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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在魏国时,是以宾客的身分和梁惠王交往的,并没有接受爵禄。孟子对于做官一事,并不像当时一般游士那样热衷和钻营,是谨慎而有原则的。魏国人周霄就曾问孟子:“古之君子做官吗?”
孟子答道:“做官。《传记》曰:‘孔子若三月无君任用,便惶惶不安。到国外去,必带谒见国君之贽礼,希望谋得官职。’鲁之贤人公明仪亦曰:‘古之人三月无君任用,便需前往吊慰,一以示同情。’”
周霄便问:“三月无君任用则吊慰,不也太急了吗?”
孟子答道:“士之失位,犹诸侯之失国也。”
周霄又问:“孔子出国必带贽礼,是何道理?”
孟子答道:“士之出仕,犹农夫之耕田,农夫出国难道会抛弃其农具吗?”
周霄追问道:“既然出任官职乃读书人之迫切希望。而君子却又不轻易接受官职,是何道理?”
周霄此问,显然是针对孟子而发的。他想,孟子希望国君任用他,以施展其抱负,却又不肯轻易去谋求官职,这又是为什么呢?孟子于是答道:“男婴诞生,父母愿其必有妻室;女孩落地,父母望其将来嫁个好夫君。父母此心,人皆有之。然而,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便钻穴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轻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但又厌恶不合礼义而仕。不合礼义而仕者,犹男女钻穴逾墙之类也。”
孟子很清楚地指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有原则,假若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那就是丧失了原则,做人还有比丧失了原则更可悲的吗?
有一次,万章也问到同样的问题:“有人说,古之贤人伊尹利用烹饪之技接近商汤,向汤乞求,获得商汤重用。真有此事吗?”
孟子很肯定地回答道:“不,并非如此。伊尹耕于莘国之野,而以尧舜之道为乐。倘不合道义,纵使以天下之财富为其俸禄,他亦不回顾;纵有千驷系于面前,他看也不看一眼。不合道义者,他既不与人,亦不取于人。汤使人以厚礼往聘之,他安静地说道:‘我何以要受汤之聘呢?我何不处于田野之中,由此而以尧舜之道为乐呢?’
“汤多次使人往聘之,不久,他翻然改变了态度,说道:‘我与其处于畎(quǎn)亩之中,由此独以尧舜之道为乐,何不使今君为尧舜之君,使今民为尧舜之民,重现尧舜之世呢?天生万民,之所以有先觉后觉之分,旨在以先觉者诲后觉,我自信为百姓中之先觉者,我须以尧舜之道教天下之民,唤其觉醒。当今之世,能唤起天下之民者?舍我其谁呢?’于是伊尹想:天下万民,无论男女,若有一个未沾润尧舜之道之恩泽者,便是自己推其坠于沟壑也。他就是这样以天下为己任,将天下重担挑之于肩,所以来到商汤面前,说服汤伐桀而拯救万民。
“我从未听说过自己行为不正而能教导别人者,更何况先辱其身而能匡正天下者呢?圣人之行各有不同,对当世之君主,或疏远,或亲近,或离去,或留恋,但归根结底,皆洁身而自好矣,吾闻伊尹以尧舜之道乞求于汤,未闻其以烹饪之技而相汤也。”
孟子认为,知识分子除要坚持原则和操守,所谓“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更要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这样文明才能继续提升和发展,人类才有前途可言。
魏国又有一位名叫景春的纵横家,对公孙衍和张仪这两个出名的外交政客十分崇拜。有一次景商春向孟子说道:“公孙衍、张仪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一怒而诸侯惧,安静下来则兵革息,天下太平。”
孟子冷冷一笑说:“这哪里算得上丈夫!汝未学礼吗?男子加冠,父训之;女子出嫁,母训之。母送女出门,告诫说:‘出嫁之后,要敬公婆,戒失节,勿违夫意。’妾妇之道,以顺从为原则。至于男子,应居于天下最宽广之住宅——仁,立于天下最正确之位置——礼,行于天下最光明之大道——义;得志,与民同行阳关路;不得志,独行其道,独善其身。富贵不能淫(乱我心),贫贱不能移(移我志),威武不能屈(屈我节),此之谓大丈夫。”
在一个只崇拜英雄而不尊重道德的时代里,孟子的这番话,无异是一声巨响,使张仪之流立即黯然失色。纵然在今天,依然令人震憾。“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两千多年来中国一切仁人志士、英雄豪杰的共同品格,这是人生价值中最值得珍贵的。
孟子的命运相当不好,正当他和梁惠王慢慢谈得来,已经可以劝梁惠王不必怀疑他的“亦有仁义而已矣”的道理,不要犹豫地去施行仁政的时候,不幸得很,年纪老迈的梁惠王怀着富强的梦想和复仇的愿望过逝了。孟子虽也感到怅然,但仍客观地给梁惠王下了评语:“梁惠王真不仁呀!仁者将其对待所爱者之恩惠推及于其所不爱者,不仁者却将其加给不喜爱者之祸害推而及于他所喜爱者。”
公孙丑不解,问道:“此话何意?”
孟子解释说:“梁惠王为争夺土地之故,驱使其不爱之民去作战,使其暴尸郊野,骨肉糜乱。兵败后欲再战,恐不胜,又驱使其所爱之子弟前往死战,此之谓将其加与不爱者之祸害推而及于其所爱者。”
来年春天,即公元前319年,梁惠王的儿子赫嗣位,是为魏襄王,这一年孟子七十一岁。一日,孟子见召,急忙上朝。满朝文武正在议事,这哪里是朝廷,简直是会场;这哪里是在上朝,简直是在开会;乱哄哄的,甚至有些像在赶山会。襄王个子矮小,身着宽大的绣袍,像似木偶戏中的小丑。他身居高位,一会歪,一会侧,一会蹲,一会坐,毫无半点国君的尊严,颇似舞台上的滑稽演员。虽说派人去召孟子,但他却既无目的,又无准备,究竟召孟子上朝何为,他心中连半点数也没有,仿佛儿戏一般。他一点谦虚之德也没有,一点恐惧戒慎的心情也没有,一副公子哥儿的作风。见了这场面,接触这气氛,看了这气派和形象,孟子真是啼笑皆非,翻肠搅肚,简直就要哇的一声呕吐出来。梁襄王见了孟子,既未寒暄,也没礼貌,招呼也不打一声,连“叟”都不叟一下子,忽然毫不客气地、冒冒失失、没头没脑地捅出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来:“天下如何才能安定?”
孟子认真回答他说:“定于一。”
孟子的这个“一”,本来是指“统一”而言,即只有天下统一,结束诸侯纷争的局面,才能安定。但字面上却很含混,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原则?一个战略?或一个国家?……看不出来一个确定的意义,怎么理解都可以。而这位“不见所畏”的公子哥想的是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他自己,所以马上接着问;“谁人可定天下?”
孟子告诉他:“惟有不嗜杀人者,方能统一天下。”
这时候他才恍然明白,原来孟子说定天下的人并非指的是他梁襄王,而是不喜欢杀人的人。但他不明白,有谁肯服从呢?孟子告诉他说:“天下莫不从之。陛下熟知禾苗之情形吗?七八月间,久旱不雨,禾苗枯槁,忽一日,天空乌云密布,转瞬大雨倾盆,于是禾苗得救,又望日迎风地生长起来,这长势谁能阻挡?而今各国君王无不嗜杀成性,倘有人肯施仁政,救民出水火,则天下之民皆引颈而望救,纷纷归服,犹若高山飞瀑,其势谁能阻挡?”
梁惠王既不能接受孟子的仁政思想,现在已经死了,他的继承者梁襄王又是这副架式,孟子于是决计离魏而去。
这时齐宣王刚即位不久,很想有一番作为,因此执政后办的第一件事便是振兴稷下学宫——将稷下学宫整修一新,公开礼聘天下学者贤士及当时著名的思想家,为他们安排最好的生活条件,有宽阔的马路,高门大屋的建筑,让他们能够自由而愉快地在那里思考、研究、讨论,因而天下学者云集而来者不下千人,可说是集一时之盛了,据此孟子决定再次适齐。
孟子师徒又浩浩荡荡地踏上了新的征程。一天,他们一行数十乘正滚滚地碾着明媚的春光自范城①向齐都临淄进发,突然,迎面旌旗招展,呐喊震天,尘埃飞扬,遮天蔽日,先有数骑飞来,这是清道的开路先锋,路上的行人和耕田的农夫,凡来不及回避者,或被怒斥,或被鞭打,或独轮车被掀翻,或包裹、竹篮被抛进沟壑,有敢与之辩理者,则被其枪挑剑击,血肉模糊地毙命于路旁。马队过后是车乘,文官绣袍玉带,儒雅风生,武将顶盔贯甲,赳赳昂扬,或驱鹰,或逐犬,或持弓,或背箭,耀武扬威,横冲直撞。这是齐宣王的儿子在田猎四野,那王子专乘一车,装饰豪华,镶金嵌玉,围珠裹翠;驾车的四匹骥骜,俱都是龙驹虎崽,两匹火红,两匹雪白,奔腾起来,交相辉映,真乃世间的珍奇。车上的王子,锦绣裹身,珠玉顶戴,特别是他那气度,是轩昂?是傲慢?令人捉摸不定。孟子师徒的车辆避于道左,直待这下山洪水般的猎队远去,方拨马上路,缓缓而前。若干时辰过去了,王子的猎队早已不知奔向了何方,然而那猎猎的旌旗却仍在孟子眼前闪耀,那弥漫的烟尘仍在孟子面前升腾,那滚动的车轮仍在孟子的心上碾过,留下了深深的辙印……
虽经一天的旅途颠簸,但这天夜里宿于驿馆,谁也不能安寝入睡,不自觉地又议论起了昼日之所见所闻,在大家七言八语地纷纷议论之后,孟子总结似的说:“环境能够改变人之气度,奉养能够改变人之体质,环境是多么重要啊!齐王之子难道就不是父母所生,骨肉之躯吗,他为何竟如此与众不同呢?……
“王子的宫室、车马、服饰,自然与众不同,他之所以能够如此,是由其所生活的环境决定的;何况以‘仁’作为自己住所的人呢?
“鲁君到宋国去,在宋之东南城门下呼喊,守门者说:‘此非宋君,为何喊声竟与吾君相同呢?’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俱都身为国君,其生活的环境相似。”
孟子师徒来到平陆,曾作短暂逗留。平陆是齐之南疆边邑,故城在今山东汶上县北,邑宰孔距心是个忠厚老实,但也有些懦弱的地方官。逗留期间,孟子曾四处奔波,做了一些实地考察,以备作为不久与宣王论政的根据。入境问俗,勤于考察,慰民疾苦,已经是他多年形成的生活习惯了。考察的结果,孟子对孔距心的政绩很不满意,身为父母官,竟使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虽说看问题不可以点代面,以偏概全,但透过平陆的所见所闻,大体上看到了如今齐国的整个现状。离齐四年,齐国的政治依然如故。虽说如今的齐国堪称东方之大国,诸侯中之强者,但百姓却因此更加灾难深重了。愈是这样,愈显示出行仁政的重要性、必要性和迫切性。孟子深知,上天留给自己的时光不会太久了,救民出水火是自己的宿愿,是自己的历史责任,每想到这些,他便有一种急不可待的紧迫感。然而诸侯不容他,现实捉弄他,年岁不饶他,七十一岁了,他还在整日凄凄惶惶地为理想,为民众,为天下四处奔波,这是怎样不公平的天地神灵与世道啊!……
孟子待人、待己、对事素来是光明磊落,像透明的水晶,不杂半点斑疵。虽说与孔距心素昧平生,彼此从无任何接触与交往,但当孔距心征求他对平陆工作的意见时,他还是坦诚地对孔拒心进行了批评。他问孔距心:“倘汝之战士一日三失其职,汝将开除他们吗?”
孔距心果断地回答说:“不必等待三次,予必开除之。”
孟子严肃地说:“既然如此,邑宰失职,又该如何呢?风调雨顺之年,子之民尚不得温饱;一遇荒年饥岁,子之百姓年老体弱者抛尸露骨于沟壑,年轻力壮者则出背乡离井,四处逃散,以苟全性命……”
不等孟子将话说完,孔距心便羞愧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搓着双手在堂内走来走去,走了半天,将两手向孟子一摊,为难地说:“此非距心之力所能为也。”
孔距心说的是一句实在话,天下形势如此,齐国形势如此,一个小小的邑宰能奈滔滔天下之势何?这一点,孟子并非没有意识到,但他依然严厉责之,说道:“今有一人,接受他人之牛羊而为之放牧,那么他必千方百计地为牛羊寻牧场,找饲料。倘牧场和饲料均求之不得,他该如何处理呢?是将牛羊退还原主,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饿死呢?”
孔距心低垂了头,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此乃距心之罪也!……”
道理确是如此,但漫漫封建社会中,在多如牛毛的官吏中,照孟子的要求和标准做的,能有几人!……
春夏之交,熏风煦煦,醉日融融,在这个季节里,人最容易困乏。孟子每天早起晚睡,或做社会调查,或给弟子们讲学,或接见社会贤达。古稀老人了,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折腾,逗留平陆期间,竟连病数日。百姓闻讯,纷纷箪食壶浆,前来探望。百姓不来探望倒好,这一探望倒反加重了孟子的负担,他要接见一批又一批的老少,他要与之交谈,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归去。拒收百姓的礼物是一件最不容易的事,虽说百姓之所携,绝无什么值钱的珍宝,但这却是他们一颗颗赤诚火热的心啊,它表示百姓们对仁政学说的衷心拥戴和热切盼望。全都拒而不收吧,冷了他们的心;各收受一点吧,这一米一粟又来得多么不易呀,这是他们嘴里不吃,饿着肚子省出来的呀……百姓的探望,增加了孟子的心里重负,他由衷地愧疚,觉得百姓这般面黄饥瘦的模样,这处处啼饥号寒的场景,是由于自己的失职造成的,因而自己是百姓的罪人,无脸面见他们。为了不使夫子过于劳累,弟子们竟不肯向老师吐露实情,背着老师挡驾前来探望的百姓。一天,驿馆外聚满了百姓,孟子全然不知。百姓因未睹孟子尊容,担心他正病情恶化,一个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焦虑不安。忽然,远处飞来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车上乘坐的是齐相储子的心腹,他受储子之托,自齐都临淄远道专程携厚礼来与孟子交友,见驿馆外这乱纷纷的场面,觉得有失大国体统,便下令驱逐百姓,与百姓发生了纠纷与冲突。冲突惊动了驿馆内安歇的孟子,他急令弟子们搀扶出门,见状甚为惊骇。他将锦衣华冠,气宇轩昂,远道专程来访的储子家臣冷于一边,热情地接待了来探病的百姓,老泪纵横地感激他们,掏心剖腹地劝他们归去。百姓离去之后,孟子虽说也与储子家臣有了长时间的交谈,了解齐国的情况,并接受了他的礼品,但终觉心存芥蒂,特别是一想起他那视百姓若仇敌的凶残相,便不寒而栗,所以后来到了齐都,并不依礼回访储子。
孟子师徒来到临淄,直奔稷下学宫,自有学宫里的官吏安排其住处与膳食,秉报齐宣王。时值初夏,孟子一路劳顿,草草吃过午饭之后便午睡安歇了,众弟子也相继休息。过了约有半个时辰,与孟子同室的公孙丑忽闻有人落地之声,伏到窗上一看,见院内有两个陌生人正贼头贼脑地四处窥探。练过武功的人,多半警觉性高,反应灵敏,动作迅疾。为防刺客,确保老师安全,公孙丑来不及细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疾破窗而去,同对拔出短剑,高喝一声:“歹徒哪里跑!”
两个陌生人听到如雷贯耳的喊声,一个返身逾墙而逃,一个被公孙丑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住。喊声惊动了正在午休的人们,大家蜂拥而至,众口一词地质问这个逾墙而来的家伙。来者虽说也是武士打扮,且身轻如燕,翻墙越屋如履平地,但面无杀气,身上也未藏兵刃,在众目如电的刺激下瑟索发抖,不像个为非作歹的人。孟子总是以善心待人,他批评弟子们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束手就擒的人,将其接进室内,让座递茶,与之交谈,明确表示,纵然他真是刺客,罪也不在他本人,而在那幕后策划者和指使者。喝过一盏茶之后,武士心中平静了许多,态度也变得自然起来。他供认自己是相府的家丁,因孟子的声名很大,相爷奉宣王旨意,派他们两个来偷偷观察孟子的长相是否与众人不同。这样的供词自然不可轻信,但既是相府家丁,且系齐相储子所亲派,自应以礼相待。解铃还需系铃人,日后见了储子,自然一切分晓,只是需暂委屈武士一时。
未牌时分,学宫外有叮当的马铃声,滚动的车轮声,这响声由远而近,由弱而强地来到门前,一声清脆的响鞭之后,响声戛然止住,接着便是说笑声和脚步声。来访者不是别人,正是储子派往平陆与孟子结交的那位家臣,他带来了储子的亲笔信,内容大致如下:
一、不知孟夫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夫子海涵恕罪。
二、奉宣王之命,派人暗观夫子异相,不料奴才无能,惊动了夫子,罪莫犬焉。
三、翌日早朝后,宣王将带领文武百官,于王官东门外广场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仪式之后设国宴为孟夫子接风洗尘,望夫子赏脸不辞。
孟子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心情异常激动地说道:“承蒙大王与冢宰错爱,感激之情,容当后报!……”
宾主又拉了些闲话,当谈到那场颇为有趣的误会时,孟子歉意地微笑道:“予乃一介寒儒,与常人自无不同,尧舜亦与人同耳。”在第二天的宴会上,当储子提到这件事时,孟子也以同样的话回答。
不谈齐宣王率领文武百官于王宫东门外欢迎孟子,旌旗猎猎,礼炮轰鸣,鼓乐喧天,百官无不躬身施礼的隆重场面,盛大仪式,以及热烈肃穆的气氛;不谈齐宣王为欢迎孟子而设的国宴上鸡鸭鱼肉、山珍海味的丰盛,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欢乐,拳令笑骂、杯盘叮当、醉态百出的狼狈;不谈第二日早朝,齐宣王封孟子为卿,百官称颂,只说第四日早朝后,齐宣王屈尊枉驾拜访孟子,虚心向孟子讨教,孟子给他讲“保民而王”的道理。
齐宣王的相貌很有特点,给孟子一深刻印象,难以捉摸的感觉——他“过颐”,可以说是方面大耳,满脸福相;也可以说是脑后见腮,不可往来,后有反骨。他“豕视”,像猪一样看东西,表面上很糊涂似的,而实际上心中自有主张,很精明,而且不时地偷看两旁的东西。
就在孟子适齐前夕,列国的局势有了新的变化——宋国的国君称王;韩、赵、魏、燕、楚五国联合攻秦,结果于函谷关战败。这一仗动摇了强秦和东方列国之间的均势局面,也刺激了齐宣王励精图治的决心。因此,齐宣王第一次与孟子论政,便问道:“孟老夫子知识渊博,能将齐桓公、晋文公春秋称霸的详情与道理讲给寡人听听吗?”
孟子答道:“孔门弟子无谈论齐桓、晋文之事者。故而后世无传,臣也就无从知晓。倘陛下定要知道如何治理天下的话,何必定要了解齐桓、晋文称霸诸侯的道理呢?让臣来给陛下讲讲治理国家,统一天下的王道政治吧。”
孟子熟悉古代的历史典籍,岂能不知齐桓、晋文之事,只是不愿提及而已,孟子既然根本不赞成追求霸政,一开始便拨开齐宣王问话的方向。孟子就是这样方正,不转一点弯子,若是纵横家,决不会这个谈法。
孟子有不仅能治理好国家,而且能统一天下的政治,齐宣王自然要迫不及待地洗耳恭昕,于是急切地问道:“一个国君,须具备怎样的德行和才干,方能统一天下?”
孟子果断地回答说:“一切为百姓之安居乐业着想,欲王天下,谁人能够阻挡!……”
宣王追问道:“依夫子高见,似寡人者,能够王天下吗?”
孟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当然能!”
孟子愈是回答得干脆,肯定,齐宣王愈是不放心,还以为这是阿谀之辞呢,他要弄个明白,问道:“夫子何以知寡人能王天下呢?”
孟子不能不说出一番理由来,而且举事实为证。
原来齐臣胡龄曾告诉过孟子一件事。
一天,齐宣王正坐于金殿之上批览奏章,忽然有一个人牵着一头牛从殿下经过,宣王一时兴发,问道:“汝将牵牛何往?”牵牛的人答道:“前去宰杀,将以其血衅钟。”宣王道:“放了它吧,看他颤若筛糠,无罪而送进屠场,像杀一无辜之民,寡人实在不忍。”牵牛人反问道:“那么,废除祭钟仪节吗?”宣王果断地命令道:“岂可废除,以羊易之!”
讲完了这件事,孟子说:“凭着陛下这种不忍见牛觳觫(húsù)之心,扩而充之,便可实行王道,统一天下。虽齐之百姓皆以陛下为悭吝,但臣知陛下有仁慈不忍之心。”
齐宣王听了摇头叹道:“确有一班无知之民以为寡人吝啬,竟舍不得宰一头牛去衅钟。齐国疆域虽小,难道会舍不得一头牛吗?寡人确系不忍心视其颤抖哆嗦,无罪而被送进屠场,像一个无辜的人而被牵去杀头,故以羊易之。”
孟子说:“请不要责备百姓错怪大王的美意,羊小而牛大,羊贱而牛贵,陛下以小易大,以贱易贵,百姓岂能体解陛下之深意!倘说大王可怜那牛无罪而被送进屠场,那么,羊和牛又有何不同呢?”
齐宣王被问得张口结舌,不时地抓耳挠腮,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是呀,这究竟是为什么?连寡人自己也说不清,但可对天起誓,寡人绝非吝啬钱财而以羊易牛。可是,宰羊与牛,究竟有何不同呢?看来百姓说寡人吝啬,不无道理……”
齐宣王不忍心杀牛,这是一片好心,百姓不但不领情,反而说他小气吝啬,万一弄不好,这位国君一发怒,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头落地。所以孟子设法缓和齐宣王的情绪,作一疏解。其次,孟子也为了要齐宣王接受他提出的意见,施行王道仁政,所以,在这里以幽默和轻松的口吻把话锋一转,说道:“此乃小事一段,百姓如此误解,倒也无妨,臣知陛下有一颗仁爱之心,陛下见牛而未见羊,君子对于禽兽,见其生则不忍见其死,闻其声则不忍食其肉,故君子远庖厨而居。”
齐宣王听后,那团笼罩在心头的雾霭被一阵清风吹散了,心的海洋里泛起了兴奋与激动的波澜,他无限感慨地说:“《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说的便是孟夫子这样的人呀!寡人虽说是这样做了,但却说不出其中的道理,经夫子这一指点,心中顿觉豁然明亮起来。不过,这种不忍之心与行王道、统一天下有什么关系呢?”
孟子避开了宣王的问题,反问道:“倘使现在有人向陛下报告说:‘予之力足以举千钧,但不足以举一羽,予之视力能明察秋毫之末,但却看不见一车柴薪。’请问陛下,您能够相信吗?”
齐宣王捋着稀疏的短须,摇着头嘿嘿地笑着,心里想:“你孟夫子在跟寡人开什么玩笑呀!”但他知道君子无戏言,笑过之后肯定地答道:“当然不相信!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哪有这样的事呢?”
孟子知道齐宣王不会相信这不合事理的假想,但他要齐宣王亲口否定,才好作深一层的进言。所以齐宣王一否定了这比喻的可能性,他立刻收敛了那漫不经心的神态,渐渐变得庄重严肃起来,说道:“陛下不忍之心恩泽禽兽,却未能使百姓摆脱痛苦,过上安和乐利的生活,这是为何?由此看来,举不起羽毛者,因为他不肯用力;不见舆薪者,是因为他不肯用明;齐之民不得安宁者,是因陛下不肯施恩于民也。依臣之见,陛下未能统一天下,是不肯为,而非不能为也……”
孟子说齐宣王有行王道,统一天下的能力,但却没有去实行,齐宣王想,我齐国如此富强,要做的都已经做了,而你还说我没有做,那么怎么样才算是做了呢?于是他反问道:“请问夫子,不肯为与不能为,二者有何不同?”
孟子回答说:“倘使叫一个人挟泰山而超北海,他说不能,诚不能为也;倘使命其为长者躬身施礼,他说不能,是不肯为,非不能也。”
孟子在暗示齐宣王,他有此权能不是做到做不到的问题,而是肯做不肯做的问题。因此答复了齐宣王的问题之后,马上直截了当地指到事实上来,紧接着说:“倘陛下肯施仁政于民,肯行王道政治,以齐当前之国力和所处之政治环境,统一天下,非属挟泰山超北海之类,而属向长者躬身施礼之类。”
孟子不待齐宣王插嘴,继续说道:“尊敬自己的尊长,从而推及到尊敬他人的尊长,爱护自己的子女,从而推及到爱护他人的子女。一切政治措施均由这一原则出发,统一天下则易反掌!”《诗》云:“做妻子的榜样,再推及到兄弟,一进而推及到封邑和国家。即是说一个人应将自己的好心美意由近及远地推广开去。为人君者,推恩足以安天下,不推恩难以保妻子,历史上有多少刻薄寡思之君,皆不得善终。古之圣贤,诸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乃至齐桓、晋文这些人,他们在思想上、功业上,之所以能够超过常人,令人望尘莫及,关键在于他们能推己之仁心,推己之善行,即:孔子所谓推己及人之恕道。如今陛下的不忍之心足以使禽兽沾光,百姓却不得获益,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凡物称然后知轻重,量然后知长短。物尚且如此,人心更是如此,要经过某些标准的衡量,才能对自己有所认识,有所改善。
“陛下频频发动战争,兴师动众,将士历险赴难,结仇构怨于诸侯,莫非陛下惟此而惬心悦意吗?”
齐宣王急忙解释说:“不,不,寡人岂能惬意于生灵之涂炭!不过是为了满足寡人之最大欲望而已。”
“陛下之所大欲是什么,能讲与为臣听听吗?”孟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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