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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孟子·万章下》“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孟子·万章上》
世界上的事,只有人们意想不到的,没有它不存在的。孟子的病体,谁都认为必将一蹶不振,然而经过诊治和调养,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公元前305年,当东风浩荡,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时候,孟子的病症几乎完全消失,又可以兴致勃勃地投于工作了。弟子们尽最大可能控制他的工作量,不使他过于劳累,想方设法分担他的工作,分散他的精力,陪他聊天,逗他开心。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孟宅庭院内,绿柳托墙,红花闹春;孟门弟子群星拱月般地将夫子围于中间,说说笑笑,好不惬意,好不热闹。万章于说笑中提及当夫子病重期间,大家是怎样忧心如焚。孟子听了哈哈大笑,笑得前合后仰,笑过之后说道:“尔等请放心,为师近期不能死,因为著书的任务尚未完成呢……”
孟子依然是那么开朗,那么健谈,那么乐观,依然是那么废寝忘食。然而他似乎颇有预感,认为眼前这突然病愈,大有回光返照之嫌,必须在这弥留之际,尽快完成三部书的修订和写作。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孟子不再被动地等弟子们提问,而是主动地指导点拨,分析可能存在的问题,未雨绸缪地大讲而特讲,唯恐自己突然离世,弟子们无法继续完成任务。
万章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颇不近人情地加紧了提问和请教,师生间的问答继续着。
一日万章问道:“请问交际时该如何存心?”
孟子回答说:“应该存恭敬之心。”
万章问:“俗话说,‘一再拒人馈赠,乃不恭之举。’这是为何?”
“尊贵者有所赐与,自己先想想:‘所赠之物合于义,还是不合于义呢?’想后才接受,颇不恭敬,故不拒绝。”
“不明言拒绝,惟心中却之,心里说,‘这是他掠夺百姓的不义之财呀’,因而婉言谢绝,难道不可以吗?”
“以道与我交往,以礼与我接触,便是孔子,亦不会拒绝他人的馈赠。”
“今有一拦路抢劫的盗贼,也依规矩与我交往,依礼节向我馈赠,这赃物难道亦可接受吗?”
“自然不可!《尚书?康诰》曰:‘杀人劫物,强横不畏死者,天下人无不切齿痛恨之。’此不待教而可诛者。夏、商、周三代相继此法而未改,如今抢劫、杀人者更多,怎么能够接受呢?”
“今之诸侯,其财物全是搜刮民脂民膏而来,与拦路抢劫之不义之财何异?假若他们依礼交际,君子便可接受,请问这又该作何解释呢?”
“汝以为有圣人兴起,对当今之诸侯,将一例看待,全部诛杀,还是先行教育,教而不改者然后诛杀呢?。非己所有而取之,谓之盗,这只是提到原则高度的话。孔子在鲁为官时,鲁人争夺猎物,他亦争夺猎物。争夺猎物犹可,况受人之赐呢?”
“那么,孔子为官,非为行道吗?”
“为着行道。”
“既为行道,为何又来争夺猎物呢?”
“孔子先以文书规定祭祀所需之祭器与祭品,不以四方之食供祭。所夺之猎物原为着祭祀,既不用来供祭,便无所用之,争夺猎物之风必将逐日衰灭。”
“孔子为何不辞官而走呢?”
“孔子为官,先试行之。试行的结果,其主张可行,而君主却不肯行,而后离去,故孔子不曾于同一朝廷停留整三载。孔子为官,有因可行道者,如鲁之季桓子;有因君主礼遇之,如卫灵公;有因国君养贤者,如卫孝公。”
问过交友与交际之道以后,万章又向孟子请教有关知识分子的问题,因为这些都是他编修《尚书》不可回避的问题。
一天,万章请教道:“读书人不像寓公那样依靠诸侯生活,是何道理?”
孟子回答说:“不敢如此。诸侯失其国,然后做寓公托于诸侯,礼也;士托于诸侯,非礼也。”
“君若馈之以粟,则接受否?”
“接受。”
“接受是何道理?”
“君主对于外国侨民,本有周济之责。”
“周济之则接受,赐与之则不接受,是何道理?”
“由于不敢接受之故。”
“不敢接受,又是何道理呢?”
“守门打更者皆有固定之职,故可接受上边之给养。无固定职业而接受上边赐与者,被认为是不恭敬的行为。”
“君馈之,则受之,不知可否经常如此。”
“鲁缪公对于子思,屡次问候,屡次馈以肉物,子思不悦,最后一次竟将来者逐出门去,自己北面稽首而拜曰:‘今日方知君主视伋若狗马而畜养之。’大概缪公从此不再给子思送礼了。喜悦贤人,但却不能重用,又不能依礼供养,可谓悦贤吗?”
“请问夫子,国君怎样做,才算是以礼供养君子呢?”
“先以君命馈之,其必揖拜稽首而受。其后掌仓廪者常送谷米,掌庖厨者常送鱼肉,馈者不以君主旨意,受者亦勿需稽首。子思以为,为受一肉而屡屡礼拜,此非供养君子之法。尧之对于舜,使九子事之,二女妻之,且百官、牛羊、仓廪无不具备,供养舜于畎亩之中,然后举之居于高位,此乃王公尊贤之范例。”
“士不谒见诸侯,是何道理?”
“无职位者,居于城市曰市井之臣,居于乡间曰草莽之臣,皆庶民百姓也。百姓未送贽礼而为臣属者,不敢谒见诸侯,礼也。”
“庶民百姓,召唤其服役,则服役;君欲同其会晤,召之,却不前去谒见,何也?”
“服役,是应该的;往见,是不应该的。且君主为何欲同其会晤呢?”
“因其见多识广,因其品德高尚。”
“倘其果真见多识广,则当尊之以为师。天子不召师,何况是诸侯呢?若因其品德高洁,则吾未闻欲见贤者而召之也。鲁缪公多次往见子思,说道:‘古之千乘之君若向士人交友,则何如?’子思不悦,说道:‘古人之言,是说国君以士为师吧,难道是说同士交友吗?’千乘之君求与士,交友而不可得,何况是召唤呢?齐景公田猎,以旌①召虞人②,虞人不来,景公欲杀之。志士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弃尸于沟壑;勇士见义勇为,不怕掉脑袋。孔子曾赞扬这位虞人非己应受召之礼而不往也。” “请夫子略谈召人之礼。”
“召虞人用皮冠,召庶人用旃(zhān)③,召士用(qí)④,召大夫用旌。以召大夫之旌召庶人,庶人死不敢往;以召士人之而召庶人,庶人难道敢去吗?何况以召不贤者之礼召贤者呢?欲同贤者会晤,却不肯依规矩礼节行事,犹如请其进家而闭门塞户。义犹大路,礼似大门,惟君子能从此路行走,能由此门出入。《诗》云:‘大道平如砥,直如矢,这是君子所行走的,小人所效法的。’”
“孔子听说有国君之命召唤,不等马车驾好便徒步前往。难道孔子错了吗?”
“孔子当时正在为官,有职务在身,鲁君以其所任之职召唤之。”
……
转眼来到了仲秋八月。这是个成熟的季节,收获的季节,金色的季节。这一年邹鲁大地上风调雨顺,处处五谷丰登,家家仓满廪盈,人人喜挂眉梢。正当千家喜气洋洋,万户欢欣鼓舞,同庆丰收,共抒喜悦的时候,从孟宅传出了更大的喜讯——孟子师徒序《诗》、《书》,作《孟子》胜利完稿。喜讯像一声春雷,响彻齐鲁上空,声震诸侯各国,惊动了诸子百家。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更有性急者,登孟门而索书稿,以先睹为快。中秋节的晚上,一轮大如伞盖的明月高悬中天,溶溶如水的月光亲吻着大地,给大地送来了光明与圣洁;抚慰着勤劳的人们,祝福千家安乐,万户团圆。孟宅庭院内,师生济济一堂,欢度佳节,共庆胜利。这里虽没有豪门深宅那样的珍馐美味,更没有王邸侯馆那样的歌舞升平,但这里有仁义,有纯洁,有挚爱,因而酒宴虽薄,却人人喝得尽兴,个个吃得香甜。孟子本来早已滴酒不沾了,特别是患病以来,更是视酒若毒。今天晚上的情况特殊,一是中秋佳节,阖家欢聚,师生团圆,这是八十五年来的第一次;二是序《诗》、《书》,作《孟子》均已取得了圆满的成功,如愿以偿;三是身体业已康复,枯木逢春,因此他不仅要喝,而且还要尽量多喝几杯。孟子本来饮酒海量,为了著书立说,多年来他强迫自己将酒戒掉,这是多么痛苦的折磨呀,如今一旦开戒,又有诸弟子纷纷相劝,饮酒数量可想而知。酒宴过后,师生乘兴或赏月,或谈天,或抚琴,或击筑,或唱歌,或吟诗,或跳舞,或载歌载舞。都是六十开外的老头子了,但却兴奋得蹦蹦跳跳,直闹腾到午夜方散。
为了对孟子著书成功表示祝贺,官吏乡绅们纷纷宴请,孟子应酬不暇。邹穆公不顾年老体迈,专程从峄山之阳赶来因利渠畔,向孟子道喜,并于因利渠畔设戏三天,以示举国欢庆。
九九艳阳天,秋高气爽,巧云如画;金菊向阳,黄花遍地,清香四溢,不是春光,胜似春光。
这一年的节气早,九月上旬,粮入仓,草归垛。年景好,农民们心里踏实,一家老少来年衣食有着,可保温饱,有的还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俗话说,三春不如一秋忙,三秋没有一夏忙,农民经过了春夏秋三季的辛勤忙碌,好不容易熬到这个松闲一点的季节,又逢好年成,囤子里有粮,腰包里有钱,如今有这样一个听戏娱乐的机会,人们怎么能不潮水般地涌向因利渠畔呢?休看这些普通的农民百姓,他们整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出门麦子谷,进家老婆孩,关心的是栏里的驴,圈里的猪,但对孟子却并不陌生,他们熟悉孟子所创办的子思书院,他们知道孟子的仁政主张对百姓有利,他们了解孟子奔波一生,为民请命,终不得志。现在孟子和他的弟子们又写出了三本书,尽管谁也不知道这书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它是在替百姓说话,对人民有利。既然如此,这样的庆祝活动,怎么能不参加呢?所以这四面八方奔腾的潮水便汇成了欢乐的海洋,因利渠畔从来不曾有过的欢乐的海洋。
不消说,在整个欢庆的日子里,孟子餐餐饮酒,天天赴宴。
事情糟就糟糕在这饮酒上。前次孟子患病,医生的处方在“忌口”一条中,强调绝对戒酒,戒酒不严,将一发而不可收拾,终将因此而丧命。可是他没有讲清楚,是在患病期间戒酒,还是终生戒酒,大家都认为,病已痊愈,早已停药,自然是可以开戒的了。不料弟子们的劝酒敬酒,亲朋们的宴请,国君举行庆典,全都是好心美意办了坏事,铸成了人类历史上的大错。
孟子的旧病复发了,而且在急剧恶化,重去请先前那位医生诊治,当他听说孟子已经大量饮酒时,拒绝了前来诊脉,并料定孟子的寿命顶多还有三个月,须抓紧准备后事。
孟子对自己的病体并不过于悲观。所谓乐观,并非断定自己的病体不久将会康复,而是三本书都已脱稿。他的使命业已完成,死亦可瞑目了。一个人当他走完了自己所应该走的路程,本就该止步休息了,他的心中十分坦然,异常欣慰。他命万章将三本书稿重审一遍,然后让弟子们分头抓紧誊抄,每个弟子人手三册。弟子们多已追随他一生,抛家舍业,别妻离子,四处奔波,八方流浪,凄凄惶惶,终无所获,就以此作为临别的馈赠吧。 万章在审稿时,擅自将夫子所亲撰之《孟轲》一书中的“孟轲”,全都改成了“孟子”,以寄托他对恩师的崇敬感戴之情。
孟子的病体每况愈下,肋下重又疼痛,腹胀,食欲不振,食量大减,四肢乏力,持续发烧,周身黄染,迅速消瘦。不出两月,竟至于腹大如鼓,呼吸困难,难以端坐和平卧,一阵阵恶心呕吐,所吐尽是殷红的血水,稠糊状的黏液,似痰,若脓,类血……
最折磨孟子,使其难以忍受的还是腹疼,钝疼,钻疼,顶疼,绞疼,只疼得他额角滚动着豆粒大的汗珠,浑身热汗淋漓。他紧咬着牙关,不哼一声,下唇被咬破,流淌着血水;脸一阵阵憋得血紫烂青。弟子们都劝他不要这样,哼出声来或许会稍微轻松一些。开始他使劲用手按着肋下,继而将枕头顶到肋下,但都无济于事。他将头使劲抵顶着墙壁,汗水顺着墙壁流淌,把那白石灰墙润湿了一大片。他用头去碰那梆硬的墙壁,额上碰起了一个个血疙瘩。渐渐的,这一切他都无能为力了,因为他心力衰竭,呼吸急促,浑身瘫软,无举臂之力,无昂首之气;他腹胀若牛,前不能合,后不能仰,翻身坐卧都需别人相助。他恶心得更加厉害,呕吐得更加频繁了,但他无力将那喉下的黏液咳上来,常常窒息,将头歪于枕边,血水和黏液顺着嘴角流淌……
先后请过许多医生,服过不少药,均无任何效验。只有那镇疼汤略有缓解作用,待药力消逝,便疼痛如初,而且到了后来,那药已经喂灌不下去了,喝一碗,洒半碗。
弟子们轮番昼夜守候于夫子的病榻前,煎汤熬药,喂水喂饭,端屎接尿,服侍坐卧。孟子的痛苦,孟子的熬煎,弟子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间,他们多么想为夫子分担病疼,甚至替夫子去死呀,然而这又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只能在精神上苦受折磨,那滋味真比钝刀割头还要难以忍受。他们在骂天不公,在咒地不平,夫子一生主仁政,倡善行,尊民、重民、爱民,为民众利益而奔走呼号,如今竟让他患这样的病,受这样的罪,这难道是公平的吗?……这难道就叫做“善有善报”吗?……弟子们这样想着、咒着、骂着,一个个捶胸顿足,泪落霏霏。
孟子的神志一直十分清醒,思维依旧有条不紊。为了安慰弟子们,他常常依在弟子们为他特制的靠榻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脸上、额上滚动着涔涔的汗珠,坚持着和弟子们说长道短,有时还勉强地微笑着,逗几句趣话。不是健康人安慰病人,而是垂危的夫子在安慰弟子们,这是怎样博大的胸怀,坚强的意志啊!……
一天,弟子们又于孟子的病榻前垂泪不止,孟子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责怪道:“汝辈为何总这样悲伤呢?生老病死乃不可抗拒之自然规律,愚师已活至八十有五,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虽不得见仁政之理想变为现实,但有《孟子》一书留存于世,有众高足继承仁政事业,为之奋斗,我死而无憾矣!……”
说完,孟子闭上了双眼,喘息了片刻,又十分吃力地启开眼皮,半天才说道:“久未闻公孙丑之琴音与万章之歌声,何不弹一曲,歌一首,驱逐这满室悲哀呢?……”
公孙丑奉命速调琴弦,万章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于是一个弹琴伴奏,一个引吭高歌地唱了起来。歌曰:
天浑浑兮地噩噩,天地混沌兮世混浊。
豺狼当道兮横行不义,抢男霸女兮无恶不做。
苛捐重赋兮花天酒地,敲骨吸髓兮纵情淫乐。
衣食无着兮百姓流浪,啼饥号寒兮万户悲歌。
卖儿鬻女兮哀鸿遍野,饿殍满地兮弃尸沟壑。
烽火遍地兮诸侯称霸,南征北战兮你争我夺。
夫妻离散兮情牵魂系,兄弟不见兮死还革裹。
千顷荒芜兮蒿莱丛生,万村萧疏兮雉梁狐窝。
杀人盈城兮白骨纵横,横尸遍地兮血染山河。
茫茫雾海兮灯塔一座,我师子舆兮姓孟名轲。
师承仲尼兮专崇儒家,广育英才兮齐家治国。
力倡仁政兮圣善为本,贵民轻君兮百姓被泽。
制民之产兮耕者有田,取民有制兮税轻赋薄。
尊贤使能兮俊杰在位,卑疏逾越兮惟才是择。
吊民代罪兮解民倒悬,鞭挞霸道兮救民水火。
奔走呼号兮奋斗终生,不逢知遇兮路途坎坷。
冀望未来兮老而发愤,废寝忘食兮著书立说。
圣贤君子兮患此恶疾,饱受煎熬兮苦受折磨。
天不公兮地不平,惩善奖恶兮居心险恶。
苍天啊!你让百姓心寒冷,
若不是万民供奉你,你不过是蒸汽一片兮云几朵。
众弟子合唱:
云雾蒸汽兮障眼目,谁还再郊天拜祭兮敬日月!
万章接着唱道:
大地啊!你让百姓多失望,
若不是万民敬仰你,你不过是黄土几兮山几座。
众弟子合唱:
几黄土兮几座山,谁还再美酒牺牲兮祭山河!
琴声和歌声停止了,孟子欲借琴声和歌声驱逐悲哀气氛的目的并未达到,室内的空气依然异常沉闷,弟子们有的在抽泣,有的在摩拳擦掌,有的在咬牙切齿。惟有孟子很平静,他静静地依在靠榻上,微闭双眼,仿佛痛苦突然消失,病魔不再残酷地折磨着他,他正在甜甜地进入梦乡。是的,此刻孟子心里很欣慰,甚至有些陶醉和幸福。一个人从这世上匆匆走过,他的脚步将到尽头,回首往事,有谁能博得世人的承认、肯定和理解呢?孟子现在是博得了,至少他的弟子们对他是这样,这已经足够了,因而他感到十分欣喜,无限快慰。
孟门弟子没有错,自然、造化,或者说是上天,确实是个可诅咒的家伙,人活在世上,为家庭,为儿孙,为社会,为人类,辛劳奔波一生,到头来却要让疾病折磨而死,这是多么残酷和不公平啊!
孟子患病期间,齐、宋、鲁、滕、梁、任诸国的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多有来探望者,邹国自然更不消说,大家顾及孟子的病体,均不做过多的打扰,来客由万章和公孙丑等人应酬接待。
俗话说,伏天的雨大,冬天的雪多,入冬以来,铅灰色的天空一直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山河隐形,鸟兽绝迹,整个邹鲁大地堆银铺玉,一片洁白。“瑞雪兆丰年”,往年望着这飘飘的鹅毛大雪,因利渠畔的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滋得心中流油。今年不同以往,这堆山成岭的积雪仿佛压在他们的胸口上,既寒彻肌骨,又窒息憋闷,因为他们所尊崇的孟子的疾病随着这飘飘落雪日趋严重,进入冬月,则已病入膏肓,骨瘦如柴了。
邹之人民也像中原各国一样,一进入冬月,便开始忙着筹办冬至庆典了,特别是遇到丰收年景,则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杀猪宰羊,置办牺牲,以祭祀祖宗;买新衣,做新帽,以便打扮得楚楚一新,相互庆贺;买糕点,购果蔬,以便相互馈赠致送,礼尚往来。因为“冬”为终意,此时万物终成,一年即将结束,为庆贺一年平平安安地度过,官府与官府之间,官吏与官吏之间,绅衿之间,百姓之间,均于冬至日举行隆重的庆典,故有“冬节大似年”的谚语。“长到夏至短到冬”,是说从这一天开始,白天越来越长,黑夜越来越短。这一天开始数“九”,天渐渐寒冷起来,从一九到六九立春,到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河里没捞冰,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在这一天里,人们绘制《消寒图》,祭祀祖先。因此,冬至这是个很值得张灯结彩隆重庆祝的节日。可是周赧(nǎn)王十年的冬至前夕,邹国百姓,特别是因利渠畔的乡亲们,心是灰的,意是冷的,耳是断的,头是低的,脑袋是耷拉的,谁也没有心思筹备冬至庆典,大家都在为孟子的安危担忧。
常与孟子相伴的弟子们并不觉得孟子的形象有什么异样,多日不见的亲友们来探望则触目惊心,浑身汗然。高大的躯体瘦骨嶙峋,颈项细而长,只剩下了三根青筋,这青筋已经挑不起那硕大的头颅。脸面更是不堪入目,令人心寒——眼凹陷,嘴瘪谷,下巴刀削,颧骨高突。四肢干瘦如柴,粗糙的黄皮紧贴在骨头上。腹部愈胀愈大,随时都有迸裂的危险。腹部以上喘成了鸡胸,肋骨高高突出,在大幅度地起伏着。他仰卧于靠榻之上,倘掀开衾被一看,简直就是一只冬季里的螳螂。可诅咒的上帝呀,你是多么昏庸,多么混账,这难道是一个善性善行,一心只为着天下和百姓的人所应得的惩罚和报应吗?……
痛苦和折磨改变了孟子的性格,一向和蔼可亲、慈祥温厚的老人,突然变得暴躁起来。他一会风风火火地将亲属和弟子们都召到他的卧室,但大家既来之后,他却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没有什么话要说,一会又挥手急令众人离去,仿佛大家在这里尽惹他心烦,或者碍手碍脚碍事似的。稍不顺心,他便怒火中烧,眉宇间拧成一个大疙瘩,若不是身神衰竭到无启唇之力,他会破口大骂,暴跳如雷。心中不悦,但却说不清道不明,弄得服侍的人摸不着头脑,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冬月十四日晚,孟子一夜没有怎么折腾,静静地仰卧着,喘气很滋润,看样子并无任何痛苦,睡得既香且甜。五更醒来,好像一个人疲劳过度,美美地睡了一夜,歇过乏来,顿感精神振奋。他微笑着,似乎脸上泛着红润,急令万章和公孙丑将他扶起,询问今天是冬月十几,雪停了没有。当万章告诉他今天是冬月十五,外边的雪正愈下愈大时,他喘了一口舒畅的气,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冬月十五日,今天是冬至节……雪愈下愈大,明年将又是一个丰收年,百姓有福呀……”
这天早餐,万章喂了孟子一点饭食,夫子许久没有吃这么多饭了。
早饭后,孟子一方面命万章将给他做的送老衣服穿到身上,看合身可体不?一方面令公孙丑将所有的亲属和弟子都找来,他要告诉大家,从此不必为他的病担忧,他已经好了,今晚就能下地参加冬至庆典,拜祭祖宗。
孟子穿戴已毕,亲人和弟子们也到齐了。他和蔼地微笑着,以亲切的目光扫视着室内的每一个人,仿佛在看许多陌生的面孔。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大家呆呆傻笑,半天过后,他命陈臻将他的七弦琴取来,他要弹奏一曲,庆贺冬至佳节。
七弦琴取来了,置于他的面前。他调准了音,先习惯地“铮铮”地弹了两声,说了一句“许久不弹,荒疏得很”,接着便全神贯注地弹奏起来,于是室内回荡着悠扬的琴声。这琴声似高山清泉,顺流而下,活泼酣畅,跳荡飞扬;这琴声若画笔,给满室的人描绘了一幅和风细雨、鸟语花香、鸡鸣犬吠、男耕女织、尊老爱幼、怡然恬静的田园风光和太平盛世图景。啊,这不就是夫子那仁政的理想吗?这是他自己心迹的表述,是对弟子们的谆谆叮嘱,是对未来寄托的殷切希望!他不仅在弹,而且弹到激动处还摆头晃脑地唱,歌曰:
南风之董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
突然,琴弦“嘣”地一声断了一根,琴声、歌声同时戛然而止,接着便是“砰”地一声震响,七弦琴滑落于地,摔成了两半。再看孟子,他平身依榻,仰脸朝上,两手垂落,双眼紧闭,泰然自若地溘然长逝了!……
公元前305年十一月十五日,殒落了一颗巨星,中国历史上继孔子之后的又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学大师孟轲与世长辞了,享年八十五岁。
亲属和弟子们一起扑向孟子,放声恸哭!……
噩耗随着呼啸的朔风和漫天飞雪迅速传遍了神州大地,老幼共泣,妇孺眼红,声摧五岳,泪洒九江,寰宇尽哀。
孟子丧礼隆重的程度不亚于孔子,但性质有所不同。孔子丧礼期间,吊唁者、送殡者以社会上层为多,如鲁哀公,各国卿相大臣,王孙贵族等。孟子的葬礼固然也有达官贵人,如齐宣王、魏襄王、鲁平公、宋偃王等均派使臣前来吊孝,但更多的却是社会贤达、士人和平民百姓,而且所来之平民百姓无不身着孝服,如丧考妣,人人泪如瀑流,个个嗓子沙哑。
殡葬这天,雪更大,风更狂,天地浑然皆白,不用说,这是天地山川都在为孟子穿孝送葬。从因利渠畔到四基山西麓孟子的墓地,在漫漫二十五里的雪地上,跪满了来自中原各国的平民百姓,他们有的披麻戴孝,有的箪食壶浆,有的秉烛燔柴,有的抬着牺牲牛羊,有的一步一跪首,有的膝行而前……俱都哭天号地,悲恸欲绝,悲声阵阵,直上重霄,盖过了九天风雪……
突然刮起了一阵旋风,风扬积雪击面,弄得人们头难抬,眼难睁。风愈刮愈大,愈旋愈广,旋风中的人们被刮得踉踉跄跄,趔趔趄趄,东摇西晃,站立不稳。旋风卷起了一根庞大的雪柱,盘旋上升,顶天立地,蒙眬昏暗,灵柩无法前进……
大家知道,这是万民垂泪,感天地,泣鬼神,天地鬼神同悲的结果——苍天悲,雪纷飞,飞雪搅天云低垂;大地悲,穿孝衣,高山披雪白巍巍;大海悲,浪涛醉,前浪奔后浪追;苍生悲,处处泪,肝肠寸断魂魄飞……
说也奇怪,旋风过后,飞雪骤停,云破天裂,一缕灿烂的阳光从密云的罅隙中透过来,射向大地,照着孟子的灵柩,照着仪仗执事,照着数以千计送葬的人们,踏着晶莹耀眼的白雪趋向四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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