁手固然要得,毕竟是个枯干的孩子般的市井细民,阖闾为此怀疑孙武眼力,及至见到孙武,虽听孙武滔滔雄辩,头头是道,却发现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掂量一番十三篇《孙子兵法》,阖闾也觉得那兵法洋洋大观,却觉得毕竟是简上谈兵,他这会儿更需要实打实训练士卒和整饬兵马的人材。阖闾曾试探着征求伍子胥意见:寡人准备先赐给孙武千夫之长,如何?伍子胥说,不可。千夫之长国中有百人,孙武堪为大王臂膀,怎能做兵头将尾?伍子胥没敢把这番议论告诉孙武,怕孙武终因怀才不遇客走他乡。因此,不论怎么忙于国事,在监督修固姑苏城郭之余,在指挥数万工匠开凿天下第一大运河胥溪之余,得空便来看看孙武。
孙武只有在焦灼和不平之中蛰伏,等待。
秋天来了。几场冷飕飕的秋雨掠过,城中梧桐叶子已经脆弱枯黄。叶子不情愿地满地飘零。太湖上更是芦花萧瑟,犹如突然间白了头。一阵雁声凄厉地划过长天,又一阵雁声传来。雁阵开始了艰苦卓绝的跋涉,为了抵达温暖的南方,自黄河以北飞来,自长城以外飞来,在姑苏也不停脚,一路忍受着雪中啄草冰上宿的苦难,一直向理想之域飞去。孙武的理想之域何在?望着雁阵惊寒,梧桐悲风,他的心里一片怅然。暮春来到吴国,经历了漫长的夏季,如今的日子更显得悠长难耐,一日长于一年!才是一转眼的工夫,这日早起已经是满眼的白霜了。
有人踏霜而来。
夫概将军。
这位长着一双亮得逼人的鹰眼的贵族,身材瘦高,行动机敏,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是吴王阖闾的胞弟。阖闾到底还是更相信儿子夫差与胞弟夫概,《孙子兵法》先拿去让他们读了,准备再议论孙武派什么用场合适。夫概连续几夜研读,并且将十三篇一字不遗地抄了下来。夫概读后大惊,连叫奇人,奇才!《兵法》交给夫差,夫差本来就对孙武存有戒心,更因为眉妃弄得他神魂颠倒,尚未一看。而夫概可以说是睹物思人,一夜无眠之后,这日踏着晨霜,便只带了一个贴身随从,急切地来拜访孙武。
他惊叹著此兵法的孙长卿,竟然如此年轻。
他笑眯眯地看着孙武:“夫概不明白,长卿先生如此年轻,从何得来十三篇兵法?”
孙武:“天下皆在谈兵。夫概将军你是知道的,周武王裂土封疆的时候,公侯得到土地方圆不过百里,伯爵七十里,子爵男爵五十里。那时候吴王称为吴伯,是伯爵。享用七十里土地。而今仅仅新建的吴都从闾门到娄门就有九里七十二步,平门到蛇门,十里七十五步。吴国疆土之大可包容多少都城?吴国何以由小变大,难道不是和战胜攻取的结果有关系吗?再说,近二百年,大小战争总有五百次吧?楚国吞并的诸侯国二十多,齐桓公一代四十三年,并国就有三十五个。诸侯亡国奔走的,不计其数!世间谁人不知兵戎是何事呢?烽火连年,铁血厮杀,孙武纵观上下古今之战策战法,日而思之,夜而梦之,呕心沥血,略有一点心得,夫概将军多多指教。”
夫概笑眯眯地说:“长卿真可称作胸中有甲兵百万。不瞒你说,夫概读孙子兵法,韦编都翻断了,由衷地叹服。长卿先生,你我都是肝胆豪爽之人,夫概看你在此赋闲,有意请你——”
“什么?”
夫概笑眯眯地拉了孙武的手,上下抚摸,弄得孙武痒酥酥的很不自在。夫概说:“请长卿屈尊到夫概舍下暂住,也好就便请教,不知意下如何?”
“不可。”
“夫概可以保证你出门有车,食有鱼,长卿可以潜心著述兵法,何乐而不为?”
“谢谢将军美意,孙武须静等大王召见。”
“那好,”夫概豪爽地说,“夫概当竭力举荐!”
“再次谢谢夫概将军。”
夫概又拉住孙武的手,这回是上下轻轻地拍打:“长卿,来日显贵于众卿,不敢忘了夫概呵,呵?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日后我会常来请教的,夫概就此告辞——天赐吴国孙武,吴国兴旺指日可待了!”
这位随和、笑眯眯的将军,是孙武到姑苏以来碰到的第一位知音。
伯虽然没有登门来拜会,却也差人送些酒肉、茶叶来,以示亲密。
还有一位“知音”,是美人。
皿妃。
这日,天黑以后,皿妃把自己捂得严严地,由一侍女带着,悄悄来到孙武的住处。她把“包装”一打开,孙武大吃一惊。
“孙武不知王妃驾到——”
“我是来请教孙先生的,千万不要拘礼。”
“王妃你,请教我?”
孙武疑惑地望着这大王阖闾的宠爱,那明眸皓齿,使他小小的房间陡然间变得明亮和辉煌起来。皿妃的脸略显得苍白些,不如眉妃那样神采飞扬,光辉闪射。可正是这苍白得有些病恹恹的姿容,才更加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怎么?莫非王妃对兵法有兴致,或者异想天开要率兵两军阵前去作战不成?”
“比两军阵前的情势更难以捉摸,万不得已,才来就教于先生。前些日在罗浮山田舍,听先生一番雄辩,我就知道,只有先生能救我。”
说着,皿妃眼里涌满了水汪汪的东西,竟然要双膝跪下哀求。孙武忙张开两手:“王妃请起,王妃请起,不知孙武能帮你什么忙呢?”
皿妃让侍女退下。
“先生,小女子出身微贱,兵荒马乱之中从齐国落难到姑苏。”
“齐国人?这么说,孙武有幸和王妃同是故乡人呢。”
“孙先生就更该救我了。小女子一朝被选入大王身边,不敢求大福大贵,只求得君王怜惜。没想到,眉妃长袖善舞,讨得君王和王子恩宠相加,这些,小女子都忍下去了。罗浮山射猎归来,王子竟无来由就对小女子发怒,再后来,大王竟然把我抛弃在长门宫里,难得一见大王。那日,大王许是动了恻隐之心,来到长门,小女子敢不小心服侍?可是,眉妃那里就故意地大动钟磬丝竹,大王听见靡靡之音,又舍我而去……小女子守着长门孤灯,听夜雨敲打芭蕉,听秋风拂扫梧桐,黯然垂泪。近来,心疼病时有发作,早早晚晚,不是被眉妃气死,就是让王子杀死,再不就被大王冷落抛弃在长门,孤苦伶仃地死掉。那日,王子要孙先生试剑,千钧一发,孙先生一席话就转危为安了,请先生赐我一策,救救小女子吧。”
争宠?
斗妍?
皿妃的样子的确令人怜惜。
竟然屈尊自称为什么“小女子”。
可是你的治国治军之策,难道就只能用于后宫小女子们斗法么?
孙武冷笑。
皿妃:“先生你笑什么?”
孙武:“王妃,请恕孙武来自山野,实在是一点儿也不懂得后宫之戏,也无法把良策教你,帮不了你的忙。王妃夜里到孙武这里来,多有不便,请王妃自重,大驾回宫吧。”
有意回避?
摆脱后宫之战的干系?
避免纠缠?
孙武站起身来,做送客之态。
皿妃嘤嘤地哭起来,眼泪簌簌地,样子十分动人。
孙武有些着急:“王妃你哭什么?不要在这里哭!王妃之泪可以动君王之心,在这里哭有什么用处?请王妃回宫吧。”
皿妃:“孙先生不肯救我?”
孙武:“孙武无计可施。”
皿妃:“孙先生是怕被牵连吗?”
孙武:“我与王妃素昧平生,有什么牵连不牵连的呢?王妃回到深宫长门去,孙武浪迹于红尘之中,从今以后都毫无瓜葛。”
皿妃:“孙先生铁石心肠!”
孙武:“是。心肠如铁。”
皿妃:“你——眼睁睁地看着弱女子在长门一死吗?”
孙武哈哈笑起来:“王妃何出此言?王妃反反复复说一个‘死’字,并非不怜惜生命,王妃你是示之死以求生!”
皿妃一愣。
眼泪打住了,水汪汪的眼睛打着闪。
深深地施了一礼:
“谢谢孙先生教我以计谋。”
“孙武教了你什么?什么也没说。”
“小女子就此拜辞。”
“请。”
皿妃重新把自己包装好了,立即起身而去,走得很轻快,顷刻间融入了夜色之中。
总算把这位王妃打发掉了!
孙武苦笑了几声。
孙武呆呆地坐着。深秋的风从开着的房门溜进来,吹灭了烛光,屋子里顷刻之间黑了下来。只有一条窄瘦的月光,门里门外地躺着。黑暗像是突然间漫上来的水,月光似水中一条僵死的蛇。孙武没有叫田狄重新点起灯来。点了灯做什么?他的心像这无边无沿的秋天的夜一样茫然,没着没落。他突然感到无所事事和无所适从,琴书也懒得动了。往日雄心勃勃地在竹简之上呕涂心血的激情,忽然之间消失了。他为自己设计和设想过磅礴宏大的人生,如今看来是这样的渺茫。他从齐国狂奔到吴国以求施展才智,他奉献《孙子兵法》十三篇渴望强国治军,不料却被“挂”在了半空。他万万没有料想到,兵法谋略竟然只能被用于后宫粉黛们的争风夺宠。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也不肯痛痛快快地为皿妃出谋划策。他想,自己尚未为吴王所用,如果不慎,掉进后宫的争斗漩涡里去,那将是十分麻烦和可怕的事情。他用些模棱两可的话,急于把皿妃打发掉,皿妃竟然虔诚的致谢而去。他为自己的谋略仅仅用以这些鸡毛蒜皮的妇人斗法,感到十分的可叹又可悲。
门关上了。
秋风戛然而止。
是帛女。
帛女不打扰他,连灯也没来点燃。
就因为他的心,他的情,他的爱,全部铺展在竹简之上了,本来木然的帛女,近来甚至在感情上完全冷淡和冷漠了。他想,他应该给帛女些温存。他想,他也许应该和世人一样,应该回到罗浮山去稼穑,去灌园,去到酒坊里让粮食发酵。或者,就像勇士要离那样,剁了手,杀了妻,痛痛快快地去流血,去死,去做一介匹夫,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不。
他险些吼起来。
他坐了很久,后来和衣在书房里伏案睡了。
帛女悄悄给他盖了一件衣裳,弄醒了他。
“哦,我——睡着了吗?”
“睡着了。”
“你应该叫醒我到房里去睡的,你不知道秋天的夜里有多凉吗?”
“所以我给先生加了衣裳啊。”
“夫人!”
他抱住了夫人。
帛女乖乖地躺在他怀里,像一只绵羊,说:“长卿,帛女知道你心里苦不堪言,也许,我们应当回到罗浮山去。不管有什么事,长卿,你也不要发火,一切顺其自然吧,一切都是天意。”
天意?
天意就是叫他想发火也无处可发泄!
也许正是天意,皿妃从孙武那里讨到的谋略得到了实践。这日,大王阖闾情绪好,召她和眉妃一同饮宴。说是饮宴,一如既往很简朴的,除了水酒,小菜,只有刀法切得很细,蒸得味道鲜美的鱼。席间,眉妃喜笑颜开,皿妃蹙眉不语。阖闾一觞接一觞饮酒,有两个爱妃在陪侍,胃口大开。眉妃善解人意,阖闾就将一整条鱼赐给了她。皿妃便在一旁连叫两声“大王”,阖闾顺手给了她自己吃剩下的半条鱼。这本是小事一桩,可是一是积郁太久,二是没事儿找事儿,皿妃小题大作,眼泪刷地一下子为这鱼的分配不公流了下来,拂袖离席,跑回长门宫,撕了一条白绸带子便要悬梁自尽。“自尽”前一边哭诉,一边在竹简上写了两句话:“生不得侍奉君前兮,死为脍鱼;死为脍鱼兮,暖君之腹……”皿妃把绝命和绝笔的事情弄得轰轰烈烈,早有宫女去禀报大王。阖闾赶紧吐出了口中的鱼和饭,赶到了长门宫。皿妃听见大王驾到的声音才把白绸往脖子上套。
阖闾推开门,大惊。
阖闾亲自把白绸带上吊着的皿妃抱将下来,一边摩挲着皿妃胸口,一边禁不住泪下,连叫“爱妃,爱妃,这是何苦!”
皿妃口里游动着的一口气儿,半晌才均匀了。这便是孙武说的“示之死以求生”,幸亏阖闾身手敏捷,否则就不是“示之死”,而是真死掉了。皿妃这才得以倾诉胸臆,并把写在竹简上的绝笔诗呈给大王看,如孙武所言“王妃之泪可以动君王之心”,果然阖闾十分感动,也埋怨皿妃“因为脍鱼而轻生,实在要不得”。一片怜爱之心,阖闾命人把庖厨剩下的称作脍鱼的切好的鱼肉全部扔到护城河去,以示警戒,说明自己看重爱妃的一番心迹。不料,那脍鱼竟有活了的,生得很像是比目鱼。区别是比目鱼只生一只眼睛,成双成对游动,才算双目,比目。这种鱼是两只眼睛,而且都生在一边。姑苏城中的人传开了这件事,便给这种鱼起了个名字,叫做“脍残鱼”,也有叫“王余鱼”的。
皿妃重新获得了阖闾的恩宠。
皿妃和眉妃各分得恩宠的一半儿。
无人知晓这件事情和孙武有干系。
皿妃悄悄派人送来了狐皮裘和脍残鱼,表示感谢。
孙武一边望着帛女烹炙的脍残鱼,一边敲打着盛鱼的陶器:
“这便是孙武的兵法战策赚来的吗?孙武的谋略和韬晦只能换几尾脍残鱼么?”
他觉得那鱼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皿妃的酬谢当然不止是裘和脍残鱼,她决计把妹妹漪罗送给孙武做妾室,又恐孙武会拒绝,便把这番美意说与大王和夫概,阖闾拍手称快:
“妙。爱妃有眼力,孙武年轻英武,所著兵法十三篇,伍大夫都称奇,日后寡人会用他的。可是,这件美事什么人去对孙武说呢?”
“王兄,夫概愿去成人之美。”
“好,就说是寡人所赐。”
十六岁的漪罗,命运就这样敲定了。
夫概笑眯眯地来成人之美。
夫概说:“长卿,看你这书斋之中,颇有些冷清啊。”
孙武:“习惯了。”
夫概拉住孙武的手,饶有深意地摸弄:“夫概总觉得这里少个人哪。”
孙武:“哪里?一个不少。”
“少一位美人儿。”夫概笑眯了眼睛。
孙武正色道:“不不。孙武一向淡泊惯了,皓齿娥眉的女子,难道不是砍伐人性情的斧子吗?肥浓甘脆的美味,难道不是腐烂人脏腑的毒药吗?”
“如此说,夫概就赠长卿一把斧子,一把美貌绝伦,妙龄二八的斧子,请长卿笑纳,夫概倒要看看长卿能否抵挡得住哇!哈哈。”
“就请夫概将军自己留着抵挡吧,孙武心领了。”
夫概:“这怎么行?长卿,实说了罢,夫概和伍大夫屡次进荐大王,请大王拜孙武为将。大王已经松活了,只是近日繁忙无暇顾及。大王心里甚觉得有负于孙先生,夫概与王兄商议一番,才想起这件美事。美人名唤漪罗,年方二八。实在也是大王所赐。君王之命,这是推托不得的。”
“大王所赐?”
“不仅赐长卿美人漪罗,还有绸缎和黄金呢。”
“啊!”
“你道这漪罗是何人?”
“噢?”
“王兄宠幸的皿妃的妹妹!”
皿妃!
孙武险些大怒。
忍着。
拒绝是不可以的。
十六岁的少女,身后是三层“护驾”,大王的弟弟夫概撮合,大王亲自赐与,又是王妃的奉献。王妃的同胞妹妹!匆促之间,孙武竟然成了大王的亲戚!可是,未领兵马,先得美人,实在让孙武接受不了。他忽然意识到是被后宫的丝带缠绕起来,拴住了,究竟是福,还是祸?不知道。他的荣辱,也许得随着皿妃浮沉了,世人还会看重他的兵法么?还有,皿妃嫁妹到底是什么意思?
堵住他的嘴?
用他之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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