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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教育、学校教育与社区经营
一、 补习班、才艺班、家教班,还不如你来自己教
教育专家反对补习的声音从我们小时候一执持续不断地喊到今天,讲到声音嘶哑了,改变的只有外在的补习形式,却改不了家长的价值观。于是,从很早以前国小的恶补,变成了有钱人请家教,到今天则是很有钱的人把小孩送到森林小学或美语小学,没那么有钱的人把小孩送到各种才艺班或者找家教。除了知识和技能的学习,我们偏偏就是想不出小学生那个脑袋瓜里还塞得下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们没有能力跳出浅薄的社会价值观去看到「人」的质地,于是,国中以后还是有各种恶补和测验卷(唯一「进步」的,是现在连资优生和研究所补习班都出笼了)。
才艺班当然有机会学到一些东西,森林小学当然教学方式可能更富有创意。但是,小孩子的情感呢?她对待自己和家人的态度呢?「学习空间」彻底取代「家庭空间」之后,小孩子的人格雏形里头会不会缺了一大块版图,并且从此无法填补?我们恐怕从来都不曾去想!家长拼命想给小孩更好的教育,以为专家比自己更懂得教育的理念和策略,自己不用懂,只要负责赚钱和开车接送就好了。真的吗?家长无可回避地要替孩子选择教育场所与型态,一个一无所知甚至理念错误的家长,会不会要把小孩子给送到很有问题的地方去学习?甚至即使运气好选对了地方,会不会仍然用错误的方式去要求小孩,规范小孩?即使真的进了森林小学,到底小孩子以后要怎么理解亲子关系?她长大后会怎样对待她自己的孩子?假如小孩真的很幸运地从森小、全人中学、过外著名学府学到一整套极为开放的价值观,因而决定要和黑人结婚生子,到黑人区去从事反政府游击组织,或者要当贴钱的自制电影导演,家长能接受吗?还是说这将意味着家庭的决裂?王文洋说当有钱人家的小孩很艰苦,这又意味着什么?
我没有办法想像「大人负责赚钱,不用成长;小孩负责读书,别人教他成长」到底是什么意思,除非我们真的愿意接受亲子之间渐行渐远,甚至亲子反目的结局。
「陪小孩子一起成长」不是一句空话,也不要老觉得学习是一种苦差事(假如是的话,你干嘛逼小孩子学习)。如果父母不曾用自己的心力去参与孩子的成长,亲子关系注定要疏离或者变成一种无可奈何的义务;如果父母的眼界比孩子狭隘,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恐怕注定要承受许多的委屈。假如父母愿意成长,亲子教育不但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甚至还是家庭中每一个有参与的成员都能获益,并且在后来不时怀着喜悦去回忆的。
国小与国中阶段所有的功课,都是任何家长都可以教的(不一定很有效率)。就其知识的内容而言,其难度本来就是设定在「每个人都能学会」(所以才叫「基础国民教育」),因此每个家长只要愿意学都可以学得好(而不只是学得会,也不必然每一题都会)。由家长亲自来教,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告诉孩子哪些题目太刁难,不会没关系(你用心学过还不会,那小孩子就没必要会了,反正你不会不也是活得好好的,甚至还大学或研究所毕业,起码也高中毕业了呀)。尤其假如先生是学理工的,更没有道理不自己教。
我的孩子从来都没有补习也没有家教(我和他妈就是家教)。小学到国中阶段我都让他们自己读,为的是培养他们自修的能力。(给孩子太好的老师,用过分细心规划的教学步骤替他们秩序井然地排除了学习过程所有的障碍,结果孩子功课是很好,长大以后却从来没有培养过面对艰难书籍的读书能力,上了研究所或大学以后,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摸索下去。)等他们有问题不会时,再来问我们两个。孩子读书时,我们夫妻尽可能不看电视,也在旁边读书或写作(这样小孩子才会觉得有伴而不孤苦)。孩子每过一段时间该休息了,妈妈去弄点吃的(有时候我负责出去买),一家人边吃边聊天。孩子心情不好读不下书,有时会边撒娇边读书(「妈,汉武帝干嘛跟匈奴打架?」),就陪着他讲点故事不也很好吗?干嘛整天把他当机器人?一家人一起读书,一旦养成习惯,其实是气氛蛮好的。不要说孩子的教育都交给别人,面对孩子只会溺爱,或者责备他成绩不好,以致亲子关系淡而乏味,或者纵容过度无造成孩子后来无可救药的人格缺陷。
孩子成绩单拿回来,我们从来不管成绩的高低,只注意他在班上的排名。如果落后太多,就要仔细看考卷。考卷拿回家,一题一题看他答错的题目。如果确实有重要的观念不会,告诉他应该重念哪些地方,或者在教他一次。不会的学会就好了,没什么好责备的。如果是老师出得太刁钻,很明白地告诉他这一题不值得会,并仔细说明理由(这很重要,不要养成她迷信书上的东西,好像参考书有写就该会似的)。如果是不小心错,提醒她注意(但是不用逼,粗心的毛病宁可从生活规矩上去要求,不要去计较数学计算题错几题),并且把这些老师出题不当或粗心错的分数加回去,当作她真正的学习成效(本来学习成效检测就该考理解而非其他无奇不有的东西)。所以,我们家小孩从小学习意愿高但学习压力却很小。儿子有一次数学考四十分,女儿还每次都考到将近一百分,很惊奇地跑到她班上去宣传「我哥数学考四十分没有被骂耶!」如果不是自己在教,我不见得有这份自信心去接受他们偶而离奇的成绩。但是自己教,却可以免除她们为琐细无聊的东西而紧张的压力,让他们知道大人也有疏忽或不合情理的地方,帮他们建立自主判断能力,还可以在面对主流价值时保持自主性又不失去信心。如果你不当她看考卷,她的自信心必须是在接受主流系统各种谬误的前提下建立起来,这个代价太大了!
教小孩的时候,不要急得要死地一遍又一遍用正确的解法重复教他,搞的自己气急败坏,孩子紧张得哭出来。这样子交个三两次,大人小孩都会受不了而放弃。要倒过来,孩子做错的题目,让他先告诉你他以为题目要他做什么。尤其小学阶段的孩子,思考方向无奇不有,对同一道题目,不同的小孩经常有不同的想像。从大人的眼光看起来,好像是小孩子「误解题意」;体贴地倾听他的说明并从小孩子的观点再看一次,果然这些题目还真的往往写得太简陋(对国小学生而言),因而容许别的理解方式。带孩子长大的过程,让我重新发现孩子的想像力比大人丰富,也让我重拾许多「换个角度看问题」的能力。等到题意真的弄清楚了,再来看孩子的解题过程,看他是怎么想的,从而找出他误解(或开始岔出去)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把观念进一步厘清楚。教小孩,要从倾听开始,进而进入他的思绪和他的世界。等你弄清楚他是怎么想的以后,才可以开始教。这样教,才会发现你的孩子多可爱。孩子小的时候,留下许多啼笑皆非的趣事,很多都是他们对成人文字世界的各种误解。假如你对语言哲学有兴趣,这样的经历更是哲学工作者最富启发性的学习过程之一。
不过,不管你在教孩子什么功课,千万要记得:培养他的学习态度和学习方法,远比培养他知识和技巧重要。主动学习,有能力自己面对困难和挫折,培养出自己面对艰深问题的耐性和自信,这是一辈子的事,愈到高阶段的学业(譬如面对博硕士课程),以及工作场所,愈是端看他在这方面的能力。反而解题速度的快慢,计算错几题,生字错几个,根本不重要(只要不太离谱就可以了)。我在清大尤其受不了那些从小补习过来的小孩,讲课观念深一点就不懂,愈到挫折就逃避,念硕士了还像家教班学生,什么东西都得给他准备好,缺一样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上了国中,系统性推里的能力必须要好好培养,这尤其反映在数学科上面。家教、资优班、补习班都不是学习数学的最佳场所。教国中生数学其实蛮容易的:在客厅放个大白板,每周一个晚上,叫他在白板上给你上课,把课本的东西有系统地讲给你听。你只要有听不懂得地方,就问他,请他再讲一次。小孩子刚开始时通常真的教不好,因为小学阶段的知识通常较细碎,体系性较不明确。但是有耐心地让他多讲几次,必要的时候协助他突破讲解的困难(但次数愈少愈好),通常他就会愈教愈好。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反正认定我懂,讲不清楚的地方就耍赖。逼得我只好请太太当学生,由她问问题,我只负责旁听。让孩子学讲课,会逼他进入「主动思考状态」(现学现卖),他不但要吸收知识,还要设法找到一套属于他自己的整理方式和系统,再设法转化为可以对别人也有效的系统与陈述策略。这种学习状态,远比写参考书还细腻、深入、思考层次丰富多元,更可以培养他独立的体系性演绎精神。这样训练个半年,孩子对理科的掌握能力基本上已经不会输人了。
我的地理观念一塌糊涂,由太太负责教孩子历史和地理。她的教法也很像我的风格:叫小孩子自己念过书,自己有把握以后下来讲给她听,她负责提问,提醒孩子地理和历史知识背后的系统和整里的方法。我则在碰到重要的历史章节时,补充这些历史事件背后更广泛的文化史含意,帮他们把历史变成是一个有人类热情、理想与各种意义的追求的过程。当然,我也自己教小孩美术史、音乐欣赏、陪小孩念建筑史。其实在饭桌上,我几乎什么都教;旅行时,还教他们怎么吃红酒搭配羊乳酪(真的是人间美味,而且不会发胖)。就是因为亲子的互动很密切,我才能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不时体会到他们逐渐成长的那份喜悦,也为自己和他们感到骄傲。
真的,不要补习啦!光是来回车程,要浪费孩子多少时间(总要一两个小时吧)。何况,不去享受孩子成长过程的喜悦,养小孩干嘛?
二、同侪关系与社区教育
假如我们关心的是孩子完整的「成长空间」,而不是像养一条小狗那样,只想给他有吃、有穿有得走动就好,那么我们就必须要注意到:小孩子的「成长空间」不只是写功课、学才艺的空间,还包括他完整的情感与人格成长空间。所谓的情感空间,简单的说就是「爱好」与「关切」。一个人有爱好与关切,他才能自主而主动地去投入,去学习,愿意为他想得到的东西而辛苦、努力、付出。而所谓的人格,当然包括俗话所说的诚恳不诚恳,但是还包括他有没有能力处理自己的喜、怒、哀、乐、挫折与痛苦。大学生为情而杀人,真正的背后原因在于:他不懂得「爱」,只懂得「掠夺」与「占有」;更严重的是,他没有能力面对情场上的「挫折」。一个没有能力自行面对、处理挫折的人,再聪明,收入再高,都只是一个脆弱的人。看着年轻一代,最让我担心的;是他们几乎倾尽全力在培养自己从社会上攫夺资源的能力,而没有多少面对挫折的能力;他们所有的人生目标都是别人给的,只能在掌声中活下去,而没有一点点真正属于自己想要,不需要掌声也能自足的人生目标。这样的小孩,再聪明,再优秀,也只是一个空洞的美丽玩偶,没有一丝丝属于人的血气。可怕的是:这就是我们整个社会的教育目标!这到底是在栽培小孩?还是在奴役小孩的人格与心灵?
如果我们做父母的真的可以「诚心悔改」,就必须要认真体会到:小孩子的「爱好」、「关切」面对挫折的能力,没有一样可以在课堂和才艺班里靠听讲而学到,而必须在人与人的互动关系里去学习,在大自然的开放空间里去学习。要完成小孩子这方面的教育,他们需要「同侪」和「偶像」。小孩子在课堂或者才艺般,靠的是往往是掌声与鼓励在进行学习。这种情境下,他和同学的关系是兢争的关系。一个永远处在兢争关系里成长的小孩,他仅有的欢乐是来自于外在的「掌声」,而不是朋友对他这个「人」打自心里的肯定。因此,他这一生很难有机会真切地体验到什么叫做「值得肯定的人」。很自然的,他即使长大以后有人教他「自足的乐趣」,他也没有办法接受--因为,我们永远从自己的生命经验去推测别人的话的可信性,我们生命中未曾经验过的,就很难信服。
假如我们的下一代有充分的机会和同伴玩在一起,他们当然还是会有非正式的社会组织,有领导者与被领导者,甚至于他们对人的评价也还是会受到老师和家长的影响,而较重视成绩好,家里有钱的人。不过,小孩子的世界毕竟不像成人那样被彻底洗脑以致僵化到毫无弹性。在成人的价值观之外,小孩子其实还有许多成人早已淡忘的价值,而这些价值不但比成人多元,甚至还往往比成人的世界更朴实、真诚而可贵。譬如,他们会清楚地谴责过度巴结老师的人,他们会真心对待诚恳地接纳他们的人,他们会肯定一些功课不见得出色却有一堆鬼点子的人。小孩子不像大人那么现实,看人时不会只看一个人有没有钱,他们更不懂得什么叫社会地位,因此他们反而更加能够直觉地看到人的「本来面目」,并且根据一个人的「本来面目」去评定一个人的高低。如果我们的下一代可以在课后有充分时间发展他们的同侪关系,他们可以较不受成人世界的偏见和狭隘的价值观所约束,海阔天空地大谈彼此天真而真诚的抱负。在这种讨论过程中,他们才有机会用自己能认同的方式,去摸索出自己这一生真正愿意花费苦心去达成的人生愿景。
如果没有这样子一段稚气的摸索过程,也许他们一生也没有机会去试着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我身边就有很多现成的例子。
一个研究心理学许多年的朋友告诉我一个故事。他有一个小学同学,从小学到念台大一直都是第一名,到了麻省理工学院念书,所有笔试也都是第一名。博士资格考以后,他开始准备做博士研究、写论文。他的指导教授告诉他:念博士就是在既有理论中找到你认为不完善,值得改进的部分,找出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所以,指导教授叫他回去想一想,他在念过那么多书以后,对哪个问题觉得现有解答有什么让他不满意的地方,请他找出来,做为下一次讨论的起点。这个一向只要有问题就会在书上找到答案的学生,回去后花了好几个月,就是找不到任何他觉得是问题的地方。硬着头皮回去见指导教授,指导教授感到十分讶异--聪明的意思应该是有能力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问题,怎么这个向来最优秀的学生,竟然一点点自己的见解都没有,只会抄书上的答案?这个人后来念博士念得很辛苦,一个会念书、答笔试考卷的人,不但不是一个胜任的研究人员,不适合做任何有创意的工作,甚至于根本也不能当一个胜任的公务员,而只适合写参考书和习题解答。但是,他却偏偏在应付考试的学习过程中,丧失掉所有的「质疑」的能力,和「创造」的能力。这并不是孤立的案例。我在清大教博士生、硕士生,也发现学生的能力愈来愈偏狭,读书只敢照着教科书说的思路去理解,离开教科书一步都不敢。我一些在企业界工作的朋友常跟我抱怨:现在的大学毕业生,书读得远比我们当年精细,却完全不会用,一旦用起来,完全没有企业界的现实感──小小的一个问题可以花大半年去找答案,整个工厂急待他解决的问题却被置诸脑后。
美国前几年的工程教育改革方案在历经数年的研究与检讨后,也得到这样的结论:美国几十年的工程教育,让下一代拥有的知识明显激增,但是解决问题的能力却反而下降。从我在大学十几年的教学经验来看,这个问题的主要来源有两个:一是物资与知识的过度供给,剥夺了小孩子「无中生有」的创造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二是导因于知识和个人的内在认同分裂(知识是背动学习,用以换得掌声;而不是出于自己的喜爱与选择)。
社会愈富裕,教育的方式却愈拙劣,美国也一样。我们用过渡供给的物资,扼杀了小孩子的创意。却忘了,我们在物资不足的情况下成长,为了克服物资条件的不足,反而被激发出很多创意。
小时候家里顶多只能供应我们上学所需要的必需品,没有任何余裕为我们提供其它物资。因此,课余时间的娱乐方式与道具,全部要靠自己的想像与「创造」去解决。那时候,大自然所能提供的未加工物资与情境,又远比都会里丰富。因此,我们用跳绳、做花灯、做空气枪、玩纸牌、钓青蛙等方式进行游戏,我们靠各种幻想过活。在这种物质匮乏,同侪互动密切,而家长疏于管教因而自由活动空间较大的情境下,我们的想像能力与解决困难的能力既有充分的机会去锻练与发展,也有稍年长的同伴引导,因此有充分机会独自面对难题,慢慢发展解问题的能力。另一方面,我们想要获得任何物事,都要靠自己的努力。课外书、学音乐,每一样都必需下定决心才能获得。因此,我们从小被训练去做自己的选择,去面对取舍的衡量。但是,现在的小孩,缺什么只要开口就有,甚至还没开口父母就已经一切备齐,远比他们所需要的多。碰到问题,回家问就有答案,爸妈不会可以找家教,没家教的找参考书,从来不需要自己费心去找答案。因此他们既不懂得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东西,甚至记不得那一样是自己要的。在这种情况下,方便的物资与知识供应,反而剥夺了他们澄清问题,面对问题,以及自行寻索答案的繁复过程。到了大学,老师要教得很有条理他才能吸收,推论过程稍微跳跃,他们就茫然无所是从。考研究所了也不会自己整理资料和复习,只能上补习班。当了研究生,还把指导教授当家
教,不但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甚至于没有独立思考的意愿,乃至于无法真正理解「独立思考」的意思。一个硕士班快毕业的学生跟我说:「老师,我不会你为什么要生气?我就是有不会的,所以才需要老师啊?」但是,什么都要有人教才会,这叫「独立思考」能力,这能叫「研究生」吗?
另一方面,因为什么都伸手可及,他们从来不需要为自己做什么决定。学音乐、上美术班、上舞蹈班,都是一时兴起或者为了「满足爸妈的需要」。大人成天呵护,他反而没有时间去进行自己的幻想,没有机会发展出自己的憧憬或热情,更没有机会试着把自己的憧憬或热情用人类社会有过的角色(小学老师、隐士、作家、冒险家、武士等)来表现,并且在这个尝试过程中,逐步为自己的情感与抱负找出一个合适的出路。在这种状况下,学习的目的是外人给予的,自然学习的动机就无法和他这个人发生关联。
但是,要改善这种知识与人分裂,以及只有知识而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的弊端,只靠学校和家庭教育是不够的,还需要同侪学习。当小孩子试着进行角色扮演的摸索或寻找自己的人生目标时,他倚靠的主要的还是他内在说不清楚的冲动和情感。这些冲动和情感因为还没有受到社会制度的形塑,因此可能性更宽广,但定向性却模糊,没有办法用成人所能了解与体会的方式来表达。要他们在成人的引导下去发展,他们或者屈服于成人的权威而很快被拘束到特定(却不尽然适合其本性)的发展方向,或者因为成人无法共鸣而放弃。如果让他们在同侪互动中去发展,武士、城堡、恐龙都会有其准确的象征性涵意,而且童心相通,他们可以尽性并且坦然地道出,互相激励,而不怕成人善意的忽视或冷漠的拒绝(更坏的是一心一意要他们放弃「不实际的幻想」)。中世纪的英国人可以活在亚瑟王和圆桌武士的想像里,和罗宾汉的传奇故事里,就表示着这些幻想并不纯然只属於小孩。这些故事,尽管已脱离现实,却培养过多少成人和小孩的热情?一个美国曼哈顿的律师为弱势族群打抱不平,会不会就因为他从小和好朋友共同营造着罗宾汉故事的结果?而台湾如果没有廖添丁和白贼七的故事,又会少掉多少社会上的正义感?幻想的故事情节也许脱离现实,但内在所含藏的情感与向往,却往往可以跨越世代与历史,激起无数代的回响。同样地,童年与稚友交换的天真憧憬和想像,也正是我们长大后一切理想的源头与刍形。一旦切割掉同侪关系,这些童真的梦想凋萎了,长大后的世界也会
跟着失去色彩与热力。
再就解问题的能力而言,在和成人交往的过程中,小孩子学会的是「相信别人有答案」而不是「自己或许可以找出答案」。可是,当一群小孩子在游戏中共同面对着需要解决的问题时,一来问题没有唯一的解答,二来同侪间没有人有权威性的答案,因此小孩子反而比面对成人时心胸更开放,每个人都有机会找出一些解决的方案,每个人都可以试着去检验自己的解决方案。这种情境,反而比上课、家教更能培养小孩子自己厘清问题,寻找解决方案的能力,和接受各种不同可能性的开放性与创造性心怀。此外,也因为同侪间的领导权不是单一而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因此,同侪间不较不会形成牢固不可改的权威。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有机会去表现他「不成熟」的想法,试行判断谁的话可信,进行游说,学习沟通,尝试解决冲突,培养面对挫折的能力。可是,这些攸关他们未来自处及与人相处的能力,在都会生活里,却严重地被压缩而得不到发展与锻练的机会。现在许多小孩在校只有下课十分钟可以和小朋友玩,放学后所有时间全被成人安排好,和同学聊天只能靠电话。因此,他们同侪互动的空间非常有限,达不到我们前面所说的深度。很自然的,他们没有机会通过同侪学习建立「自创」的知识,也没有机会逐步发展出自己对人生的「愿景」。
当小孩子的学习主要是从电视、电脑和书本获得时,他们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也严重地倒退。许多大学生通过BBS在交异性朋友:他们用假名和异性对话,得罪人后再换一个假名重新开始,直到有一定信心后才开始见面交往。这个过程严重的不仅在于匿名,更在于没有面对面处理冲突和不同意见的勇气和能力。许多家长又因袭传统家教,夫妻不在孩子面前争吵。因此,当下的年轻夫妻往往欠缺处理歧异意见的经验和能力,一旦争吵,不是觉得彼此鸿沟太深而挫折(却从不知道每一对恩爱夫妻都还是要吵架的),就是欠缺良好的情绪表达方式而流于粗暴。这些原本该在同侪互动中学会的人生态度,一旦欠缺,即使专业能力再强,也是枉然。要期望在这种情境下长大的小孩,有能力在未来领导一个团队,乃至于一个社会,恐怕难免失望。尤其,如果他们对社会其它阶层的了解只是来自于书本和电视,而欠缺人与人面对面的接触时,那种了解不但无法带着感情,甚至抽象到根本发挥不了真实的力量。未来一旦掌权,冷酷无情恐怕是常态。没有人与人的真实接触,人能发展的只有知识,而没有情感。没有友情小孩仍然会长大,却被训练成无情而不自知的性格。这真的会是一种值得人追求的生活境界吗?
社区互动的模式如果可以重建,不但可以提供小孩成长过程中所需要的同侪情谊与学习,还可以提供小孩子更宽广的社区教育。每次当大一新生的导师,我都会问他们为什么要念动机系。答案千篇一律:分数刚好可以填这个系。研究所新生进来我总是问:你想学什么?他们不知道。那你希望自己十年后在社会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教书、当工程师或者研究人员?还是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他能做什么研究?可是再仔细回想,现在的小孩为什么那么晚熟?因为他们长这么大,即使知道这个社会上有工程师,有教授,有企业家,却没有一个是「活生生的人」。他们认识的只有几位偶然见面的长辈,其它的认知都是新闻报导上看到的,根本无法具体想像那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而那种专业生活又是什么样的专业生活。假如他们对这个社会的角色扮演(职业)止于极其抽象的了解,他怎么可能真情地去喜欢?我常觉得悲哀的是,新的一代所拥有的快乐或喜好几乎都是「消遣」的性质,而不是一种人生的「憧憬」。假如社区有较宽广而多样的互动,小孩子有机会看到父母之外较多人的性格、价值、角色扮演,和他们所热爱的事物,即使他们不见得能真正地去了解各种职业的具体内涵,但他们却可以从成人谈论时的兴高采烈,感染到不同社会角色可能带给人的满足。这就有机会引起他们的好奇心与想像,甚至进一步去自行摸索相关的事物。小孩子是从成人的情绪去感染热情,而不是从知识或电视去感染热情的。
父母亲面对子女难免有一种既成的模式,不是溺爱就是教训,很难拿捏得宜。我察觉到这个困难后,就干脆邀朋友或学生到家里聊天,尤其看到精采的人,有时候就干脆带小孩去访问。我发现:成人聊天的时候,小孩子没有问答的压力,反而吸收得比「父子谈心」的方式自在。有一次邀一位建筑系教授到家里聊天,碰巧他太太学的是语言学,就顺道聊起语言学的一些基本概念。没想到,念国小的女儿却对语言学发生浓厚的兴趣。虽然小孩子的兴趣转换得很快,但是给他们的尝试愈多,他们未来的人生愈宽阔。在都会区的社区,欠缺公共空间让小孩与成人自然地互动,这对小孩子的学习而言是相当地「不人道」的。但是,即便困难在那里,为了小孩还是值得我们认真去争取、经营有限的公共空间。甚至,最不得已的时候,还可以社区内的邻居互相邀约,一起带着小孩到郊外去玩,小孩有玩伴,有同侪互动的机会,还可以不时自己决定要不要过来听大人「真情」的聊天。这种邻里互动的场景,对于正在形塑他的「世界观」的小孩,有着隐而不显却极其深远的影响。
对于青春期的小孩子而言,社区互动的需要有可能更大。青春期的小孩,开始有较强烈的自主性意识,也尝试着建立属于自己的价值观,因此更需要在人格形态或角色扮演的认同上,有年长的「典型人物」的模仿对象。不管父母多优秀,没有人能保证:他的人格特质或价值观,刚好可以完全符合子女心目中的「典型人物」。假如这时候子女没有较亲近的人可以吸引他,做为他「模仿」的对象,他们只好用自己不成熟的方式去表现。假如他们的表现又刚好不为家人所接受,将会有很痛苦,甚至于叛逆的过程。反之,假如父母可以通过邻里与亲友的互动,提供子女远比家庭内成员所能提供还更宽广的人格型态与价值观,做为子女参考与「模仿」的对象,青春期的小孩会有较大的选择与学习空间,叛逆与尴尬的问题也有机会因而减少。
另一方面,我很不喜欢小孩子去补习班或请家教。这种用钱解决的方式情感关系太淡,对小孩子的影响往往弊多于利。假如可以社区的家长组织起来,有人讲故事,有人教国文,有人教数学,各凭专长来带小孩,假日又一起出去郊游,既有机会把情感关系放回到教育里去,还可以让所有家长较放心,这不是远胜于让小孩子到处搭车,竟日处于金钱交换关系下,获得更多的关爱与肯定,对人也有较深的信任与情感?
小孩子的教育,学校、家长、社区,各有各的角色。但是,由于台湾近年来社区关系解体,使得小孩子仰赖社区才能获得的同侪关系与「叔叔伯伯」的影响随之溃散。教育资源单一化后,难怪小孩子都显得很「狭隘」(价值单一)而「不成熟」(不谙人际互动与自己的人生目标)。因此,如果我们要还给下一代完整的成长空间,重建社区互动模式,恢复人际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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