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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三节
发布时间:2024/11/20  阅读次数:0  字体大小: 【】 【】【

7.第三节


当年在蒙邑市场上卖屦时,庄周经常见到那些没有脚的兀者。兀者那自惭、自卑的眼光,还有正常人盯着他们时那种得意、嘲弄、好奇的眼光,庄周总也忘不掉。当然,他更忘不掉曹商瞪着自己的那种蔑视的眼光。

人的形体相貌与人的内在精神有必然的关系吗?残缺不全与面貌丑恶的人就一定不如那些四肢健全、面貌俊俏的人吗?

“唉!”庄周不禁发出一声长叹。他悲哀世人只注重人的外形而舍弃了人的精神。孔子就曾经说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当今天下,上起国君,下至百姓,都看不起那些相貌丑恶的人。但是,人们却不知,在他们丑恶、残缺的形体中蕴含着巨大的精神力量。

于是,他决定写一篇“德充符”,告诉世人,人的精神是首要的,而形体是次要的。还是假托孔子来说吧!

鲁国有一个兀者,名叫王骀。不远千里来跟随他学习,与之游处的人,与孔子的弟子差不多。

常季觉得很奇怪,一个没有脚的人,哪儿来如此巨大的魅力呀!于是,他来问孔子:

“王骀,只不过一个兀者,却与先生平分秋色。他不教训学生,也不发表议论,但是弟子们却各有所得。难道真有行不言之教的人吗?难道真有形体丑陋而内心充实的人吗?这是什么样的人啊?”

孔子回答说:“王骀,是真正的圣人。我孔丘不及他啊!

我将要拜他为师,何况你们这些不如我的人呢?”

常季又问:“兀者王骀既然能超过先生,他肯定有独特的品性。他的品性怎么样?”

孔子回答说:“任何事物,从相异的地方来看,肝胆之间犹如楚越之远,从相同的地方来看,万物齐一。王骀能认识到这个道理,因此,他对待自己失去的脚,就象失掉了一杯之土。因此,他的精神永远保持平和的境界,没有什么喜怒哀乐。”

常季又问:“王骀有这样的心境也就罢了,为什么人们都要跑去向他学习呢?”

孔子说:“人们不会到流动的水前去照自己的影子,而到静止的水前去照自己的影子,因为只有静止不动的东西才能统率众物。王骀只不过是在精神上驾驭了天地万物,逍遥自得,并没有故意招徕世人。”

写到这儿,庄周又想起了另外一个寓言故事。在这个故事中,老子比孔子还要高一筹。

鲁国有一个兀者,名叫叔山无趾。他以踵行路,来拜见孔子。孔子一看他这样,便说:

“你不谨慎,已被砍掉了脚,才到我这儿来学道,太晚了!”

叔山无趾说:“我以前确实没有保护好我的身体,但是,我今天来,为的是学习比脚更重要的东西。天地无私,恩德浩荡。我听说您的恩德犹如天地,没想到您也是如此偏狭!”

孔子听后,惭愧地说:“我实在孤陋寡闻,道心未深。先生请进,孔丘愿执弟子之礼。”

叔山无趾也不客气,对孔丘讲了天地人生的道理,孔丘十分佩服。

叔山无趾走后,孔子对众弟子说:“弟子们,可要努力啊!叔山无趾只不过一个残缺不全之人,尚能达于道境,而况你们这些身体健全的人呢?”

叔山无趾从孔子那里出来之后,又来见了老聃,对老聃说:

“孔丘,还不能称为圣人啊!他还拘守于世俗的偏见,看不起形残之人,他整天想的是淑诡幻怪之事,企图以此获得名利,他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对圣人只是一种束缚。”

老聃听后,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死生为一条,是非为一贯的道理,而解除掉他的这些束缚呢?”

叔山无趾说:“象孔丘这样的人,天性愚顽,况且中毒又深,可不容易啊!”

庄周又想起了那些相貌奇特、丑陋骇人的人。他自己就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他曾经受过多少白眼啊!在学校里、在旅店中、在市场上,他经常能感受到那些愚蠢的人们射过来的鄙夷的眼光。曹商甚至不屑于与他共出一门。在世人心目中,面貌丑恶的人就是妖怪。

他倒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受到别人的轻视,才发出这种感叹的。几十年来,他漫游过不少地方,接触过很多人。那些凡是生相美丽的人,都能受到人们的尊重,尽管他们腹中空空如也。而那些生相丑恶的人,却事事受到冷遇,尽管他们德性很高尚。这已经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风气。可悲!可悲!

于是,他又奋笔写道:

鲁哀公很奇怪地对孔子说:

“卫国有一个相貌奇丑的人,叫哀骀它。男子与他游处,思念他而不能离去。少女们老远见到他,就深深地爱上了他。有很多少女回家对自己的父母说:‘宁愿当哀骀它的妾,也不愿当别人的妻!’真是连礼义廉耻也不要了!哀骀它的魅力也太大了。”

从来没有听过他主动发表议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位,他的智慧也很平常,况且,他那丑陋的相貌又是天下共知,但是男子与妇女都如此喜欢他,他可真是个怪人啊!

我听到这个人之后,就将他召到宫内,想与他交个朋友。一看,他的相貌果然是天下第一的丑。但是,我与他游处了不到一月,就感觉到他的为人不同寻常,他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一种说不出却不可抗拒的魅力。

不到一年,我就产生了一种想法:将君位让给他。因为我越来越觉得,在他面前,我就象太阳底下的一盏小灯。

哀骀它一听我要将君位让给他,满脸不高兴——我还从来没见过他不高兴哩——的样子,但是沉默了半天之后,他还是答应了。

我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但是,数天之后,哀骀它失踪了。他没有与我辞行,独自一人离开宫廷,不知所终。

我整天神思恍惚,若有所失,落地的石头又悬起来了。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德性高尚的人,却又离我而去。他好象对我,对鲁国,一点儿也不感兴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听后,说:“我有一次到楚国去,在路旁看见一群猪崽,趴在母猪的腹下抢着吃奶。那母猪已经死了,可是猪崽们不知道。过了一会,有一头小猪发现母猪的眼珠不动弹了,便‘吱!吱!’地叫着跑开了。其它小猪见状,也知道母亲已死,便纷纷乱跑,离开母猪而去,如树倒猢狲散。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猪崽们爱它们的母亲,并不是爱母亲的形体,而是爱主宰形体的精神。母亲死了,精神便消失了,即使形体如旧,猪崽们也会弃之而去。

“猪崽尚能如此,而人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精神高于形体。人能够感动别人,并不是因为他的相貌,而是因为他的精神。

“哀骀它这个人,虽然相貌丑陋,但是,他精神充实,品性高尚,因此,他不说话,别人却相信他,没有功劳,别人却亲近他,甚至您都愿意将君位让给他。

“这说明,一个人只要精神境界高尚,就是一个好人,而不在于他的形体。”

庄周的想象力越飞越远,他似乎在虚无飘渺的境界中,发现这么两个人:

有一个人,两腿曲拳,伛偻残病,而且没有嘴唇,众人视之为妖怪。他来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十分喜欢他。久而久之,灵公看惯了他,再看正常人,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真难看。

又有一个人,得了粗脖子病,颈项犹如盛水的大甕,众人视之为妖怪。他来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十分喜欢他。久而久之,桓公看惯了他,再看正常人,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真难看。

当然,这只是梦想中的事。庄周深知,君主们是不会喜欢这种人的。但是,现实既然如此不完美,人生既然如此不如意,何不以荒唐之言,悠谬之说,塑造一个理想的境界呢?

这样的理想,也许不会变为现实,永远只能是一种幻想。但是,这美丽的幻想毕竟带给庄周一丝的快意。天下相貌丑陋之人,形体残缺之人,读了这则寓言之后,能够从内心深处产生一种共鸣,能够找到一个知音,能够给他们的人生带来一些自信,就够了。

蔺且将五篇文章整整齐齐地装订好,让庄周过目。庄周看后,说:

“蔺且,这第六篇,你猜我要写些什么?”

“学生不才,难以猜测。”

“第六篇,我欲写‘大宗师’。”

“大宗师?就是世人应该学习的大宗之师吗?”

“正是。”

“前面数篇中的人物,不就是大宗之师吗?为什么还要专写一篇‘大宗师’呢?”

“前面数篇中出现的人物,虽然有一部分是体道者,但是,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类的宗师。”

“人类的宗师是什么样的人?”

“真人。”

“何谓真人?”

“说起真人,一言难尽,又无以名言。真人,就是真正的人,与假人、非人相对。

“真人,在弱小面前并不暴横,在成功面前并不自雄。做了错事,不后悔;做了好事,不自得。因此,他登高不怕,入水不溺,入火不热。他有了道,因此他是真人。

“真人,睡觉的时候不做梦,醒来的时候没忧愁。他吃饭,不耽滋味,他呼吸,深之又深。众人用喉咙呼吸,真人却用脚后根呼吸。因为他虚静内敛,引气贯脉,故呼吸自深。

“真人,不喜欢活着,也不害怕死掉。静悄悄来到人世,静悄悄离开人世。他忘不掉生命的原始,却也不探求生命的所终。

“真人,其内心专一,其举止寂静,其额头宽广。他发怒,就象秋天的风雨,他喜悦,就象春天的阳光。他的喜怒,就象四时季节的推移,莫不自然而然。”

蔺且听完,赞叹道:“先生,您可真是出口成章啊!您用诗一般的语言描写了真人的内心与情状,听起来优美动听、而且能从灵魂深处启发人。不过,您还会用寓言来描写真人的生活吧!”

“是的。蔺且,你真不愧为我的弟子。好,我再写一个寓言故事。”

蔺且在一旁看着,只见庄周写道:

子祀、子舆、子犂、子来四人互相说:

“谁能够将虚无作为自己的脑袋,将生命作为自己的脊背,将死亡作为自己的屁股,谁能够懂得生死存亡只不过一体的道理,我就与他为友。”

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于是成为好友。

过了一段时间,子舆得了病,子祀知道之后,去看望他。子祀进门一看子舆病得不轻,身体都已经扭曲了。子祀见状,不但没有惊奇,反而赞叹道:

“真伟大啊!造物者将你弄成了这个样子!伛偻曲腰,背骨发露,五藏之管向上,脑袋隐于脐部,肩膀高于头顶,顶椎之骨指天。”

同样,子舆也知道,形体的变化是因为阴阳之气不调,因此,他心闲无事,怡然自乐。听了子祀的话,他步履蹒跚来到院子里的井前,照了照自己的形体,感叹道:

“嗟呼!造物者将我弄成了这个样子!”

子祀听后,问道:“你感到厌恶吗?你感到害怕吗?”

“不!我有什么可厌恶的!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假如造物者将我的左臂化为鸡,我就可以让它来报晓,假如造物者将我的右臂化为弹弓,我就用它来打鸟烧着吃,假如造物者将我的屁股化为车轮,我就以精神作为马,驾驶着它,游于六合之外,省得我坐车了。有所得,只是偶然的时机,有所失,也是必然的趋势,安心于得失的时机与趋势,哀乐便不会入于胸中。我有什么厌恶的!我有什么害怕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子来得了重病,气喘吁吁,即将死亡。

他的妻子与子女们围在旁边,哭泣得十分伤心。

子犂来看望子来,正好碰上子来的家人在哭泣。他站在门口,喝道:

“别哭了!离开他!你们不要害怕自然的变化,这是正常的,哪个人不死呢?”

然后,他也不进屋去安慰子来,只是靠在门框上,对子来说:

“真伟大啊!造物者这一次不知又将你化为何物?将你转生在何处?将你化为老鼠的肝吗?将你化为小虫的臂吗?”

子来挣扎着坐起来,喘着粗气说:

“子女对于父母,说东则不能到西,说南则不能到北,唯命是从。人类对于阴阳,就更是不可抗拒了。它让我死,我若不听,就是抵抗阴阳的规律。

“大道给我形体,给我生命,又让我老,又让我死。谁给予了我生命,谁就要收回我的生命。

“铁匠铸铁,一块铁踊跃地说:‘我要做镆铘之剑!’铁匠肯定会认为这是一块不祥之铁。我今天一旦有了人的形体,就整天挂在嘴上:‘我是人啊!我是人啊!’造物者肯定会认为我是一个不祥之人。

“我今天以天地为大炉,以造物者为铁匠,任其铸造,到哪儿不一样呢?”

说完,就象睡着了一样,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蔺且在一旁看着,庄周文不加点,立时而成。庄周放下笔,笑道:“真人何如?”

蔺且说:“这样的真人真是了不起啊!读之让人尘俗脱尽,天机自露,物我两忘,身心俱遣。”

庄周呷了一口酒,品尝着,那酒意渗透了全身。他浑身上下,感到一种无拘无束的轻松感。他的思绪,也借着酒意飞扬起来了: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想交朋友。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谁能相交于无相交,相助于无相助!谁能登上天,在云雾中漫游,用手去触摸那无极之处?忘生忘死,不知所来,不知所终?”

三人相视而知,莫逆于心,于是成为好友。

过了一段时间,子桑户死了。还没有到埋葬的日子,孔子听说了,就派子贡去凭吊。

子贡来到子桑户的家中,到门口一看,子琴张在调整琴弦、孟子反在编写歌曲。他们也不管子贡,对着子桑户的尸体一个弹琴,一个唱歌,歌曰:

嗟哜桑户呼!
嗟哜桑户呼!
而已反其真,
而我犹为人猗!

子贡一听,觉得太放肆了,便三步并作两步进到屋中,说:

“临尸而歌,是合礼的行为吗?”

二人相视而笑,对子贡说:

“你哪里知道礼的真意!”

子贡回来之后,将所见所闻告诉了孔子。并问道:

“行为不修。而放浪形骸之外,对着尸体唱歌,而颜色不变,这是什么样的人啊?”

孔子回答说:

“那些人是方外之人,而你我是方内之人。内外不相及,道异不相谋,让你去凭吊,是我的错误啊!

“他们那些人,与造物者为友,而神游于天地之间。他们将生作为人身上的毒瘤,他们将死作为毒瘤的溃散。他们忘其肝胆,遗其耳目,不知端倪,逍遥乎六合之外,他们怎么能固守世俗之礼呢?”

子贡问道:“那么,先生愿作方外之人,还是愿作方内之人?”

“我虽然顽劣,却也愿意与你们共同向方外之人学习。”

“如何学习?”

“鱼儿只有在水中,才能互相体验到乐趣,人也只有在道术之中,才能互相体验到乐趣。?愕盟蜓说玫涝蛐木病K运担河阆嗤踅讼嗤醯朗酢!?

“那些奇人,太不可理解了。”

“奇人者,对一般人来说奇特,却合乎自然的天性,因此反而是真人。所以说:对于天性来说是小人的人,对于一般人来说却是君子;对于天性来说是君子的人,对于一般人来说却是小人。”

“咚咚!咚咚!”

颜玉在一旁锤葛制麻。

庄周放下手中的笔,来到颜玉旁边,想接过她手中的锤子:

“你去歇一会吧,我来锤。”

“你还是写你的书去吧,看你,几个月伏案不起,都已经瘦了一圈了。”颜玉没有松手。

“我瘦了吗?”

“不信你问蔺且。咱家又吃不上多少肉,整天粗茶淡饭,你写书又费脑子,能不瘦吗?”

“有钱难买老来瘦啊!”

“还要贫嘴!这样下去,不到一年,你就该入土了。”

“入土就入土,真人不是忘生忘死吗?”

“什么忘生忘死,大白天的,别再瞎说了。说正经的,你也要悠着点,累坏了身子,不有害养生吗?”

“噢!你可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不过,有时候灵感一来,下笔不能自休啊!”

他摸着老伴那干裂粗糙的手,内疚地说:“颜玉,你这一辈子,跟上我,受了不少罪啊!”

“什么受罪不受罪,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瞧。这不比以前好多了吗?你还记得那时候,下着大雨,孩子饿得起不了床,你去借粟的事吗?”

“记得,怎能不记得!”

于是,庄周又想起了一则寓言。这则寓言,一半是他的亲身经历、一半是他的幻想:

子舆与子桑是好朋友。连续不断地下了十天雨,大水淹没了道路,冲坏了庄稼。

子舆心想:“子桑恐怕断粮了吧!”便将自己仅有的够一顿饭的粟煮熟,用荷叶包好,揣在怀中,冒着大雨来看子桑。

他来到子桑门口,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里边唱歌。

他推门进去一看,子桑已饿得面色发灰,精疲力竭。但是,他心闲意定,逍遥自得,在几案前一边鼓琴,一边唱歌。

歌曰:

父邪?(难道是父吗?)
母邪?(难道是母吗?)
天乎?(难道是天吗?)
人乎?(难道是人吗?)

他那沙哑的嗓音犹如破锣,忽而急促,忽而舒缓。歌声就象从地底下发出,细微不堪,好象那瘦弱的身体连这毫无分量的声音也负担不起了。

子舆过去,将饭从怀中掏出,放在几案上。子桑也不说声谢谢,便狼吞虎咽似的大嚼起来。

等子桑吃完,子舆问道:

“你为什么唱这样的歌?其意为何?”

“这几天,大雨飘泼,我饿得头晕眼花,但是,我想,是谁让我如此贫困呢?我思索了几天,也得不到答案。父母亲难道想让我如此贫困吗?不会。天地之德,浩荡无私,因此,天地也不会单单让我贫困。

“最后,我没有办法,只有将这归之于命。命,一切都是命!”

说着,又鼓琴唱了起来。

父邪?
母邪?

子舆也情不自禁地拍手击节而和:

天乎!
人乎!

雨在哗哗地下着。两位真人在茅屋之中,反复唱着这支简单的歌曲。在他们心中,有一种精神在鼓荡着,给他们无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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