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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县正燕普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放出那位坐牢的看守和被关在小屋里的李老聃。他异常高兴地在厅堂之中接见了老聃先生,诚敬诚爱地把他待为上宾。他满面春风地看着老聃说:“先生之超乎常人之事,俺燕普略知一二。您说‘乐极生悲,否极泰来’,蜎渊不信,结果以身试言;您说‘变是规律,谁也无法抗拒’,敫戕不服,结果以身殉律。人说您是仙人下凡,不知先生您自己以为如何?”
老聃先生忙解释说:“卑人并非超人,实在并非超人;用‘仙人’之说美言卑人,更使卑人愧羞。‘乐悲否泰,物变必然’之说,可能确实是个规律,那不过是因为卑人对这些方面常常留细才有幸猜中。既是规律,那就免不了在所有的人事之中都是那样表现,不过有的表现得明显,有的表现得不明显。以上我所经过的两个明显一些的表现,之所以应了卑人的拙论,那不过是一种巧合。天下巧合甚多,这不足为奇,卑人实在并无高明,实在并无高明。”
燕普又问老聃:“敫戕又私又恶,并且又对您进行侮害,他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听说先生对他的可悲下场也曾表示同情,这是为什么?”
老聃先生说:“我惋惜他的可悲下场,不同情他的罪过,敫戕私恶,下场不好,罪有应得。然而,卑人一不希望他又私又恶,二不希望他有难有灾,这是我的矛盾心情。他作恶,自作自受,这点归他;我不失自己的悲慈,这个归我。慈悲之心,既要施之于民,也要施之于官,既要施之于善者,也要施之于恶人。”
“大慈大悲,大慈大悲!好一个不同寻常的老聃先生!”燕普噙着眼泪,心悦诚服地笑了。
老聃先生临走之时,燕普县正再三挽留,想请他留在县衙,当个助手;为了回家继续研究学问,老聃再三推辞,不愿留下。事不可勉强,志不可加予,燕普无奈,只好恋恋不舍地让先生回乡。
紧接着,燕普一连两次亲往曲仁里村恭请老聃出任县衙书吏(相当于后来县长的私人秘书),老聃先生都做了委婉而坚决的推辞。文子“私下笑谓燕普曰”:“先生有着他自己不可动摇的想法,他这样的人,恐怕您再请十次,也不会出任。”
一次恭请不就任;二次恭请不出山;三次恭请还会有吗?
春秋时期,苦县有个与外地不同的最大特点,那就是,每逢前任县正去职,后任县正就位的时候,社会上的地痞无赖,土匪盗贼,总要对新太爷进行试探,他们或真真假假,或以假充真,制造出一两起最难判决的官司让新的县正进行审理。如果这位新县正能把官司处理得合情合理、干净利索、公道恰当,使人不得不诚服,就说明他能压住阵脚,有本领治好苦县,这样以来,那些坏人总要慑于新太爷的能力而销声匿迹,整个苦县县境也因而平和安泰,百姓也因而能够过上安顿的日子;如果这位县正把官司处理得一塌糊涂,人心不服,他们总要欺这新来的太爷是个大蠢才,窝囊废,这样一来,苦县县境就会出现坏得不可收拾的局面,流氓霸道,无赖横行,土匪猖獗,盗贼四起,案件多如牛毛,黎民百姓,人心惶惶,就连鸡犬也无法得到安宁。接下去,笔者要叙述的故事,它的情节的与众不同,就是受苦县的社会特点的催促而发展出来的。
公元前五二一年绿色盛夏的一个上午,一辆样式讲究的马车从正南方向向苦县县衙驶来。马车驶进县府大院,一位风度超俗的老人从上面跳下。老人年近八十,精神矍铄,乌衣白裙,脚穿高底缎鞋,头戴紫金发束,一副与世有隙的稀人模样。老人下车之后,一声不响,一个人迈着轻缓的步子,走进县正厅堂,然后转身,掀起竹帘,从东山墙那道小门进入暗间的卧室。
与此同时,从苦县县衙到曲仁里村去请老聃先生的班头张瑀也已掀开竹帘走进他家的屋门。
老聃先生正在伏案攻读,见一位简衣便服的中年汉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到来,心中感到惊异,不自知地愣了一下。
“卑人姓张名瑀,是咱苦县县正燕太爷手下的一名班头,此次未经允许,前来贵府打扰,是有火急要事须向先生告知。”张班头说到这里,没等老聃打座,自动在他的卧铺床头坐了下来。
“火急要事?”李老聃吃惊地睁大了双眼,“什么要事?请班头快对卑人说知。”他本要十分热情地接待这位尊贵的来客,但因事情紧急,连客套和寒暄的话语都没顾得上说,就开始打问起了事情的原委。
张班头说:“太爷因接到一件特别棘手的黄金官司,无法处置,一筹莫展,几乎想要辞职返家。小人因想起先生的声望和学识,想起先生系太爷的友好,所以特来告知先生,请先生给拿个主意,指点一二。先生若能助太爷半膀之力,理好此案,那将是太爷之幸甚,苦县百姓之幸甚。”接下去,他把这场黄金官司的前因后由细细地向老聃先生作了叙述。
城南五里,有个小丘庄。小丘庄有一对兄弟,哥哥丘盆,弟弟丘罐,二人都是有名的流氓无赖。他们不仅是有名的流氓,而且是有名的亡命之徒。他们和强盗、土匪,暗暗结成同伙,为了同伙的利益,他们可以连脸色都不寒上一寒的活活卖命。他们所服气的人,强盗、土匪都得服气,有人暗暗把他们称之为“义气流氓”;他们在他们不服气的人的面前如果吃了什么亏,他们的同伙会拼死命地替他们报复。这一对无赖兄弟,在爹娘死后,分东、西两院居住,他们两家只隔一道墙头。也巧,在这道墙头的正中,也就是在两家相邻的那道界线的正中,不偏不倚地长着一棵归两家所有的大树。他们弟兄二人在出树时,在树根底下的界线上掘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子。老大丘盆说是他先看见的,他先掘出来的,金子应该归他;老二丘罐说是他先看见的,他先掘出来的,金子应该归他。二人争执不下,互不相让,打官司上了苦县县衙。新县正燕普受理了他们的黄金官司,没想到自己是接受了一个十分扎手的难题。燕县正把黄金判给老大,老二说他判得很不公平,十分不服;他又把黄金改判给老二,老大说他判得很不合理,十分不服。燕县正无奈,就把金锭判给他们二人各人一半。他们仍不服气。燕太爷一眼看出他们是在设置假案,故意取闹。对于这一点,他们死不认账。太爷想用强力压服,他们同时高喊,“不合情理的强力压服,越压越不服,大不了破上一条血命,我们身后自然会有人替我们报仇!”太爷拒绝受理此案,让人把他们轰出公堂。可是刚轰出去,他们又跑上来,躺在公案桌前的地上,赖着不走,嘴里骂着:“当官不给民作主,不如回家喂牲口,连这个小小官司都问不好,真是白吃国家的俸禄,坐不住苦县就别坐,干不了这个县官不如干脆不干,没能力把这场官司问得使我们佩服,不如干脆快快下台,从这里请出去!”声言,这场官司姓燕的不问就是不中;问不好也不中。“看来他们是想纠集同伙,大闹公堂,让人们都知道新来的太爷燕普的无能。燕太爷心地十分慈善,是个很好的好人,可是因为他心慈手软,居弱居柔,所以也就显得无能,面对这十分扎手的‘黄金案件’,燕太爷骑虎难下,进退维谷,感到十分为难,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之下,只好打算辞职回家。城里百姓私下里议论,有的说,‘善良人治理不了国家,掌握不了政权,只有恶人才能压住阵脚,使天下太平,看来,自古以来,只有恶天下,没有善天下’;有的说,‘咱苦县来个凶恶的太爷,咱们受尽他的欺压,生活象牛马一样痛苦,换了个好心的太爷,又治服不了坏人,咱们还是过不上安生的日子,看来,啥时候也没咱老百姓弹的杏胡儿!’面对这种情况,燕太爷六神无主,深感恶人当官易,善人当官难!”张瑀说到这里,看着低头倾听的李老聃,把话停了一下,那张机灵的“国”字大脸上先自显出为难的神色,见老聃还在一声不响地等他往下叙述,就接叙着往下说道,“在进退两难的情况之下,太爷曾一度想到先生,有心请先生半臂相助,又不敢启唇,因为考虑到先生志在研做学问,从来不愿涉足官家政事,鉴于前两次太爷亲自恭请先生出任书吏,先生皆不愿出山,如若这次亲来恭请先生相助,恐怕……在太爷十分为难之际,小人就自作主张,偷偷前来告知。我想,凭着先生的声望和智慧,先生若能到县衙去上一趟,恐怕丘盆丘罐他们那群流氓无赖吓也会被吓退的。不知先生您该当作何想法?”
老聃先生听他说到这里,对于“黄金案件的情由”已经完全明白。他深深地为燕普县正着急,对于这位对他有恩的新太爷的困难处境深感同情,但是他深知这是一件十分扎手的官司,一时没作直面回答。他一手按着花发,低着头,一声不响,心想,“这场官司,看起来一半子儿戏,是件小事,实际上事关重大。丘盆丘罐,身后站着一群歹人,听说他们还和当官的有着什么拐弯亲戚。我如若涉足,弄不好有赔命的危险,可是,我如若对此事袖手旁观,不管不问,听任盆罐他们把一个礼贤下士的善良官员活活难倒,让他们嚣张尘上,使苦县百姓家无宁日,多灾多难,又实在是良心不忍。我是苦县人,生不能对苦县百姓有益,生我何用?我要插手,要涉足,不当官也要插手涉足!要千方百计助燕普这个善官半膀之力。人说善人治理不了国家,掌握不了政权,我看,说到底是真正的善人掌权百姓才能真正享到幸福。不能让恶天下之说站得住脚,要助燕普别开生面,创造实例,让事实去向天下人宣布:善人掌权的善天下究竟会有!”想到这里,他信心百倍地抬起头来,用慈善而炯明的目光看着张瑀说:“张班头,我以为这黄金案件是一场十分难以审判的官司,我李伯阳缺才少智,柔弱无能,恐怕尽力相助也不能起到作用。然而话说回来,此案确实事关重大,再说,燕太爷两次恭请,对我器重,是有恩于我者,看着好友身陷危难而不管不问,天理不容。我虽不愿为官,但这次愿意尽力相助,哪怕是蹈火赴汤也则所不辞!即使是起不到任何作用,到县衙去只能是空跑一趟,也算是对起了自己的一颗良心!事不宜迟,咱们说去快去,请您先走一步,我略略准备一下,随后就到。”
张瑀见老聃答复得毫不含糊,心中高兴,随告辞而去。
张瑀走后,老聃先生站在地上想了一会儿,将自己考虑着有用的几样物件和一件十分贵重的东西揣在怀里,从马棚下拉出一头白面门儿的黑毛小走驴,向家人韩六、书童燕娃告知一下,然后翻身上驴(他五十六岁以前,有时行路是骑毛驴;五十六岁以后才骑青牛),挥鞭磕镫,迅速地向着县城方向赶去。
苦县城里,县衙门前。人们衣着古朴,往来去至。一声声买主和商贩的讨价还价从那边市井传来。老聃先生来到这里,翻身下驴,此时,张瑀才气喘吁吁,慌急而至。
他们走进县衙大门,把驴拴在一棵小柳树上,然后并肩步入那座处理公事的厅堂。
厅堂内。东山墙往里拐弯的小门上,仍然挂着竹帘。其它方面,诸如墙上的张贴和地上的摆布,一切依然如常。
新太爷燕普正坐在紫木案桌后面的乌木大椅上,神情紧张地审理他早已承受下来的那件黄金怪案。
立在两边的衙役,一个个一声不响。
这燕普,岁在四十上下,头戴绛灰色大夫品级纱布官帽,身穿砖青色宽绰的丝罗衣衫,白净的长方脸膛,细眉,俊眼,高准,美唇,两画黑须清秀,一派雅风慈祥。只见他鬓边湿着微汗,苍白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案桌前边的丘盆和丘罐。
丘盆丘罐,满脸不服之象,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蹲在地上,一副横蛮,三分挑衅。老大丘盆,四十多岁,着一双特号的麻布黑鞋,下身穿一件土色扎腿胖裤,上身那件绛黑色宽大袍子,用一条白色的麻布大带子从腰间一勒,下边的衣襟折叠上去,胡乱地往那麻布带子里头斜巴着一掖。他短发,圆脸,乱眉,暴眼,大鼻,方嘴,黑硬的络腮胡子,使人想起刺猥身上泼墨。老二丘罐,三十多岁,上穿深黄色带大襟短褂,下穿浅黄色束口胖裤,高鼻,大嘴,一对闪着寒星的长眼上斜挑两道犹似长剑的眉毛,一张方大的长脸不协调地配上一个小小的脑门儿,头发高高挽起,活象半截小镢头把,那“镢头把”上,贴根儿狠狠地扎一条血红色的丝绸布溜。
“丘盆,丘罐,你们到底想干甚么?”燕县正紧紧地盯着蹲在地上的两个流氓无赖,白净的脸上表现出明显的焦躁和不满。
“我想要我掘出的那锭金子!”
“我想要我掘出的那锭金子!”
两个无赖一前一后地操着生硬的腔调,凶声凶气地回答燕普说。
燕县正从案面上拿起那锭半尺多长的黄金,举在面前,翻转着看了一会儿,正想再说什么,见老聃先生和张瑀一起并肩走来,赶忙把金锭放下,犹如久处绝境一下子盼来了救命恩人,忽地抽身站起,离座恭迎,双手握着老聃的两条胳膊说:“李先生,您可来了!”
站在两边的衙役们,精神一振,一个个面现喜色,象是心中有了什么仗恃。
燕普恭请老聃先生到桌案后面就座,老聃急忙推辞,不愿前去,随与张瑀一块,在案旁两把小椅之上坐下。燕普再次走出,弯腰把他拉起,心坚意决地拽着他的胳膊往桌案后面硬拉;张瑀也从座位上站起,从身后推着他的脊背,让他到里边就座。老聃无奈,只好在燕太爷坐过的那把乌木大椅旁边的另一张乌木椅上和燕普一起坐了下来。此时,老聃先生惊奇地发现,放在桌面上的那锭金子,颜色,模样,粗细,长短,竟然几乎和他家刨出来的那锭金子一模一样。金锭模样几乎一样,这个实际并不足奇。他想了一下,只管在座位上坐正,也就不去在意了。
燕县正顿添神采,百倍精神,心中异常高兴,显然地满足于身边有了一个十分可靠的依仗。他把这场黄金官司的始末清楚明白地向老聃作了介绍,并当众公开地说出了他正打算请他助审,以尽快弄清是非曲直,帮他公道合理地理好此案。老聃先生差点儿没有说出“卑人无能”,一想,这不是谦恭客套的时候,就又直起身子,一声不响起来。停了一下,他向燕普示意,让他继续往下审案。
燕普定定地看一眼在案前地上斜蹲着的丘盆和丘罐,冷冷地向他们连说带问:“丘盆,丘罐,本太爷现在当众公开向你们宣明,为问好你们的黄金官司,现在我正式请老聃先生帮助审理,你们必须同着老聃先生老实向我说出,你们咆哮公堂,不服审判,到底想干什么?”
“废话!”
“你问这纯粹是废话!”
丘盆丘罐几乎是同时,恶声恶气地回答。
“啪!”燕县正怒目横眉,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大声地说,“狂妄!你们凭啥要把本太爷的正当问话说成废话?”
两边的衙役心中猛一吃紧,身架抖地动了一下。
丘盆霍地一下从地上站起,凶狠地睁圆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拧着脖子,以压倒燕普的气势,狂吼一般地对着他说:“你耍啥子威风?你拍桌子吓唬谁?给你说,姓丘的是长大的,不是吓大的!你问我们究竟想干什么,我早已向你做了回答,是想要我掘出的那锭金子!说罢了,还问想干什么,不是废话是啥?你就是废话!纯粹是废话!”
见他那嚣张样子,老聃先生由不得心中升起一种无名的愤怒,他想,“这丘家弟兄,着实太不象话。当官的不该欺负百姓,百姓也不应该娇惯成性,怕硬欺软,反来欺负善良的官员!一看便知,这丘家弟兄是见燕普慈善,故意找事,意在搞倒新来的这位太爷,长他们的威风,立善心人治理不了天下之说,以便趁燕普在苦当政期间管他不住而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不象话,不象话,太不象话!”他试几试想站起来插嘴,制止他们的嚣张,但是他并没这样办,而是竭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使自己十分平静,一声接一声地在心里劝说自己:要成熟,成熟!
就在这时,一个使臣模样的黄衣汉子突然之间从屋门外边走了进来。只见他进屋之后,往桌案后边扫了一眼,然后,气壮声洪地说:“哪位是燕普县正?陈侯让我捎书,命燕普速去宛丘,不得有误。”说着,从怀里掏出书信一封。
燕普见是陈侯使臣,急忙离座恭迎。
使者连坐下也不愿坐下地把书信递给燕普。燕普慌乱地展开书信看了一会儿,神情紧张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头来,面有难色地看了一下案后的老聃、案旁的张瑀以及案前地上蹲着的丘盆和丘罐。看来他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想了一下,下决心似地将眉梢一挑,决断地说道:“案子继续审理,事已至此,不容商量,我燕普只有自作主张。现在,我当众宣明:此案全权委托老聃先生代办,张瑀班头要好生协助先生妥善办理,极望你们竭力办好,不得有误。”
老聃先生站起来,又坐下,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只好勉强点头,表示让他只管放心前去。
燕普慌慌张张随使臣走出屋门,上马车往宛丘方向而去。
老聃先生神情立即紧张起来,一阵使命猛落双肩的沉重感觉立时结结实实地压上了心头。他犹豫了一下,但又很快地庄肃起来。他想:“既然已涉足,不能怕湿鞋。燕县正既然在无可奈何的特殊情况下临时把政务交付给我,我无法推却,也不应当再去推却。他对我是如此的信任,李老聃我决不能辜负太爷一片极大相信的挚心!一方是数以万计的苦地百姓,千百个天子、陈侯的臣子、命官和无法估量数目的善者;一方是气焰嚣张,待食民肉的流氓、无赖、地霸、凶顽、强盗、土匪和弄不清是多少数目的恶人,在这关系苦县百姓福祸安危和善天下与恶天下大决雌雄的重要关头,太爷把神圣使命托付给我,我要坚决担当起来,丝毫不能含糊!我虽无官才,能力微小,但要拼上身家性命尽力去做,绝不能有辱使命,有愧我心!”想到此,他顿感胆略无比的恢宏雄大,他不仅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惧怕,反而感到格外坦然,他祥和地笑看张瑀一眼,说:“张班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咱们是受太爷和苦县百姓的托付,没有权力不尽忠于他们所交给的这件要事。”
张瑀见老聃方才好一阵一声不响,正害怕他不愿担当此任,忽然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语,心中特别高兴,异常振奋地说:“对!先生说得对!我张瑀一切听从先生安排,先生咋说我咋办!”向丘盆丘罐扫视一下,转面看着两边的衙役,脸色突然变得十二分的严厉。看来一是为了给老聃先生壮胆助威,二是为了狠狠发泄对丘家弟兄嚣张气焰的极度不满,他打雷一般大声地说:“弟兄们听着!从现在起,你们必须听从老聃先生一切号令!太爷既将案件审理之事全权委托给先生,目下先生就与太爷完全没有二样!先生说个咋办,你们要丝毫不能折扣的去办!先生说打,你们就打,先生说杀,你们就杀!”
老聃先生笑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不好意思地向他们摆一下手,接着,温厚和乐地看一眼丘盆和丘罐,回头对张瑀说,“张班头,对于丘家弟兄这场官司,咱们不称审案,我看咱们把它称为理案。我相信,有众家弟兄的同心协力,有丘盆丘罐兄弟二人的海谅相助,咱们一定能把这场所谓的官司理妥。”
“海谅?多大的海?多大的谅?你不要仗着你有什么声望把我俩的官司不当个屁,不管咋说,反正我的黄金不断给我不中!”
“你是要我们的谅象海一样大吗?你声望在我眼里算得个屁!不管咋说,反正我的黄金不断给我不行!”
丘盆圆目起棱,眉头紧锁,一脸怒色不仅未敛,反而夹带上了一层浓厚的蔑视;丘罐长眼斜斜,剑眉挑挑,一脸气愤不但未减,反而夹带上了一层重重的鄙夷。
老聃先生没想到他们竟会这样无理,心里说:“他们真的是在耍赖。他们故设黄金案件,或利用真实存在的黄金案件,来找为难,其意图现已清楚,正象事前我所预料,一来是为索财,二来是要着实把人难倒。戟锋向燕燕不在,目标全转代理人。看来这两个玩命的家伙现已心坚意决,那就是,快把事情弄成无法调解的僵局,迅速使我声望扫地。”他并没去反驳他们挑衅性的反问,只是在心里自己劝慰自己,“莫被他们的挑衅所激怒,不把我那点小小声望放在眼里算不得什么,当政者要做好公务,理好案件,为社稷和百姓实实在在地做出点事,一来不能靠威风和怒喝,二来不能靠声望去让不服者不服也服,归根到底,只能靠来自真正善心的真正善策。”想到这,他定定地看着两个无赖兄弟,一声不响,仍象刚才那样安详和蔼,稳若泰山。此时,东山墙的小门上,那竹帘的里边,人影晃动,虚象朦胧,仿佛是有一张模糊的人脸从水里荡漾的诱出,那两只幽灵般的眼睛,正在明明灭灭地往外窥测。
老聃先生从他坐着的乌木椅上直身站起,不慌不忙,让衙役给盆罐兄弟各打一座,让他们二人在案桌前边分东、西对脸坐好。
盆罐兄弟在座位之上坐下,见老聃肚量恢宏,不以自己的感情衡量事理,而是用大君子的气度,以礼回答凌辱,于是不感动也感动似地同时向他看了一眼,脸上那层愤怒的蔑视和鄙夷,不自知地开始收敛。
张瑀和衙役们的紧张神情也开始有所松缓。
老聃先生重新在乌木椅上坐下,和颜悦色地开始向盆罐兄弟发话。他让他们各人说出黄金应归自己理由何在。他问他们:“你们哪个先说?”
丘罐让他哥丘盆先说。
“这好说,金子是我先看见的,是我掘出来的,他不能要,整个一锭,应该完全归我!”丘盆说得十二分的干脆,那意思是,他的金子,归他所有,天经地义,若不判归给他,就是伤天害理。
丘罐一听,陡然上火,他凶狠地怒视着丘盆,几乎是吼喊一般地说道:“你说的完全是放大屁!金子明明是我先看见的!明明是我掘出来的!你半点也不能要!整个一锭金子,应该完完全全的归我,少我一根毫毛都不中!”
只一对阵,屋子里的气氛又象先前那样紧张起来。
老聃先生丝毫不为紧张气氛所动,他冷静地看了他们一眼,说:“乾说黄金乾先看见,是乾掘出,不该归坎,应该归乾;坎说黄金坎先看见,是坎掘出,不该归乾,应该归坎。意见针锋相对,说法完全相反。究竟谁说得对?只能取决于事实。事实究竟如何?要等细细查访。根据方才燕县正所述案情始末,如今现场已被全部破坏,而且刨树之时,除了你们弟兄二人,并无别人在场。现在看来,最大的事实只有两个:一是你们二人各说各词,争执不下,共同点只是双方皆不否认金锭出自两家宅地之间的界线之上;二是你们给我出了一个几乎无法解决的大大的难题。要说无法解决,确实无法解决,要说不难解决,实际很好解决。怎样解决呢?有一把能够顺利开开此案千斤大锁的价值连城的钥匙,它的名字叫‘让’。要得好,大让小,我提议,哥哥丘盆喜笑颜开地把这锭金子让给弟弟丘罐。不知丘盆意下如何?”
“不让!我不能让!我绝然的不能让!你说的象唱的一样,谁听你这一套?!”丘盆脸青脸白,超限度地睁圆他那一双凶眼,气咻咻地看着李老聃。
老聃先生安泰平稳,无喜无怒,象是不屑于理睬似地一声不响。待了一会儿,他把目光转向丘罐说:“兄不让弟,弟来让兄。哥对弟,贵在友好,弟对哥,贵在恭尊。亲兄亲弟,情同手足,黄金虽贵,贵不过兄弟情感,金子失掉还可有,手足砍去人难存,黄金价高不为贵,万金难买兄弟情。当哥的重利轻义,自有当弟的轻利重义,发扬君子之风。我提议,丘罐不与哥哥争利,心甘情愿地把金子让给丘盆。”
“你胡说八道!纯粹的胡说八道!你断案无才能,劝让却有术!你欺软怕硬,欺不住他,又来欺我!他不让,我更不能让!他绝然的不让,我比绝然的不让还绝然的不让!没本事断案就别断案!少在这里罗嗦!”丘罐凶狠冷厉,怒视老聃,语句尖苛,言词刻薄。
老聃先生愤从助边起,怒自心头升,他有心抑怒,无法抑怒,索性故意充分显露愤怒,“那好!”他庄严肃穆,岿然站起,语言沉重犀利,凛然开始判决:“你们各说各理,皆属蛮横无理!总观全部案情,现在我来判定:黄金出自两家宅地界线,应该各占一半;二人都说自己掘出,难解难分,两个自己掘出对等,谁也推不倒谁,既然如此,发掘之功也应各占一半。两个各占一半合在一起,应该判为,一锭黄金两家各要一半。”说到此,从桌案上拿起那锭金子,双手平端,举到面前,看了又看,然后转脸,以决毅无可动摇的语调,大声说道:“张班头!你把这锭金子,不多不少,完全均等,从中间给他们弄开!他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说这样办,就这样办!如若服判,一切了事,若再胡搅蛮缠,有你全权严正行法!”说着,把金锭递给张瑀。
“遵命!先生所说,我一定丝毫不打折扣地严格照办!”张瑀接过金子说,“哪个再敢胡缠乱搅,我姓张的不弄孬他就挖掉自己一只眼睛,改名换姓,不叫张瑀,而叫狗熊!”脸色凶狠得使在场的衙役都为之惊怕。
就在这时,两个无赖同时一下子窜向张蜎,各人狠狠地抓住金锭的一头,死死地不丢!丘盆色厉内荏,拧着脖子向老聃“大声”地说:“我的金子,完全归我,谁也不能分走一点!不管你们咋样严正,不管你们咋样行法,反正我丘盆从不怕死!问题是不管咋说,金子总不能是两人同时看见,同时掘出,你这样强行判决,不合情理,我心里咋着也不会服!”
丘罐同样是色厉内荏,他红着眼睛朝老聃看了一眼,几乎是与他哥同出一辙地“大声”地说:“我的金子,完全归我,谁也不能分走一根毫毛!我要寸金必争,一争到底!我丘罐刀山都敢去上,还怕你什么严正行法!问题是你强行判决,我心里不服,心里不服,就死也不让!姓李的,你要真有本事,就应当把这场官司问得使我心服。如若不然,你零刀子刮我,我也不能跟你算毕!”
张蜎听丘罐说到这里,把金锭从他们手里夺掉,重新放在桌案之上,不知如何是好似地看着老聃,好象是说,“你看这该咋办?”
此时,竹帘里边又象是有张面影轻轻一闪。
老聃心想:“看来两个无赖,在社稷王法面前,不是无所惧怕。然而,在他们身后站着的不只是千百个丘盆丘罐,单靠王法恐怕不行。他们口口声声说我断案不合情理,不能心服,看来解决这个关系极为重大的难题的重大关键在于他们心服。他们既然拼上老本大出难题,就不打算不以难题把我难倒,就很难说啥叫‘心服’。他们的难题实在很难解决!……怎么办?我到底应该怎么办?……”紧锁眉头,急想一阵,“对,这样做!不管这样可行与否,我只管给他这样去做!”他终于从内心深处横下一条决心。
他胸有成竹,不自知地,精神为之一振,然后转脸看看张蜎,“张班头,黄金案件,如此处置,我以为公道合理,不该再有疑议,没想到丘家弟兄说不公道,内心不服。既然丘盆丘罐都说不服,那咱们只有接续着往下进一步审判。”转脸庄肃地看一眼案桌前边的丘家弟兄和两边站着的几位剽悍的衙役。他要两个衙役分别带丘盆、丘罐先到厅堂两边的两所小屋里去。
丘盆丘罐心中由不得有点害怕,不知道老聃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们不情愿地随衙役走出厅堂,分东、西方向往两所小屋走去。
丘盆和衙役一起,来到东屋,分别在两个小木凳上坐下。两个人同是不知深浅地对视不语。丘盆暗想:“老聃并无什么能耐,不过是想分别再对我们劝说一番。”待了一会儿,忽听有人喊叫,要丘盆重回厅堂。
丘盆回至厅堂,在刚才他坐过的那个位上坐好。只见老聃先生不慌不忙地从座位上站起。他满面春风地从桌案上拿起那锭金子,和蔼可亲地对丘盆说:“观你面色,看你内心,知道这锭金子确属你先看到,是你亲手掘出。刚才判断有误,现在重判。我们决定,将这整锭金子全个儿判归给你。不知这样你是否满意?”说罢,将金锭递到他的面前。
“这我满意,这我满意!”丘盆脱口而出,接过金锭,但是却自不由己地感到惊异:“咦!奇怪,他为啥要这样判决?”
老聃先生让那个刚才带丘盆的衙役重新把他带往厅堂东边的小屋。就在这个时候,老聃先生趁别人都不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锭金子(这就是他的家人韩六在他家院里替他刨出的那锭,他来这时,因已知案情,所以多了个心眼儿,把它揣到了怀里),在案面之上放好,又叫另一个衙役把丘罐从西边屋里唤来。
丘罐进来之后,在刚才他坐过的那个位上坐好。
老聃先生笑容可掬,从案面上拿起那锭金子,温良友善地对丘罐说道:“观你面色,看你内心,知道这锭金子确属你先看到,是你亲手掘出。方才判断有误,现在重判。我们决定,将这整锭金子全个儿判归给你。不知这样你是否满意?”
说罢,将金锭递到他的面前。
“这才合理!这我满意!”丘罐几乎是和丘盆的答话同出一辙,而且也是脱口而出。他接过金锭,也同丘盆一样,心中感到惊异:“他为啥要这样判决?稀罕,呃,稀罕!”
张蜎和在场的衙役们见老聃先生先后拿出两锭金子来断官司,心中都感惊诧,“咦!奇怪!这是怎么回事?金子本是一锭,这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两锭?”他们实在感到费解,出于往日对老聃先生的神秘感,在无法理解之时,他们就很自然地往另外一个角度上猜测去了:“是的,老聃先生一定会变魔法!人说老聃先生不是凡人,这一回俺算亲眼看见了,半点不假,半点不假!”他们在心里喊着。但是他们只是在心里喊叫,谁也没敢出口,因为事系严肃的重大案件,在关系是非曲直荣辱胜败的重要关口之上,万万不能随便说话,所以尽管内心感到千惊万奇,谁也没敢吭声。他们沉默着,惊奇着,他们只“知”老聃先生是在用魔法判案,谁也没想到先生是在为了顺利了结此案,情愿损己献金。他想,“为了在我平生唯一的一次涉足政务之中解决好一个关系十分重大的问题,别说拿出一锭金子,就是赔上身家性命都值得!这不是多此一举,面对盆罐这样的特殊无赖,我只能这样,非但只能这样,而且万万不可暴露,若要暴露,就会招来无法设想的麻烦。”
就在这个时候,丘盆红着眼睛,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他大声地喊叫着说:“不中!我不同意!这样判决我不同意!我不服,内心不服!金子本来只有一锭,为啥变成了两锭?那一锭是从哪里来?姓李的,你给我说!快给我说!”
丘罐见此情形,俩眼一红,也大声喊叫着说:“这样我也不服!”金子就那一锭,你姓李的用歪门儿邪道糊弄我们也糊弄不过去!我要你用我掘那锭金子判案,你用两锭给我们糊弄来逃避用一锭金子判案的难题,我不服!这样判,我内心仍然不服!明白告诉你,我们要的不单单只是金子,而是既要金子,又要你姓李的老聃彻底投降!”
老聃先生听他们说完,感到十二分的可笑,又十二分的可气,他真没见过这样千古奇绝的咄咄怪事,真没见过这违背人道、象疯了一般大找为难的癞皮!他怒火烧心,斩钉截铁地说:“告诉你们两个流氓无赖!案子就这样判!这样判,我认为合情合理,十二分的恰当!劝你们互让,你们不让;判你们每人半截,你们不满,非要各得一锭不可;让你们各得一锭,还说不服!你们问我为啥来了两锭金子,告诉你们,这个你们别想知道,永远也别想知道!案子就这样判,管你这两个无赖服也不服!”
“你无赖!你无赖!你姓李的才是无赖!”
“你无赖!你姓李的骂谁无赖?你姓李的比无赖还无赖!我们不服!就是不服!你不无赖,为啥不能叫我们心服?!”
“丘盆!丘罐!你们两个典型的无赖!”面对大非大赖,老聃先生气愤难忍,终于怒不可遏,他大义凛然,厉声说道,“你们大非大赖,不以为非,不以为赖,反说你们是大好大是!你们大出难题,拼命刁难,赶善者下台,为恶者张目,欲以恶天下之目的来粉碎苦县在短暂时期出现的善天下,罪恶用心已经表露无遗!你们不许善者掌权,借机大猖大獗,甚而妄图使善权全部变成恶权,要善天下彻底变成恶天下,要百姓受尽你们猖獗之苦,要苦县不得安宁,颠倒是非,逆德而行,伤天害理,天子王法不容!你们欺善者心慈,以为善权对于你们无能为力,殊不知除恶即善,善权对于恶者仍然可以进行严惩!打着除恶即善的幌子杀人如麻,反说是善,终将还是恶者;以真正善心为基点,对不可救治的大恶大赖严厉惩治,大合天理人情!周公平夷,石碏诛杀石厚,不为人们非议,就是证明!我李老聃俸慈守善,从不赞成打杀,然而,你们两个无赖,代表邪恶,大出难题,大肆刁难,大闹公堂,大欺良善,大伤天理,大蛮大横,大谬不改,我代理断案,若不对你们严惩,就是在苦县善良百姓面前犯了大罪,就是我伤天害理!我不能伤天害理,要平生第一次破例,让天理王法变成大棍在你们身上切实的落下!一直到你们服输认罪,让黄金怪案胜利结束,让苦县县境安泰和平!若要不然,只说天理惩罚,只说自作自受,人人都靠别人惩恶,惩从何来!张班头!”
“有!”
“你快快派人将两个无赖拉下去,切切实实的给以应得惩罚!”
“是!”张瑀红起眼睛,脸上现出吓人的凶狠,一腔愤怒如同潮水出闸,他大声喝道:“弟兄们!先生已经吩咐下来,你们要坚决的执行!现在我指令你们,快把两个流氓无赖按在地上,给我狠狠地打!狠狠地打!绝然不能留情!”说着,亲领六个彪形衙役,一下子围上去,拧胳膊的拧胳膊,拽腿的拽腿,分别死死地把他们按倒在地,狠狠地举起水火大棍,拼命地向他们打去!没想到刚刚打了不到十棍,两个无赖就已开始杀猪一般地叫唤起来,“别打了!我们认服!别打了!我们认服!”
老聃先生没想到把他们打得那样凶狠,急忙上前制止,不让再打。他满面悲慈,含着眼泪说:“罪过,罪过!快莫再打,你们快莫再打!……罪过!我平生第一次这样令人打了人,以后永远不能再有!”
丘盆丘罐一齐说:“我们服了,心悦诚服。”
这场官司问到这里,丘家弟兄口服心服,事情算是圆满了尾,案件算是完全结束。
没想到丘盆丘罐出尔反尔,就在事情了尾之时,丘盆的笑脸忽又大变,他恶着脸,凶着眼,看着老聃先生说:“李老聃,你这样对待我们,我代表我们兄弟二人送你一句话:骑驴看竹简——咱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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