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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在相府客居,一应起居饮食都有人照顾,倒也清闲自在。他白天或读读书,或者到后院赏花弄草,晚上与惠施以及众门客纵论列国风云。郁闷的心情也逐渐好转了。
这天晚上,惠施来到庄周的住所,说:
“魏王听说你住在我这儿,想见见你。”
庄周说:
“我不想去见他。”
惠施说:“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去一趟吧。魏王在列国诸侯中,算是尊重人才的,他对搞各种学说的士人都能以礼待之。魏王看过你的文章,对你的学说有所了解,想结识结识你。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啊!”
庄周说:
“我对于所有的君王不抱任何希望,更不想在魏国捞取一官半职。我看也就没有必要去浪费时间了。”
惠施说:
“就算是宣传一次你的学说吧。理解你的那一套无为学说的人并不是很多。魏王既然表示感兴趣,你还是去一趟吧!而且,我已替你答应了,并约定在明天见面。你不去,我也不好交差啊!”
庄周磨不过惠施的再三请求,也为了惠施能交了这个差,勉强答应了。惠施说:“我已经让手下人给你定做了一套象样的衣服,进宫见魏王可不能穿着你这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服。还有你那破烂不堪的麻履,也该扔了。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再没本事,也不能让朋友穿得如此狼狈,你总是不听,这一次,就彻底换一下吧。”
庄周一听就火了:“既然如此,我就不去了。为什么去见魏王就非得穿上新衣服呢?魏王不也是人吗?难道我贫穷的庄周就矮他一等吗?我决不穿你那些绫罗绸缎,打扮得象一个被人耍弄的猴子一样去讨魏王的欢心!”
惠施赶忙让步:“好吧,好吧,不换就不换。不过,我可要嘱咐你几句。魏王的为人,表面上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但是,一旦发起火来,可是残暴如虎狼。我在他身边干了这几年,把他摸得很透。说话要顺其心意,可不能逆其志气啊!”
第二天,惠施与庄周乘坐相府的马车,在约定的时间来到王宫的大门前。一下车,惠施才发现庄周的麻履破得实在不象样子,履帮与履底都快分家了,只有中间连着一点,前后张两个大口。走起路来,履底拖在地上,“哧、哧”作响。惠施赶紧让手下人找来了一束麻,当场搓了一根细麻绳,想让人把他的履帮与履底缝起来。
可是,时间来不及了。宫里的卫士已经传出了宣庄周进宫的令箭。惠施急中生智,就用麻绳将履帮、履底与庄周的脚一古脑捆在了一起。这样虽然有些不太雅观,但是总不至于走路时让履底象簸箕一样地扇着。惠施深知,在君王面前衣帽不整,是有犯尊严的。庄周开始拒绝惠施这样做,但是,看一看惠施惶急的样子,只好任其摆布。
惠施和庄周在中侍的陪同下,来到魏王的大殿上。魏王端坐在雕龙刻凤的高案后,两旁肃立着内侍和卫士。惠施跪下,叩头行臣子礼,然后退坐到魏王右首的座位上。庄周立在当庭,打量着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中的陈设。
宦官喝道:“大胆村夫,竟敢无礼!”
惠施对庄周示意向魏王行礼,庄周还是站着,答了一句:
“我非王之臣民,何必行礼!”
魏王微笑着说话了:“免礼。先生高义,果然名不虚传啊!庄周先生,我老眼昏花,你走近一点,让我看看你的尊容。”
庄周站着没动,反而说:
“大王,我看还是您走下宝座,到我跟前来吧。”
魏王心想,这庄周也太倨傲了,我免你行礼,就算是大慈大仁了,你连几步路都不想走,也太过分了吧。于是,板起了面孔,严肃地说:
“庄先生,就看在年齿的老幼上,你也该往前走几步吧!”
惠施在旁边替庄周捏了一把汗。
庄周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不慌不忙地说:
“大王,您不是要礼贤下士吗?您今天召见我,不就是为了让天下之人都知道您的爱士之名吗?您走下宝座,到我跟前来,最能说明您是爱士的。而我到您跟前去,却只能给我背上一个巴结权势的名声。您难道想放弃这样一个博得礼贤下士之名的好机会吗!”
魏王一听,暗暗称好。这庄周还真有两下子,不仅生性高傲,而且能言善辩。他立刻转怒为喜,撩起龙袍,离开宝座,来到庄周跟前。他绕着庄周转了一圈,看见庄周穿的粗布衣服上补了好几个补丁,尤其是庄周那用麻绳捆住的履,他可是从来没有见过。魏王马上现出一副关心的样子,拍着庄周的肩膀,说:
“先生,象您这样的才智之士,怎么弄得如此疲惫呢?”
庄周回答说:“大王,我这是贫穷,而不能说是疲惫。作为一个士,没有一定的理想去追求,没有一个精神支柱,才能说是疲惫。象我这样衣服破烂,只能说是贫穷,因为我有自己的精神支柱,我有自己的人生追求。”
魏王又问道:“那么,您既然有自己的精神支柱,又为什么搞得如此贫穷呢?”
庄子回答说:“我的贫穷不是我自己造成的,而是这个战乱时代造成的。大王难道没有见过那跳来腾去的猿猴吗?当它们在柟、梓、豫、章这样树枝光滑的树林中时,揽枝而跃,得心应手,它们在里面自得其乐,玩得多么快活啊!它们身手敏捷,动作迅速,即使善射的神羿,也无法射中。等到碰见柘、棘、枳、枸等长满荆刺的树木时,它们小心翼翼地行走,两眼不停地观察着周围的枝条,每动一下都心惊肉跳。这并不是它们的筋骨没有以前柔软灵活,而是周围他们的环境不利于它们行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君王都是那样昏庸,宰相都是那样残暴,远甚于猿猴们所碰见的荆刺。人们都失掉了自己的生活支柱,疲惫不堪。象我这样能在贫穷中追求精神理想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魏王一听,心中不悦。他回到自己的宝座上,一言不发。整座大殿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好象连空气都凝固了。庄周也不说话,站在那儿独自体验这大殿中的寂静。惠施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终究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还是魏王先开口:
“先生,我虽然是你所说的那种昏庸的君主,但是,您还是离不开我啊!您在山林村野居住着,整天吃的是茅栗、葱菲,今天到我这儿来,还不就是想尝尝我的酒肉之味吗?”
庄周回答说:“大王,我本来就是出身贫贱之家的人,也并不想一食您的酒肉。我到这儿来,是应我的朋友惠施的要求,来慰劳您的。”
魏王放声狂笑,笑得连眼泪也出来了,他带着嘲讽的口吻说:
“先生,我作为一个万乘之主,还需要您来慰劳吗?您用什么来慰劳我呢!”
庄周听着魏王得意忘形的笑声,不禁自己也笑了起来。他嘲笑这个愚蠢的家伙,自以为身为万乘之主,就拥有了人间的一切幸福。他说:
“大王,我来慰劳您的身体,也来慰劳您的精神。”
魏王自得地说:“先生,我身体健康,精神愉快,何必用您慰劳呢?”
庄周说:“大王如果一味地去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与嗜好,凭着自己的好恶之情去纵情声色,就会损害您的自然的性命,这就会得病;如果禁止自己的欲望,堵塞自己的好恶之情,那么,您的耳目就得不到满足,也会得病。我就是特地来给您治这两种病的。”
魏王一听,这话可真是说到自己的痛处了。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魏王。从来就没有感觉到什么东西他得不到。美女、酒肉、狗马他可以尽情地享受。可是,这些东西玩多了,也觉得浑身无力,精神抑郁。但是,离开这些东西,又觉得六神无主,无所适从。
但是专横傲慢的魏王,不愿自己内心深处的苦闷让别人知道。这狂妄的庄周却一语点破他的隐痛,不免有些愠怒。但是,他又想听听,庄周究竟用什么方法来治疗他与生俱来的不治之症。
庄周继续说:“大王,您既然很熟悉狗马之事,我就给您讲一讲我相狗马的标准吧。下等的狗,吃饱了只知道睡觉;中等的狗,机灵警觉,见日而吠;上等的狗,表面上看起来就象丧失了魂魄,无所事事。我相马也是如此。走起路来,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的马,虽然难得,只能是国马。国马不如天下马。天下马凭借着他天然的材质,不用矫饰,不用训练,平时看起来就象丢了魂儿一样没精打采,但是,一旦跑起来,奔逸绝尘,不知其所。”
魏王听后,失望地说:“庄周,狗马之事,果如你所说,真正上等的狗马表面上看起来都没精打采,但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庄周说:“大王,你还不明白吗?你如果能够保养自己的天然本性,消除内心的邪恶欲望,一切顺其自然,就能够象天下马那样。你的病就会根治。”
魏王面露喜色说:“先生,你的养生之道还真有道理,我愿一试。我打算聘请你为我的内廷顾问,专门负责我的养生事务,怎么样?”
庄周摇了摇头,说:“大王,我可不想跟你在一起,染上这种消耗生命的病症。我要回到山野去,过那无拘无束的生活。告辞了。”
言毕转身就走。魏王的一脸喜色当下凝固了。惠施小心翼翼地叩道:“臣子告罪。”魏王摆摆袍袖,“罢了,罢了。”惠施急忙退出来。
坐车回相府的路上,两人先都不说话,后来庄周说:
“原来这些王侯们也是这般愚蠢,让我三言两语就逗得手舞足蹈起来了。”
惠施叹口气:“庄周,别怪我直言,你也过于恃才傲物了。我平时与他交谈,不是诗书礼乐,就是金板、六弢,而且我为魏国立的功也不少了,尚且不敢轻易顶撞于他,你竟然当堂给他下不来台。”转过话题又说:“你刚才的譬喻还没说完,我愿意继续听一听。”
“你难道没有见过流落他乡的难民吗?离开自己的故乡故国数天之后,在路上偶尔碰见一个老熟人,他该多么高兴啊!离开故乡故国数月之后,能够见到一个曾经在家乡见过面而不认识的人,他也会高兴。等到他背井离乡数年之后,居住在深山老林之中,他只要老远看到一个有点人形的影子,也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他离开人时间越长,就越想念人吗?还有那为了逃避兵役而躲藏在荒无人烟的丛林中的人,整天在藜藿之间与鼪鼬为伍,一听到人的脚步声,他就会高兴得跑过去,更何况听到亲戚朋友在他的旁边咳嗽呢?”
“魏王离开真人的生活时间太长了,他今天听我讲了什么才是真人的生活,就象离乡背井的难民碰到了过去的朋友,他能不高兴吗?但他虽由衷地高兴,他又怎能抛弃既得的糜乐,转而追求真人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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