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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罗站在姑胥城墙上,听到孙武下令将姐姐皿妃斩首示众,完全惊呆了。她没有办法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如其来地到了这一步田地。她刚刚还看见,五百后宫妇人中,第一个认真演练的就是姐姐,她看见姐姐那柔弱的两臂抱着青铜之戟,拼命地做出各种男人的姿态和步伐,表现得很乖。她心里为姐姐这番努力感动,荡漾着一种温馨的亲情。她知道姐姐是为了她,为了孙武,才如此地努力。当然,她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父母双亡,只有姐姐是个依靠。怎么?斩首示众?这怎么可能?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心惊胆战地看着大王、孙武,还有王子,进行了一场争执或者说是较量。她浑身都是冷汗,两腿一软,要瘫下去。幸好帛女紧攥着她的手,用身体支撑着她,她才没有倒下去。终于,她看见大王阖闾把两位妃子扔下不管了,大王拂袖而去了,她确确实实地知道,孙武的命令不可改变了,姐姐皿妃的头颅即将落下了,便发疯地叫着“不”!她只是叫着那一个“不”字,竟然不顾死活地要往城墙下面跳。她自不量力地想去哀求孙武开恩,为她留下这唯一可以依靠的姐姐。她被人们拦住了,被帛女抱住了,田狄帮助帛女,一起将漪罗向下拖。她在被拖回去的时候,回过头去,看见滚滚黄沙之中,刀斧手把姐姐按在了断头台上,看见那黑沉沉的斧钺落下来,姐姐那美丽的头颅跌落在尘埃之中。她满眼看见的都是血,两眼随之一黑,就昏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中。
她呜呜地哭,嘤嘤地哭,孤单无助地哭,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昏天黑地。她哭可怜的姐姐,没有被折磨死在吴王宫中,反而头颅落在自己妹妹的夫君脚下。她哭自己从此举目无亲,孑然一身,胸臆向谁倾诉?她哭自己所委身的孙武,看上去温文尔雅,竟然是如此地可怕!竟然杀人不眨眼睛!她哭,可是她什么也不说。
帛女也眼泪汪汪,拉着她的手:“漪罗,哭几声也就罢了。人死了,哭不活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循环往复,如此而已。漪罗,不要哭坏了自己。长卿不动斧钺,如何为将?长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漪罗抬起满是血网的眼睛,看看帛女。帛女为孙武开脱,这更使她觉得唯有自己是外人,人家是结发夫妻,自己孤单无靠。
帛女说:“漪罗,你还要设身处地而思之。”
你为弱女子设身处地想了么?漪罗几乎叫起来。可是她没有叫,甚至一言不发,她知道没她倾诉的份儿。
“漪罗,从今以后,日子长着呢,好生侍奉先生吧。”
不。
这怎么可能?
漪罗只是你和他的“仆人”,不定哪天,孙武眼睛一立,便是身首异处。
不。
忍住,不再哭了。
不在他们面前哭。不。
漪罗的心里,充满着仇恨。
“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也好。”
漪罗一个人,呆呆地坐着。
她默默地换了一身白麻布的衣裙,一身槁素,两眼血红。
天色晚了。狂风止了。惨白惨白的月亮出来了,像一张失血的白脸。
漪罗在窗前站了好一阵,听到了梧桐叶悄然落下的声音,同那张如失了血的没有生命的月儿,面面相觑。漪罗想到院子里去站一会儿,走出了房门。
她在孙武书斋门口站住了。
黑沉沉。空荡荡。
孙武还未归来,许是在弹冠庆功么?
没有上灯。
青白苍冷的月光,透过窗子,铺在房中,如一条可怕的巨蟒。
月光也跳跃在七弦琴上。
琴!
漪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仇恨那张琴?是因为这张琴欺骗了她?还是因为七弦琴竟然对她如此这般的悲伤和愤懑悄然无声?不知道。她忽然闯了进去,发疯似地抓坏了琴,要把那张歌唱柔情,歌唱清泉,歌唱梅花的琴,一下子摔个粉粹,可是,手在半空,又停住了。她把琴放下来,咬牙切齿地去扯那些琴弦,一根,两根,三根,一共揪断了六根!
剩下一根弦,留着吧。
这算什么?
她的手在那根独弦上一挥。
“嗡”地一声。
是角音。是凄厉悲怆而又清冷的角音。
她打了个寒噤。
她立在屋的中央,面对着独弦站着,人显得很小很小的,十分可怜。
孙武回来了。
站在门口。
吃惊地看着她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动作。
孙武:“漪罗,你这是做什么?”
漪罗吓了一跳,见是孙武,立即要夺门而出。
孙武拦住了漪罗。
“漪罗,慢走,你到底要做什么?”
“漪罗还能做什么?”
眼泪要夺眶而出了,可是她忍住了,这是个奇迹。
“为何扯断了我的琴弦?”
“我姐姐的头断了你都不在乎的,琴弦又算什么!”
“何不把琴弦全部扯断?为何留了一根?”
“先生智慧超凡,一根弦不是也能弹出好听的曲子么?先生智慧超凡,超凡!”
她发狂地吼叫。
“漪罗!”
“孙先生知道世上还有一个漪罗么?”
“何出此言?”
“孙先生为什么不把漪罗也杀掉呢?为什么要把痛苦和胆战心惊留给漪罗呢?”
“疯话!”
“不。漪罗还没有疯。漪罗知道孙先生的血是冷的!”
“住口!”
“是啊……漪罗是该住口了,什么也不该说了。其实,孙先生应该在姑胥台上把漪罗和姐姐一道杀掉的,那样不是很痛快吗?”
孙武“哼”了一声:“吴宫教战,虽然两队都是妇人,可是,将军的眼里没有妇人!”
“孙先生已经是将军了么?”
“你?!”
“孙先生他日真的官拜将军之职,漪罗怕早已在黄泉路上了啊……”
“休要做儿女之态!漪罗,你该明白,军中没有游戏。倘若执法不严,将令不明,三军一片散沙,做小儿之戏,他日沙场上便是万千军卒血染黄沙……”
“小女子不懂!小女子不懂!”
“听我慢慢道来,漪罗……”
“不!”
“漪罗!”
“不!何必再费唇舌?孙先生的意思很明白了。倘若今日姑胥台上队长不是别人,是漪罗……”
“军法无情!”
这一句话,触到了漪罗心上最痛处,她呜地哭了,再也止不住如泉的眼泪了。
漪罗冲出门去。
哭,也要回房去哭,而且关上房门。
孙武呆呆地站着,看着那张独弦琴。
站了很久。
帛女来送茶:“长卿……”
“走开!”
孙武吼道。
帛女惊恐地退回去了。
孙武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续上断了的六根弦。
坐在整好琴弦的琴旁边。
帛女一片好心,拿了衣裳,塞到漪罗手里,把漪罗推着:“夜里凉,给先生披上一件衣裳吧。”
漪罗拿着衣裳。
忽然又把那衣裳掷在地上,转身跑回自己的房子里去。
还是帛女把衣裳给孙武披上了。
孙武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冷暖。
他在弹着刚刚续好了弦的琴。到底只有七弦才能弹奏出如诉如愤的曲子来。琴声叙述着血性的孙武的抱负,也倾吐着内心复杂的情绪。那激昂如万军之吼,惊心动魄如短刃相搏的音乐,十分地焦躁不安,终于,叭地一声,商弦断了。
唉。
他想他到底应该抚慰一番漪罗的。
他轻轻地去推漪罗的门。门虚掩着,他打开了房门叫声:“漪罗。”
没有声音。
漪罗不见了!
他大吃一惊。
完全是因为杀姊之仇?
他心里很难过。他没有声张,赶忙出去牵上一匹马,去追。到哪里去追呢?
他奔向了胥门。
正在打盹的守城门的兵士说,是有一个小女子出城去了,走得很急,说是死了姐姐。
姐姐!
皿妃?
皿妃的坟墓?
想到这儿,孙武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还是去了。
距离吴王台不远,内城之外,外城之内,一片荒草纷披的地方,草草地掩埋了两位妃子,孙武知道那个地界儿。
已经是后半夜了,冷飕飕的荒郊没有人迹,宿鸟还都没有出巢。月不白,地上的霜很白。孙武在一片野坟前面勒住马缰。马不安地咴咴嘶鸣。就是这片乱葬岗了。地上是枯黄纷乱的草,东一棵,西一棵,是干巴弱小的杨柳。两座新坟,连墓碑都没有来得及立起来。这下面躺着的,就是头颅和身体两分开的曾经美艳绝伦的两位王妃,孙武的斧下之鬼了。
孙武没有走向近前。
他茫然地四望,寻找漪罗。
一阵马蹄声。
孙武想回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夫差!
冤家路窄。
那白衣王子骑着白马,狂奔而来。在距离孙武不远处下了马,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扶着剑柄,定定地看着孙武,冷笑了一声:“孙先生?”
“啊——长卿在此有礼了。”
“孙先生怎么会到这儿来?”
“随便走走。”
“孙先生难道也动了侧隐之心了吗?”
也许随声附和一句会好些?
可是没有。
“孙武已经说过了,信马由缰而已。”
“好一个信马由缰!”
“孙武拜辞了。”
“请便。”
孙武忙牵上马躲开了。
没有寻见漪罗,反而撞见了夫差。此时此地的不期而遇,无论是孙武,还是夫差,都等于重新把心上的尚未平复的伤口揭开来看上一看,谁的心里都不舒服;孙武原本就知道夫差与眉妃有事,即便孙武不知道,夫差此刻情之所至,也顾不得回避的。孙武牵着马走出一箭之地,回头一望——但见白衣王子跪倒在眉妃的坟前,大礼叩拜。寂静冷清的霜晨,依稀听见夫差声泪俱下,在同他心爱的眉妃说话,竟然称呼王妃为“姐姐!”
“姐姐……红颜如此薄命!夫差虽为王子,却不能保住你一条性命,终生愧对姐姐!来生吧,姐姐!来生……”
强悍凶顽的王子夫差,竟然这样地泪溅野坟,这样地缠绵悱恻接一声地叫“姐姐”,一声接一声地祈求“来世”。这十六岁的至尊至贵的童男子,在他平生第一次倾心的女人坟墓前面跪倒了,半晌起不来,恐怕是孤魂野鬼也要动情的吧?
孙武赶紧躲得远远的,他只能躲开。
终于,夫差拭干了泪,策马而去。
到底没有孤魂野鬼。
不!
霜天晓月之下,朦朦胧胧地,孙武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全身槁素的女子,脸色苍白,裙裾不整。
孙武一惊非小,张口结舌。
皿妃!
孙武脱口惊叫了一声:“王妃?!”
那女子闻声转过了脸。
噢,是——漪罗!
漪罗泪痕满面:“孙先生你?!”
“孙武请你随我回去。”
“回去干什么?”
“漪罗你听我说——”
“孙先生刚才叫什么?不是在叫王妃吗?孙先生你害怕了?”
“孙武从不知世上何为害怕。”
“漪罗可是知道的。”
说着,漪罗不再理会孙武,兀自跪倒在姐姐坟前,摆开了随身带来的祭品。漪罗之哭祭姐姐,与夫差之哭拜“姐姐”大不同,只叫了一声:“姐姐,漪罗来看你来了,你带上可怜的妹妹一同去吧……”就晕倒在冰冷的地上。
孙武忙上前,把漪罗横着抱起来。
孙武把漪罗托上马背,自己也上了马。
他缓辔而行,小心着,怕漪罗受颠簸。
漪罗渐渐苏醒了。
漪罗挣扎着要跳下马背:“让我下来,让我下来!我不跟你走……”
孙武把漪罗紧紧地抱住。
“漪罗,孙武何曾伤害过你?”
“可是你杀死了我的姐姐!”
“漪罗,你会懂得的。”
“不。我永远也不会懂得!”
孙武见漪罗死活挣脱,便更紧地抱紧了这十六岁的女子,催马快跑。他觉得怀里是抱着一只柔弱的小生灵,或是一个孩子。他不知道如何对漪罗说,也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么。他已经意识到吴王台上一场演练,闯下了弥天大祸。大王阖闾拂袖而去,虽然尚未怪罪下来,恐也没有好结果;王子夫差愤怨难平,终究是个祸根;而漪罗,这聪慧而又烈性的女子,痛失亲姐姐,痛不欲生的同时,把他看成了杀人嗜血的魔王!他的用兵之道,治军之道,在这些情感的纠缠之中,碰的都是软钉子。他纵有滔滔宏论,那理论在这刚烈任性的女子面前,毫无用处,而且竟然显得如此地苍白无力。他同情漪罗的痛苦,可是他又不可能认输。他一时处在了两难的尴尬地步,夹在了石头缝里。他是如此地倾心又伶俐又乖巧又善解人意的漪罗。他害怕失掉她,可是,皿妃的头颅不能再生出来,这一斧钺下去,真地同时也斩断了他与漪罗的情缘了吗?
他仰天长吁。
他终于把漪罗带回了府邸。
他甚至想把漪罗捆绑起来。
不。
这是不行的。
他安顿帛女热汤热水照料漪罗,漪罗水米不进。
终于,漪罗睡了。
倒插着门,睡了整整一个白天。
夜里,漪罗又逃走了,逃得无影无踪。漪罗走时,除掉带了一点自己从前的衣物外,还带走了那张断了商弦的瑶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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