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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后,庄周沿着长江,乘流而东,从洞庭来到彭弰泽。在彭弰,他认识了一个名叫万福的宋国商人。一年多来,庄周听惯了楚人那急促而绕口的楚语,一听见万福的宋语,倍感亲切。万福正好要到越国去,推销殷冠,庄周也想到越国去游览,便与万福的马队结伴而行,从陆路向越国进发。
他们到浙江流域越国的时候,已经是盛夏时节。越国人,尤其是居住于深山老林中的下层人,都是短短的头发,身上刺着各种各样的花纹。他们的衣服,只是用兽皮在腰间围了一圈,稍事遮蔽而已。庄周随万福的商队在一个镇子上住了下来。
万福的伙计们在市场上高声叫卖着:
“哎!殷冠!殷冠!戴上它,风不吹,日不晒!”
那些断发纹身的越人们奇怪地看着这种冠,没有一个人买。
万福凭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拉着过往的越人耐心地解释着戴冠的好处。但是,那些祖祖辈辈光着脑袋的越人们根本就不感兴趣。万福气恼地对庄周说:
“这些不开化的蛮民们,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庄周说:“他们也许觉得戴上冠是一种束缚吧!”
他们连续转了好多地方,连一顶冠都没有推销掉。精明的万福垂头丧气地对庄周说:
“这一趟可赔了本了。我大老远跑到这儿来,费时费力费币,却什么也没有赚到。”
又过了几天,万福高兴地对庄周说:“有了!有了!我要收购这儿的珍禽异兽的皮毛,贩到中原去,肯定会捞回本的!”
于是,万福将行李与货物存在镇子上,请庄周看守,自己带着伙计分头到寨子里收购皮毛去了。大约两个月之后动身返回宋国。庄周整日与越人们混在一起,渐渐学会了他们的土话。
有一天傍晚,庄周正在一座小山漫步,碰见了一个打猎回来的小伙子。小伙子手里提着几只肥大的野鸡,嘴里哼着轻快的小调,悠闲自在地走着。庄周上前招呼道:
“好肥的野鸡啊!”
那小伙子停下来,说:
“你喜欢吗?送给你吧!”
“那怎么能行呢?”
“没关系,我一天可以打到几十只哩!”
“那,我给你币吧!”
“不要,不要。我看你整天游来逛去,只是转悠,不象那些专门欺骗我们越人的中原商人。我们可以做朋友。朋友之间不来这一套。”小伙子说着,将两只野鸡塞到庄周手里。庄周说:
“朋友,我还不会炮制这东西哩!”
小伙子一听,笑着说,“那到我家去吧,我炮制了让你吃。”
庄周跟着那小伙子,来到他的家。他的家,其实是三间用竹子搭起来的茅草房,一间住人,一间是伙房,一间堆放了些杂物。茅房周围没有院墙,庄周问是为什么,不怕小偷吗?小伙子告诉他,他们这儿,根本就没有小偷。
一进门,小伙子向他的母亲和妹妹说道:
“母亲,妹妹,这是我的朋友。”
小伙子的母亲看上去五十多岁了,两眼还挺有神,行动十分麻利。她将庄周让到屋里坐下,然后自己坐到上位。小伙子的妹妹端来了糯粑、米酒,大方地对庄周说:“请用。”
庄周一边品尝着那可口的糯粑与米酒,一边与老人聊天。
庄周问道:
“您老人家多大年纪了?”
老人伸出一只手,又伸出另一只手三个指头。庄周说:
“五十三了?”老人摇摇头,说:“八十了。”
庄周十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面前这位看上去只有五十多岁的老人,竟然已经八十了。他好奇地问道:“您长寿的办法是什么?”
“没有什么办法。我不知道什么是长寿。我们只知道劳作、吃饭、睡觉、生孩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祖祖辈辈如此。”
庄周想,这些人活着,没有什么过多的欲求,也就没有过多的失望,因此也就没有特别忧伤烦恼的事。他们生活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无思无虑,与世无争,因此才活得如此洒脱、轻松,自然就能长寿。而中原的人们,拼命地追求荣誉、富贵、钱财、长寿,整天为利禄奔波,搞得寝食不安,因此也就损害了自然的年份。不求长寿,才能长寿;追求长寿,反而损害长寿。
一会儿工夫,兄妹俩端来了喷香的野鸡肉。一家人与庄周围坐在一起,一边说话一边吃。这时,茅房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口哨声。小伙子的妹妹脸立刻红起来,对母亲与哥哥得意地眨眨眼,又对庄周笑了笑,欢快地跑了出去。庄周问道:
“她去干什么?”
小伙子说:“她的情郎来找她了。”
庄周觉得很奇怪,中原的男女之间交往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越人的姑娘却可以自由地与情郎相会。庄周笑着问旁边的小伙子:
“你的情妹呢?”
小伙子回答:“我吃完就去找她。”
小伙子吃完就要与相爱的姑娘约会去了,庄周也就告别了他与他的母亲,回到镇子上的旅店里。这天晚上,庄周躺在床上想了许多许多。越人的心地是多么的无私而善良啊!他们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就请我到家里作客,盛情款待。他们只知道施与,并没有想到让我报答什么。他们也是那样地发乎自然,没有中原人那套严格的礼节。
他们的行为在礼教盛行的中原人看来可真是“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这儿的人比楚人更加原始,更加自然,更加朴实。他们没有文化,没有文字,不用学习礼仪,不用读圣贤之书,这是多么美的生活啊!庄周真想一辈子住下去。
过了几天,庄周又去拜访他的那位朋友。他远远地看见有许多人围在茅房前的空地上,有歌有舞。他们的舞蹈狂放激烈,他们的音乐悠扬而清亮。那小伙子与他的妹妹跳得最为起劲,声音唱得最高。庄周以为与楚人一样,又要举行什么祭神仪式了,他赶到跟前,拉住那位小伙子问道:“今天是什么节日,你们如此高兴地又唱又跳?”
小伙子说道:“我的母亲死了。”
庄周一听愣了。在楚越之地漫游了这么长时间,他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事够多了,没想到还有更加稀奇的事。母亲死了不但不举行隆重的丧礼、哭泣,反而聚众歌舞,欢笑不绝。在中原的礼仪中,最为严格而且普遍的就是丧礼。丧礼以哀为主,如果村上死了人,则邻里都不歌唱,所谓“邻有丧,春不相,里有殡,不巷歌。”而越地的蛮民却举行如此奇特的“歌舞丧礼”,真让庄周大开眼界。
小伙子拉起庄周的手,说:“跳吧,朋友,为我的母亲祝福。”
庄周勉为其难地跳着,又问小伙子:“你母亲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去世了?”
小伙子说:“她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没有醒来。”
“你母亲死了,你们兄妹悲伤吗?”
“我们当然想念自己的母亲。但是,我们越人认为,人的生命是神赋予的,人死了就是回到神灵的怀抱中去了,我们应该为她祝福。”说完,小伙子就继续唱起了葬歌。歌辞大意是歌颂他母亲一生的功德。
回来的路上,庄周一直思考着这场不同寻常的“丧礼”。越人们不仅对生的看法与中原人不同,而且对死的看法也与中原人不同。中原是以哭泣为丧,而越人则以歌舞为丧。他们对待死亡,没有中原人那样恐惧。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在恬静平安中享受生的快乐。而对待死亡也是恬静平安。中原人那么重视丧礼,其实反映了他们在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而对于越人来说,死亡只不过是回到所来的地方去了,就象迷途的孩子找到了自己的家一样。
于是,庄周又想起了骷髅的话。梦中的骷髅说,死亡比活着好,庄周觉得无法完全接受,而越人却如此平静地对待死亡,似乎更为合理。本来就十分厌恶中原那些繁文缛礼的庄周,逐渐觉得越人的这种丧礼挺有意思,最后,他认为这简直是最为高妙的丧礼了。
那小伙子安葬了自己的母亲之后,不仅没有守孝三年,而且在一个月之后就与他心爱的姑娘结了婚。庄周参加了他们的婚礼。那天,庄周被豪爽善饮的越人灌得醉醺醺的。他端起酒碗,摇摇晃晃地走到新娘新郎面前,说:
“祝你们白头到老!”
然后,他将满满一碗酒泼在地上说道:
“但愿普天下之人都能象你们越人这样活得轻松、愉快、自在。”说完,他放下酒碗,独自一人离开了那座茅屋。
这天,庄周闲着没事,来到镇子旁边的河边钓鱼。他一上午就钓了十多条鱼,然后将钓竿丢在一旁,躺在草地上,倾听着河水哗哗的声音,想着心事。
与楚越之人在一起住的时间长了,庄周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蛮子”。他在章老先生门下读书时经常萌动的那种对圣人礼义的反感,他在渔父那儿听到的关于至德之世的传说,好象在楚越南蛮身上找到了知音。如果天下之人都能象南蛮们这样具有高尚的品德而不懂得什么叫仁义礼智,该多好啊。如果天下之人都能象那位小伙子那样说“喜欢就拿去吧”,一切纷争,一切残杀不都结束了吗!
庄周的精神经过一年多的熏染,逐渐与蛮子们接近,乃至同化。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一辈子住在这个地方,与坦诚的越人们为伍,他再也不想回到宋国去了。他不愿看到那些逃荒的农夫,那些破败的房屋,那些征战不休的卒伍。
他这样躺着,想着,逐渐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制作了一副十分巨大的鱼竿与鱼钩,钩上垂着五十头牛为饵。他每天都蹲在会稽的海岸上,投竿东海而钓,但是一年多了还没有钓到一条鱼。这天,他正在垂着鱼竿打盹,忽然感觉到鱼儿上钩了。这鱼好大啊,它忽而牵动巨钩没入海底,忽而奋鬐而飞出海面,它激起的白色波浪犹如大山,海水震动发出的声音,就象鬼哭神叫,千里之外的人听见了,都吓得捂上了耳朵。庄周奋力一提,这条大鱼被乖乖的摔到了海岸上。鱼躺在海岸上,就象从天而降的一座山丘。然后他将鱼的肉割成碎条,腊制而存,分给那些面黄肌瘦的逃荒灾民们。
一阵风将他吹醒了。他想着梦里那条山丘一样的大鱼是哪儿来的?它象征着什么?他觉得他在内心深处并没有忘记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农夫们。他无法忘记那位小姑娘近乎哀求的眼神,还有那瓦罐中漂动的野菜。他也无法忘记那位盗贼血肉模糊的身躯,还有惠施、渔父这些朋友、长者。
他不能在这儿永远住下去。他必须回到中原去。他要向天下人宣传这种南蛮的生活方式,让普天下人都过上一种幸福的生活。
这种责任感越来越强,它促使庄周急切地归去。正好,万福的皮毛也收购妥当,庄周便与万福的商队一起踏上了北归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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