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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和尼克松。
一个是最革命的左派,一个是最反动的右派;
一个是世界上人口最多、潜力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导师,一个是世界上经济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的首脑;
他们曾经用极端的语言,相互敌视,相互对骂。隔绝对峙了二十多年互不来往。他们的意识形态是相互对立的,他们的思想信仰是备不相容的,他们的价值观念是绝不一致的,他们的文化背景是各不相同的。
毛泽东和尼克松走到一起来了,这就说明这个世界已经变了。说明一个旧的时代过去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开放,理解,沟通,发展,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以高级种经活动区别于动物的人类应该不断地比以前理智,尽管地球上不同的果家不同的种族不同的人群之间,仍然存在着历史造成的十分深刻的信仰冲突和思想鸿沟,但是,历史也证明了,目前和将来谁也不能用战争消灭谁,给别人掘墓也要毁坏自己生存的家园。自从爱因斯坦发现相对论以来,人们越来越认识到地球只是一个小小的村落;真正的世界是宇宙。尽管人类还存在着敌视和对抗,但是一种生存的全球观念会使不同信仰的人们意识到,失去理智的疯狂会毁坏人类共同生存的这个球体。
以今天的现代意识来重新审视十五年前毛泽东和尼克松走到一块来的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就会认识到这是一个超世纪的事件。尽管毛泽东和尼克松这两位先驱者,以惊人的胆略打开冰冻二十多年之久的中美关系之门,离不开当时历史的因素。但是,毛泽东和尼克松会晤打开中美关系之门的事件,随着岁月的流逝,益发显示出其所包含的意义与价值,已超越了时空,超越了意识形态,超出了当时历史与现实因素的一般含义。就是今天,我们也难说清楚它的深远意义。
高级红旗轿车穿过西长安街,驶进有两个解敌军士兵站岗的新华门,绕过红墙,经过安静无人的甬道,驶至丰泽园。尼克松与基辛格在周思来的陪同下走进这个四合院,穿过一条宽的过道,绕过一张乒乓球桌,进入了毛主席的书房。
基辛格对毛主席书房的描述,要比斯诺更为细致:
……这是一间中等大小的房间。四周墙边的书架上摆满了文稿,桌上、地下也堆着书,这房间看上去更象是一位学者的隐居处,而不象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的全能领导人的会客室。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摆有一张简易的木床。我们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排摆成半圆形的沙发,都有棕色的布套,犹如一个俭省的中产阶级家庭因为家具太贵、更换不起而着意加以保护一样。每两张沙发之间有一张铺着白布的V字形茶几,正好填补两张沙发扶手间的三角形空隙。毛泽东身旁的茶几上总堆着书,只剩下一个放茉莉花茶茶杯的地方。沙发的后面有两盏落地灯,圆形的灯罩大得出奇。在毛泽东座位的右前方是一个痰盂。来访者一进入房间,毛泽东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在我最后两次见他时,他需要两个护理人员搀扶,但他总是要站起来欢迎客人的。
毛泽东站起来,微笑着望着尼克松,眼光锐利,神态略带嘲讽。他说话已经有点困难,他并不避讳说:“我说话不大利索了。”
他患了支气管炎与。肺气肿,经常喘息,咳嗽,吐痰,所以他的脚边摆着大痰盂。他的病是他长期大量吸烟所致。他曾经遵医嘱努力戒烟,但是戒不掉。
他朝尼克松伸出手,尼克松也朝他伸出手。来自两个世界的头面人物紧紧地握手了。尼克松将左手也搭了上去握着。毛主席也将左手搭上去握着。俩人都笑了,两个人的四只手相叠在一起握了好一会,大大超过了正常礼节的握手时间。是不是他俩都想将二十多年由于相互敌视而失去的握手机会都弥补回来呢?
毛主席也和基辛格握手,上下打量着基辛格,还用下颏点了点头,说:“哦,你就是那个有名的博士基辛格。”
基辛格笑着说:“我很高兴见到主席。”
基辛格感觉到,除了戴高乐以外,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人象他具有如此高度集中、不加掩饰的意志力。他成了凌驾整个房间的中心,而这不是靠多数国家里那种用排场使领导人显出几分威严的办法,而是因为他身上发出一种几乎可以感觉得到的压倒一切的魄力。这个身旁有一名女护士协助他站稳的高大魁梧的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意志、力量和权力的巨大作用的见证。
毛泽东很随便地谈起话来。他对尼克松说:
“你认为我是可以同你谈哲学的人么?哲学可是个难题呀。”他开玩笑地摆了摆手,把脸转向基辛格,“对这个难题,我没有什么有意思的话可讲,可能应该请基辛格博士谈一谈。”
尼克松对于这次具有重大象征意义的会见,在自己的回忆录里有生动而详细的记述——
他身体的虚弱是很明显的;我进去时,他要秘书扶他起来。他抱歉地对我说‘他已不能很好地讲话。’周后来把这一点说成是患了支气管炎的缘故,不过我认为这实际上是中风造成的后果。他的皮肤没有皱纹,不过灰黄的肤色看上去却几乎象蜡黄色的。他的面部是慈祥的,不过缺乏表情。他的双目是冷漠的,不过还可发出锐利的目光。他的双手好象不曾衰老,也不僵硬,而且还很柔软。不过,年岁影响了他的精力。中国人只安排我们会晤十玉分钟。毛完全被讨论吸引住了,因而延长到一个小时,我注意到周在频频地看表,因为毛已开始疲乏了。
为了把我们第一次的会晤记录下来,几名中国摄影记者赶在我们前头涌进会场。我们都坐在长方形房间的一头围成半圆的软沙发上。当摄影记者还在忙碌的时候,我们彼此先寒喧了一会。基辛格提到,他在哈佛大学教书时曾经指定他班上的学生研读毛泽东的著作。毛用典型的谦虚口吻说,“我写的这些东西算不了什么,没有什么可学的。”我说,“主席的著作推动了一个民族,改变了整个世界。”可是毛回答说,“我没有能够改变世界,只是改变了北京郊区的几个地方。”
尽管毛说话有些困难,他的思绪显然象闪电一样敏捷。“我们共同的老朋友蒋委员长可不喜欢这个。”他说,同时挥动了一下手,这个手势可能指我们的会谈,也可能包括整个中国,“他叫我们共匪。最近他有一个讲话,你看过没有?”
我说:“蒋介石称主席为匪,不知道主席叫他什么?”
当我提的问题翻译出来时,毛发笑了,但回答问题的是周恩来。“一般地说,我们叫他们‘蒋帮’,”他说,“有时在报上我们叫他匪,他反过来也叫我们匪。总之,我们互相对骂。”
毛说,“其实,我们同他的交情比你们同他的交情长得多。”
毛谈到基辛格巧妙地把他的第一次北京之行严守秘密的事。“他不象一个特工人员,”我说,“但只有他能够在行动不自由的情况下去巴黎十二次,来北京一次,而没人知道——除非可能有两三个漂亮的姑娘。”
“她们不知道,”基辛格插嘴说,“我是利用她们作掩护的。”
“在巴黎吗?”毛装作不相信的样子问。
“凡是能用漂亮的姑娘作掩护的,一定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外交家。”我说。
“这么说,你们常常利用你们的姑娘罗?”毛问道。
“他的姑娘,不是我的,”我回答,“如果我用姑娘作掩护,麻烦可就大了。”
“特别是在大选的时候,”周说,这时毛同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谈到我们的总统选举时,毛说他必须老实告诉我,如果民主党人获胜,中国人就会同他们打交道。
“这个我懂得,”我说,“我们希望我们不会使你们遇到这个问题。”
“上次选举时,我投了你一票。”毛爽朗地笑着说。
当主席说他投了我的票的时候,我回答:“你是在两害之中取其轻的。”
“我喜欢右派。”毛显然开心地接口说,“人家说你们共和党是右派,说希思首相也是右派。”
“还有戴高乐。”我补充了一句。
毛马上接口说,“戴高乐另当别论。”接着他又说,“人家还说西德的基督教民主党是右派。这些右派当权,我比较高兴。”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要看到,美国的左派只能夸夸其谈的事,右派却能做到,至少目前是如此。”我说。
谈话转到我们这次会晤的历史背景,毛说,“是巴基斯坦前总统把尼克松介绍给我们的。当时,我们驻巴基斯坦的大使不同意我们同你接触。他说,尼克松总统跟约翰逊总统一样坏。可是,叶海亚总统说,‘这两个人不能同日而语’。他说,一个象强盗——他是指约翰逊。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个印象,不过我们不大喜欢从杜鲁门到约翰逊你们几位前任总统;中间有八年是共和党任总统。不过在那段时间,你们大概也没有把问题想通。”
“主席先生,”我说,“我知道,多年来我对人民共和国的态度是主席和总理全然不能同意的。把我们带到一起来的,是认识到世界上出现了新的形势;在我们这方面还认识到,事关紧要的不是一个国家内部的政治哲学。重要的是它对世界其他部分和对我们的政策。”
我同毛的会见,主要谈到我们之间有发展潜力的新关系的他所谓的“哲学”方面,但我还笼统地提出了双方将要讨论的重大实质性问题。我说,我们应该审查我们的政策,决定这些政策应该怎样发展,以便同整个世界打交道,并处理朝鲜、越南和台湾等眼前的问题。
我接着说,“例如,我们应该问问自己——当然这也只能在这间屋子里谈谈——为什么苏联人在面对你们的边境上部署的兵力比面对西欧的边境上部署的还要多?我们必须问问自己,日本的前途如何?我知道我们双方对日本问题是意见不一致的,但是,从中国的观点来看,日本是保持中立并且完全没有国防好呢,还是和美国有某种共同防御关系好呢?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决不能留下真空,因为真空是会有人来填补的。例如周总理已经指出,美国在‘到处伸手’,苏联也在‘到处伸手’。问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面临的危险究竟来自何方?是美国的侵略,还是苏联的侵略?这些问题都不好解答,但是我们必须讨论这些问题。”
毛很活跃,紧紧抓住谈话中的每一个细微含义,但我看得出他很疲劳了。周越来越频繁地看手表,于是我决定设法结束这次会谈。
“主席先生,在结束的时候,我想说明我们知道你和总理邀请我们来这里是冒了很大风险的。这对我们来说也是很不容易作出的决定。但是,我读过你的一些言论,知道你善于掌握时机,懂得‘只争朝夕’。”
听到译员译出他自己诗词中的话,毛露出了笑容。
我接着说,“我还想说明一点,就个人来讲——总理先生,我这也是对你说的——你们不了解我。既然不了解我,你们就不信任我。你们会发现,我绝不说我做不到的事。我做的要比我说的多。我要在这个基础上同主席,当然也要同总理,进行坦率的会谈。”
毛用手指看基辛格说道,“‘只争朝夕’。我觉得,总的说来,我这种人说话象放空炮!”周哈哈大笑,显然我们免不了又要听另一番贬低自己的话了。“比如这样的话:‘全世界团结起来,打倒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各国反动派,建立社会主义!’”
“象我这种人,”我说,“还有匪帮。”
毛探身向前,微笑着说,“你,作为个人,也许不在被打倒之列。”接着,他指向基辛格说,“他们说,这个人也不属于被打倒之列。如果你们都被打倒了,我们就没有朋友了。”
“主席先生,”我说,“我们大家都熟悉你的生平。你出生于一个很穷的家庭,结果登上了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一个伟大国家的最高地位。我也出生于一个很穷的家庭,登上了一个很伟大的国家的最高地位。历史把我们带到一起来了。我们具有不同的哲学,然而都脚踏实地来自人民,问题是我们能不能实现一个突破,这个突破将不仅有利于中国和美国,而且有利于今后多年的全世界。我们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在我们告辞的时候,毛说,“你那本《六次危机》写得不错。”
我微笑着摇摇头,朝周恩来说,“他读的书太多了。”
毛陪我们走到门口。他拖着脚步慢慢地走。他说他身体一直不好。
“不过你气色很好。”我回答说。
他微微耸了耸肩说,“表面现象是骗人的。”
这一次会晤进行了六十五分钟,其中翻译还占去了一半时间。毛泽东有一种非凡的幽默感。他永远是谈话的中心,在他的引导下,这一次历史性的重要会晤,是在漫不经心的一种戏谑、玩笑的气氛中进行的,轻松的俏皮话使人觉得是几个经常来往的熟人在聊天,一些十分严肃的原则性的主题在毛泽东诙谐随意的谈吐之中暗示出来。基辛格后来把这次谈话比喻作瓦格纳歌剧的序曲,需要加以发展才能显示出它们的含义。
我们必须对上面所引述的尼克松回忆录稍作一点补充,使它更为完整。在谈到美国的总统选举,谈到尼克松在政治上的反对派的时候,毛主席又很随便地说:
“在我们国内,有一伙反动分子反对我们和你们搞好关系。结果,他们乘飞机逃到国外去了。”
为了让尼克松听出这是指林彪,周恩来插话说:“后来,这架飞机在蒙古温都尔汗的沙漠里坠毁了。”
当尼克松在列举一系列需要共同关注的国家和地区、就国际问题谈论具体细节时,毛主席又摆了摆手,指着周恩来说道:
“这些问题不是在我这里谈的问题。这些问题应该同周总理去谈。我谈哲学问题。”
半个多月以后,当基辛格在白宫他那安静的办公室里,细心琢磨毛泽东和尼克松谈话的纪录时,他发现毛泽东在谈话中实际上已经勾划出了上海公报的内容。他注意到,公报里的每一个段落,在毛泽东和尼克松的谈话里都有相应的一句话。怪不得在那以后的一个星期的谈判中,所有的中方人员,特别是周恩来总理,都反复地引述毛泽东谈话中的主要内容。
在毛泽东会晤尼克松后的几小时之内,中国就向外国新闻界提供了面带微笑的毛泽东和咧着嘴笑的尼克松会见的新闻照片和电影。这种作法表明,毛泽东本人很快赞扬了尼克松的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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