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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在赵国对赵王讲了三剑的境界,制止了文王喜剑的恶嗜,太子悝对他十分钦佩,要拜他为师。但是庄周坚辞不就,还是与魏国使团一起回到了大梁。到大梁的时候,惠施已经替他在魏国谋好了一个轻闲的差事,但是庄周还是不愿干。他想回到宋国老家去。惠施挽留不成,只得准备盘缠,送他上路。
庄周这次漫游魏、鲁、赵三国,前后总共花了三年时间,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踏上了蒙邑的地界。秋风怒号,万木萧条,几只野兔在路旁瑟瑟发抖。天下沉沦,身世潦倒,庄周不知回到家中该怎么生活。他虽然在万乘之主面前可以谈笑自若、不卑不亢,但是,内心深处的孤独感总是象影子一样伴随着他。
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真正理解他。过去有一个渔父,但渔父已不在人世了。他的名声越来越大,人们都知道有一个傲视王侯、甘于清贫的庄周,但是,他内心的苦闷、焦虑又有谁人知晓?他看不惯这个战火连天、民不聊生的世界,但是,又无法找到一种适合于自己的生活。他本想定居于朴实无华的楚越蛮民之中,可是,救世的志向让他回到了中原。他在王侯面前宣传自己的学说,但是,他们除了表示假惺惺的欣赏之外,何尝有接纳的真心。
村落在望,他的脚步却越来越慢。在远方他怀念着家园,但家园却永远笼罩着不变的悲凉;他的精神可以神游万里无拘无束,他的肉体却需要一个切实的归宿,这使他感到难以言说的痛苦。前方的家里等待他的,无非是冷淡、沉默的生疏的柔情,他还有别的可指望吗?没有了。
庄周正在彳亍,突然看见前面路上蜷卧着一个人。他赶忙过去,仔细一看,是一位少女。那少女衣衫褴褛,髻发散乱,身边撂着一只破碗、一根木棍,看样子是一个乞丐。她浮肿的双目紧闭,口吐白沫,好象是病了。庄周当年与渔父交游时,向渔父学了一些医术,略通一点歧黄之道,他蹲下身,摸了摸女子的脉搏,看了看女子的气色,知道她病得不轻,是因为营养不良引起的。
他轻轻摇摇女子的头,她毫无反应,又用手试了一下,鼻息尚存。思索片刻,他干脆将肩上包袱换到手中拎着,扶起女子软搭搭的身体,背到肩上,顿了顿,快步往家中赶。那少女在庄周的背上发出低低的呻吟,两手无力地垂着,长发披散下来,纷落在庄周的颈间,弄得肌肤痒痒的。此时的庄周只想救这少女的性命,已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大防了。
背着少女进了村子,就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乡邻们看见庄周一个大男人背着一个女子,不免交头接耳,起先是窃窃私语,后来就指指点点:看啊,又是庄家那二小子,背个女人,肌肤相亲,嘻嘻!男女有别,怎能如此不堪于目?有伤风化!是可忍,孰不可忍?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似的。庄周只管赶路,旁若无人,面无愧色。他来到自己家里,将少女放在榻上,给她盖好被子,然后赶紧生火烧水,也许,喝一碗热开水,女子就会醒吧。
庄严听见庄周的屋子里有响动,过来探视,瞥见庄周的炕上还躺着一个衣髻不整的女人,便问道:“这是谁?”
庄周一边往灶中填火,一边说:“在路上碰见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乞丐。”
庄严一听,摇头道:“庄周,你一去三年,音信全无,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又弄回来一个不明不白的女子,古人云:
‘男女授受不亲。’这有污我们庄家的门风啊!”
庄周正色道:“兄长,还有什么比人的性命更为重要的!
我才不管什么礼节不礼节,我只是想救活她。”
庄严说:“大路上有那么多乞丐,人家躲都躲不及,你倒好,往自己家中背。”
庄周笑道:“谁非乞丐?你也是一个乞丐。天下之人都是乞丐,只不过乞讨的方式不同罢了。”
庄严听了,大怒道:“不管你怎么说,这个女人你必须送出庄门!”
庄周站起来,慢慢走到庄严的面前,平静地说:“大哥,行行善,先救人一命吧。”
庄严一转身,咣当一声摔上门,回自己屋子去了。庄周盛了一碗开水,端到榻前,扶起那少女,用汤匙给她喂水。
一碗开水喝下去,少女微微睁了睁眼睛。但是,很快又无力地闭上了。她象是很累。庄周把她平放在榻上,让她睡着,然后又去给她熬粥。这时,嫂嫂推门进来了。听了庄严怒气冲冲的诉说,出于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同情,偷偷端来一碗鸡汤。她对庄周说:“兄弟,这碗鸡汤让她喝了,多可怜的姑娘啊!”说罢,拭拭眼角,就走了。
庄周心中感谢嫂嫂,赶快给那少女喂鸡汤。他边喂边想,自古以来,人们就看不起女人,孔子就说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可是,女人有时比男人还善良一些。男人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与地位,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而且有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喝完鸡汤,少女终于醒过来了,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旁边,显得非常惊慌,挣扎着要爬起来,庄周赶紧抓住她的手,重新让她躺下,说:“你别怕。你现在需要休息。”
少女问道:“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庄周微笑着说:“这是我的家。”
少女感激地说:“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我……我得走了。”说着就要下榻,可是,刚一动身,就不由自主地又躺倒了。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庄周完全理解少女的顾虑,人家一个孤身女子对一个陌生男人肯定会抱有戒心的,在这道德沦丧的时代,谁能保证他庄周不是一个乘人之危的坏蛋呢?
于是,他对少女说:“你恐怕听说过我的名字吧,我叫庄周。”
“庄周?就是那个非礼非仁、不忠不孝的怪人庄周吗?”
“是的,蒙邑的人都认为我是一个叛逆之徒。”
少女更加惊惧了。跟这样一个不讲礼仪的男人在一起,不知会发生什么事。这种惊惧给她增添了一些力气,使她挣扎着下了榻。但是,她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庄周赶忙扶住她,并将他搀到榻沿上坐下。然后,他恳切地说:
“姑娘,你放心,我不会欺负你的。你想,我如果是一个严守礼仪的人,能够大白天将你从大路上背到自己的家中来吗?你说不定早已命归黄泉了哩!”
少女一想,庄周说得也有道理。一个男人家,当着村人的面将一个陌生女子背到自己的家中,确实是非礼的行为,但是,如果不这样,她也就没命了。幸亏遇到这位非礼非仁的庄周先生,自己才捡了一条命。可见,非礼也不是坏事。于是,她说:
“先生,你这样做,不怕人家背后议论你吗?”
庄周不禁笑了:“我做的事让别人议论的已够多了,我才不在乎这些。只要你能恢复健康,我就高兴了。你躺着吧,我去给你弄饭吃。”
少女被庄周的一番诚意感动了,她的戒心已消除了一大半,再说,她现在也确实没有力气走动,就只好乖乖地躺下了。庄周一面烧饭,一面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中还有什么人,怎么独自出来讨饭?”
少女黯然伤神地回答说:“我叫颜玉,爸爸当兵十年了,一去无音信。妈妈饿死了,就剩下我自己。”
庄周说:“哦,原来你是一个孤儿。我们俩可是同病相怜啊!”
“怎么,先生也是一个人吗?”
“我有兄嫂,但已分开单过了。”
少女扫视了一下庄周的屋子,确实不象个家。这间屋子,既是厨房,又是卧室。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而且横七竖八地扔着,显得拥挤而杂乱。她见庄周笨手笨脚地在做饭,忍不住笑了起来。
庄周怪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做饭的样子,就象一头笨熊。”
“唉,流浪惯了,对家务事确实不太熟练。好了,吃饭吧,尝尝我的手艺。”
吃完饭,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天色已晚,该休息了。庄周打了个地铺,让少女睡在榻上,那少女说什么也不干,非要自己睡地铺。庄周说:
“我到楚越去漫游的时候,几乎每天都睡地铺,已经习惯了。”
少女说:“我几年来以讨饭为生,也是每夜睡在地上,还是我来吧。”
二人推来让去,少女拗不过庄周,只好睡在榻上了。
这天,庄周正在给颜玉做饭,见两个公差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他们将礼品放在炕沿上,对庄周说:“我们是国君派来的。国君久闻先生大名,无缘一见。现在听说您回到宋国,略备薄礼,特来请先生到宫中走一趟,欲委以重任。”
庄周一听,微微一笑,问道:“你们难道没有见过牺牲之牛吗?人们将它打扮得那么美丽,喂养得那么周到,但是,总有一天,会将它牵到大庙之中,宰了它,供到祭台上去。这时候,那牛要想做一头荒野之中的孤犊,也不可能了。我宁愿做一头孤犊,也不愿被摆到祭台上去。请回吧!”说着,将礼品递给他们。
两个公差只得拿着礼品出门走了。颜玉从窗户望着远去的公差,对庄周说:“先生,您真那么讨厌当官吗?”
庄周说:“是的,我要想当官,早就成了万乘之主的老师了。但是,我不愿将自己变成牺牲。”
在庄周的照料下,颜玉的身体逐渐恢复了。她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了,两只眼睛也有了神采。她本来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只因为营养不良,才弄得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现在,她又重新焕发出她那青春女子特有的活泼与魅力。她将庄周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又从外面采来一些野花,将这间简陋的茅屋装扮成一个花的世界。庄周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生活。他觉得自己多年来的孤独与苦闷逐渐消失了,内心总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这天,颜玉对庄周说:“先生,我该走了。”
“为什么?”
“您救了我的命,让我恢复了健康,但是我不能经常连累您啊!”
“你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其实,颜玉早已爱上了庄周,在十多天的生活中,她觉得庄周是一个朴实、真诚、善良、热情的人,但是,她又觉得庄周是一个痴呆的男人,似乎对她的情意毫无察觉。他总是十分周到地照顾着她,但是,象个兄长似的,好象没有注意到她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她有时候故意问庄周:“我长得美吗?”庄周只是一笑置之。她想:“也许人把书读多了,就没有了感情。更何况,庄周这样的学者,主张清静无欲,对我们女人是毫不动心的。”
庄周何曾真正是一个无情无意的人啊!十多天来,与颜玉耳磨鬓染,同居一室,他也渐渐地喜欢这姑娘了。他从来没有与女人接触过,更别说长时间地住在一起了。颜玉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奇特的味道,颜玉的言谈举止都富于柔和的女性之美,这些,都让他难以自持。夜晚,他躺在地铺上,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颜玉的笑容一直在它脑海中浮现,但是,他又觉得他们两人的结合是不可能的。他倒不是瞧不起她是一个乞丐,也不是怕左邻右舍议论,而是因为他太穷了,没有能力养活她,让她跟着他,她会受罪的。
于是,庄周强忍住悲伤,笑道:“颜玉,你走吧。也许能碰到一个有家财盈余的人娶你为妻。我祝你幸福。”
颜玉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泣不成声。庄周急了,忙说:“别哭。你还小,应该去寻找更好的生活。”
颜玉终于忍不住了。她用两只拳头奋力捶打庄周的胸脯,边哭边说:“你好狠心!你好狠心!”庄周抓住她的手,安慰道:“我是为了你好啊。”颜玉说:“我不嫌你穷,你还嫌我丑吗?”说着,两手无力地松开,整个身子软软地躺在庄周的怀抱之中。
庄周用一只手插进她那柔软的秀发之中,用另一只手为她擦去挂在脸上的泪滴,口中喃喃地说道:“你很美。”
然后,又是沉默。在这沉默之中,他第一次认识了女人,认识了一个温柔、恬静、安详、神秘的世界。当他走进这个世界的时候,好象那沉重的身躯长上了灵巧的翅膀,在一片白云之间随意遨游。他找到了自己的精神的另一半,这另一半,也就是他的安息之所。在这个神奇的世界中,他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他那枯寂的心田里灌入了一股清凉的泉水,他那幽暗的灵魂中升起了一颗明亮的太阳。
一股阳气与一股阴气在混沌之地交会了,形成一片和谐的、完美的元气。“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阳气是那样的健壮,阴气是那样的温柔,两者溶化之后,便是无言的幸福。时间已经凝固,世界不复存在,只有阳阴两气在宇宙之中飘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庄周才发现自己搂着颜玉赤身裸体睡在榻上。他回想起刚才的事,就象做了一场梦,在梦中,他又体验到了一种用语言无法表达的境界。这种境界与老子的道是何其相似。道就是一,就是一个整体,而男人与女人合为一体,不分彼此,就是一个整体,就是一。道啊道,你是那样的伟大,无所不在!
他又看了看熟睡的颜玉。她的脸上洋溢着安详、幸福的神态。就是她,让他体验了这种整体、和谐、完善的道的境界。没有女人,也就没有男人,没有男人与女人的交和,也就没有人。人来源于阴阳交和,人的归宿也应是阴阳交和。阴阳交和的境界,是人能体验到的最美的境界。
当年庄周读《老子》的时候,发现老子经常以女性来比喻道,一则曰“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再则曰“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他百思不得其解,去问渔父,渔父说是用女性的生殖能力来比喻道生万物的功能,但是,庄周认为道并不是一种实有的东西,而是人所能达到的一种精神境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老子以女性来比喻道,就已隐言了男女交合可达道之境界的思想。
在这男性统治一切的世界上,不能没有女性。只有男人与女人合为一体,才有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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