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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多芬传(三)
发布时间:2024/11/21  阅读次数:1  字体大小: 【】 【】【

由于一种可悲的怪现象,比人们想像中更为多见的怪现象,伯父的精神的伟大,对侄儿非但无益,而且有害,使他恼怒,使他反抗,如他自己所说的:"因为伯父要我上进,所以我变得更下流";这种可怕的说话,活活显出这个浪子的灵魂。他甚至在一八二六年时在自己头上打了一槍。然而他并不死,倒是贝多芬几乎因之送命:他为这件事情所受的难堪,永远无法摆脱。当时看见他的申德勒,说他突然变得像一个七十岁的老人,精神崩溃,没有力量,没有意志。倘卡尔死了的话,他也要死的了……。不多几月之后,他果真一病不起。卡尔痊愈了,他自始至终使伯父受苦,而对于这伯父之死,也未始没有关系;贝多芬临终的时候,他竟没有在场……。几年以前,贝多芬写给侄子的信中说:"上帝从没遗弃我。将来终有人来替我阖上眼睛。"……然而替他阖上眼睛的,竟不是他称为"儿子"的人。

在此悲苦的深渊里,贝多芬从事于讴歌欢乐。

这是他毕生的计划。从一七九三年他在波恩时起就有这个念头。见一七九三年一月菲舍尼希致夏洛特。席勒书。席勒的《欢乐颂》是一七八五年写的。贝多芬所用的主题,先后见于一八○八作品第八十号的《钢琴。乐队。合唱幻想曲》,及一八一○依歌德诗谱成的"歌"……。在一八一二年的笔记内,在《第七交响曲》的拟稿和《麦克佩斯前奏曲》的计划之间,有一段乐稿是采用席勒原词的,其音乐主题,后来用于作品第一一五号的《纳门斯弗尔前奏曲》……。《第九交响曲》内有些乐旨在一八一五年以前已经出现。定稿中欢乐颂歌的主题和其他部分的曲调,都是一八二二年写下的,以后再写Trio(中段)部分,然后又写Andante(行板)。Moderato(中板)部分,直到最后才写成Adagio(柔板)。他一生要歌唱欢乐,把这歌唱作为他某一大作品的结局。颂歌的形式,以及放在哪一部作品里这些问题,他踌躇了一生。即在《第九交响曲》内,他也不曾打定主意。直到最后一刻,他还 想把欢乐颂歌留下来,放在第十或第十一的交响曲中去。我们应当注意《第九交响曲》的原题,并非今日大家所习用的《合唱交响曲》,而是"以欢乐颂歌的合唱为结局的交响曲"。《第九交响曲》可能而且应该有另外一种结束。一八二三年七月,贝多芬还 想给它以一个器乐的结束,这一段结束,他以后用在作品第一三二号的四重奏内。车尔尼和松莱特纳确言,即在演奏过后(一八二四年五月),贝多芬还 未放弃改用器乐结束的意思。

要在一阕交响曲内引进合唱,有极大的技术上的困难,这是可从贝多芬的稿本上看到的,他作过许多试验,想用别种方式,并在这件作品的别的段落引进合唱。在Adagio(柔板)的第二主题的稿本上,他写道:"也许合唱在此可以很适当地开始。"但他不能毅然决然地和他忠诚的乐队分手。他说:"当我看见一个乐思的时候,我总是听见乐器的声音,从未听见人声。"所以他把运用歌唱的时间尽量延宕;甚至先把主题交给器乐来奏出,不但终局的吟诵体为然,贝多芬说这一部分"完全好像有歌词在下面"。连"欢乐"的主题亦是如此。

对于这些延缓和踌躇的解释,我们还 得更进一步:它们还 有更深刻的原因。这个不幸的人永远受着忧患折磨,永远想讴歌"欢乐"之美;然而年复一年,他延宕着这桩事业,因为他老是卷在热情与哀伤的漩涡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日他才完成了心愿,可是完成的时候是何等的伟大!

当欢乐的主题初次出现时,乐队忽然中止;出其不意地一片静默;这使歌唱的开始带着一种神秘与神明的气概。而这是不错的:这个主题的确是一个神明。"欢乐"自天而降,包裹在非现实的宁静中间:它用柔和的气息抚慰着痛苦;而它溜滑到大病初愈的人的心坎中时,第一下的抚摩又是那么温柔,令人如贝多芬的那个朋友一样,禁不住因"看到他柔和的眼睛而为之下泪"。当主题接着过渡到人声上去时,先由低音表现,带着一种严肃而受压迫的情调。慢慢地,"欢乐"抓住了生命。这是一种征服,一场对痛苦的斗争。然后是进行曲的节奏,浩浩荡荡的军队,男高音热烈急促的歌,在这些沸腾的乐章内,我们可以听到贝多芬的气息,他的呼吸,与他受着感应的呼喊的节奏,活现出他在田野间奔驰,作着他的乐曲,受着如醉如狂的激情鼓动,宛如大雷雨中的李尔老王。在战争的欢乐之后,是宗教的醉意;随后又是神圣的宴会,又是爱的兴奋。整个的人类向天张着手臂,大声疾呼着扑向"欢乐",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

巨人的巨著终于战胜了群众的庸俗。维也纳轻浮的风气,被它震撼了一刹那,这都城当时是完全在罗西尼与意大利歌剧的势力之下的。贝多芬颓丧忧郁之余,正想移居伦敦,到那边去演奏《第九交响曲》。像一八○九年一样,几个高贵的朋友又来求他不要离开祖国。他们说:"我们知道您完成了一部新的圣乐,*按系指《D调弥撒曲》。表现着您深邃的信心感应给您的情操。渗透着您的心灵的超现实的光明,照耀着这件作品。我们也知道您的伟大的交响曲的王冠上,又添了一朵不朽的鲜花……您近几年来的沉默,使一切关注您的人为之凄然。贝多芬为琐碎的烦恼,贫穷,以及各种的忧患所困,在一八一六至一八二一的五年中间,只写了三支钢琴曲(作品第一○一。一○二。一○六号)。他的敌人说他才力已尽。一八二一年起他才重新工作。大家都悲哀地想到,正当外国音乐移植到我们的土地上,令人遗忘德国艺术的产物之时,我们的天才,在人类中占有那么崇高的地位的,竟默无一言……。惟有在您身上,整个的民族期待着新生命,新光荣,不顾时下的风气而建立起真与美的新时代……但愿您能使我们的希望不久即实现……但愿靠了您的天才,将来的春天,对于我们,对于人类,加倍的繁荣!"这是一八二四年的事,署名的有C.李希诺夫斯基亲王等二十余人。这封慷慨陈辞的信,证明贝多芬在德国优秀阶级中所享有的声威,不但是艺术方面的,而且是道德方面的。他的崇拜者称颂他的天才时,所想到的第一个字既非学术,亦非艺术,而是"信仰"。一八一九年二月一日,贝多芬要求对侄子的监护权时,在维也纳市政府高傲地宣称:"我的道德的品格是大家公认的。"

贝多芬被这些言辞感动了,决意留下。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在维也纳举行《D调弥撒曲》和《第九交响曲》的第一次演奏会,获得空前的成功。情况之热烈,几乎含有暴动的性质。当贝多芬出场时,受到群众五次鼓掌的欢迎;在此讲究礼节的国家,对皇族的出场,习惯也只用三次的鼓掌礼。因此警察不得不出面干涉。交响曲引起狂热的騷动。许多人哭起来。贝多芬在终场以后感动得晕去;大家把他抬到申德勒家,他朦朦胧胧地和衣睡着,不饮不食,直到次日早上。可是胜利是暂时的,对贝多芬毫无盈利。音乐会不曾给他挣什么钱。物质生活的窘迫依然如故。他贫病交迫,孤独无依,可是战胜了:……战胜了人类的平庸,战胜了他自己的命运,战胜了他的痛苦。一八二四年秋,他很担心要在一场暴病中送命。"像我亲爱的祖父一样,我和他有多少地方相似。"他胃病很厉害。一八二四……二五年间的冬天,他又重病。一八二五年五月,他吐血,流鼻血。同年六月九日他写信给侄儿说:"我衰弱到了极点,长眠不起的日子快要临到了。"德国首次演奏《第九交响曲》,是一八二五年四月一日在法兰克福;伦敦是一八二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巴黎是一八三一年五月二十七日,在国立音乐院。十七岁的门德尔松,在柏林猎人大厅于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十四日用钢琴演奏。瓦格纳在莱比锡大学教书时,全部手抄过;且在一八三○年十月六日致书出版商肖特,提议由他把交响曲改成钢琴曲。可说《第九交响曲》决定了瓦格纳的生涯。

"牺牲,永远把一切人生的愚昧为你的艺术去牺牲!艺术,这是高于一切的上帝!"

因此他已达到了终身想望的目标。他已抓住欢乐。但在这控制着暴风雨的心灵高峰上,他是否能长此逗留?……当然,他还 得不时堕入往昔的怆痛里。当然,他最后的几部四重奏里充满着异样的陰影。可是《第九交响曲》的胜利,似乎在贝多芬心中已留下它光荣的标记。他未来的计划是:一八二四年九月十七日致肖特兄弟信中,贝多芬写道:"艺术之神还 不愿死亡把我带走;因为我还 负欠甚多!在我出发去天国之前,必得把精灵启示我而要我完成的东西留给后人,我觉得我才开始写了几个音符。"书信集二七二。《第十交响曲》,一八二七年三月十八日贝多芬写信给莫舍勒斯说:"初稿全部写成的一部交响曲和一支前奏曲放在我的书桌上。"但这部初稿从未发现。我们只在他的笔记上读到:"用Andante(行板)写的Can—tique……用古音阶写的宗教歌,或是用独立的形式,或是作为一支赋格曲的引子。这部交响曲的特点是引进歌唱,或者用在终局,或从Adagio(柔板)起就插入。乐队中小提琴,……等等都当特别加强最后几段的力量。歌唱开始时一个一个地,或在最后几段中复唱Adagio(柔板)……Adagio(柔板)的歌词用一个希腊神话或宗教颂歌,Allegro(快板)则用酒神庆祝的形式。"(以上见一八一八年笔记)由此可见以合唱终局的计划是预备用在第十而非第九交响曲的。后来他又说要在《第十交响曲》中,把现代世界和古代世界调和起来,像歌德在第二部《浮士德》中所尝试的。《纪念巴赫的前奏曲》,为格里尔巴策的《曼吕西纳》谱的音乐,诗人原作是叙述一个骑士,恋爱着一个女神而被她拘囚着;他念着家乡与自由,这首诗和《汤豪舍》(*按系瓦格纳的名歌剧)颇多相似之处,贝多芬在一八二三……二六年间曾经从事工作。为克尔纳的《奥德赛》。歌德的《浮士德》谱的音乐,贝多芬从一八○八起就有意为《浮士德》写音乐。(《浮士德》以悲剧的形式出现是一八○七年秋。)这是他一生最重视的计划之一。《大卫与扫罗的清唱剧》,这些都表示他的精神倾向于德国古代大师的清明恬静之境:巴赫与韩德尔……尤其是倾向于南方,法国南部,或他梦想要去游历的意大利。贝多芬的笔记中有:"法国南部!对啦!对啦!""离开这里,只要办到这一着,你便能重新登上你艺术的高峰……。写一部交响曲,然后出发,出发,出发……夏天,为了旅费工作着,然后周游意大利,西西里,和几个旁的艺术家一起……(出处同前)

施皮勒医生于一八二六年看见他,说他气色变得快乐而旺盛了。同年,当格里尔巴策最后一次和他晤面时,倒是贝多芬来鼓励这颓丧的诗人:"啊,他说,要是我能有千分之一的你的体力和强毅的话!"时代是艰苦的。专制政治的反动,压迫着思想界。格里尔巴策呻吟道:"言论检查把我杀害了。倘使一个人要言论自由,思想自由,就得往北美洲去。"但没有一种权力能钳制贝多芬的思想。诗人库夫纳写信给他说:"文字是被束缚了;幸而声音还 是自由的。"贝多芬是伟大的自由之声,也许是当时德意志思想界惟一的自由之声。他自己也感到。他时常提起,他的责任是把他的艺术来奉献于"可怜的人类","将来的人类",为他们造福利,给他们勇气,唤醒他们的迷梦,斥责他们的懦怯。他写信给侄子说:"我们的时代,需要有力的心灵把这些可怜的人群加以鞭策。"一八二七年,米勒医生说"贝多芬对于政府。警察。贵族,永远自由发表意见,甚至在公众面前也是如此。在谈话手册里,我们可以读到:(一八一九年份的)"欧洲政治目前所走的路,令人没有金钱没有银行便什么事都不能做。""统治者的贵族,什么也不曾学得,什么也不曾忘记。""五十年内,世界上到处都将有共和国。"警察当局明明知道,但对他的批评和嘲讽认为无害的梦呓,因此也就让这个光芒四射的天才太平无事"。一八一九年他几被警察当局起诉,因为他公然声言:"归根结蒂,基督不过是一个被钉死的犹太人。"那时他正写着《D调弥撒曲》。由此可见他的宗教感应是极其自由的。他在政治方面也是一样的毫无顾忌,很大胆地抨击他的政府之腐败。他特别指斥几件事情:法院组织的专制与依附权势,程序繁琐,完全妨害诉讼的进行;警权的滥用;官僚政治的腐化与无能;颓废的贵族享有特权,霸占着国家最高的职位。从一八一五年起,他在政治上是同情英国的。据申德勒说,他非常热烈地读着英国国会的记录。英国的乐队指挥西普里亚尼。波特,一八一七年到维也纳,说:"贝多芬用尽一切诅咒的字眼痛骂奥国政府。他一心要到英国来看看下院的情况。他说:'你们英国人,你们的脑袋的确在肩膀上。,"*按一八一四年拿破仑失败,列强举行维也纳会议,重行瓜分欧洲。奥国首相梅特涅雄心勃勃,颇有只手左右天下之志。对于奥国内部,厉行压迫,言论自由剥削殆尽。其时欧洲各国类皆趋于反动统治,虐害共和党人。但法国大革命的精神早已弥漫全欧,到处有蠢动之象。一八二○年的西班牙。葡萄牙。那不勒斯的革命开其端,一八二一年的希腊独立战争接踵而至,降至一八三○年法国又有七月革命,一八四八年又有二月革命……贝多芬晚年的政治思想,正反映一八一四……一八三○年间欧洲知识分子的反抗精神。读者于此,必须参考当时国际情势,方能对贝多芬的思想,有一估价准确之认识。

因此,什么都不能使这股不可驯服的力量屈膝。如今它似乎玩弄痛苦了。在此最后几年中所写的音乐,虽然环境恶劣,例如侄子之自杀。往往有一副簇新的面目,嘲弄的,睥睨一切的,快乐的。他逝世以前四个月,在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完成的作品,作品第一三○号的四重奏的新的结束是非常轻快的。实在这种快乐并非一般人所有的那种。时而是莫舍勒斯所说的嬉笑怒骂;时而是战胜了如许痛苦以后的动人的微笑。总之,他是战胜了。他不相信死。

然而死终于来了。一八二六年十一月终,他得着肋膜炎性的感冒;为侄子奔走前程而旅行回来,他在维也纳病倒了。他的病有两个阶段:(一)肺部的感冒,那是六天就结束的。"第七天上,他觉得好了一些,从床上起来,走路,看书,写作。"(二)消化器病,外加循环系病。医生说:"第八天,我发现他脱了衣服,身体发黄色。剧烈地泄泻,外加呕吐,几乎使他那天晚上送命。"从那时起,水肿病开始加剧。这一次的复病还 有我们迄今不甚清楚的精神上的原因。华洛赫医生说:"一件使他愤慨的事,使他大发雷霆,非常苦恼,这就促成了病的爆发。打着寒噤,浑身战抖,因内脏的痛楚而起拘挛。"关于贝多芬最后一次的病情,从一八四二年起就有医生详细的叙述公开发表。朋友都在远方。他打发侄儿去找医生。据说这麻木不仁的家伙竟忘记了使命,两天之后才重新想起来。医生来得太迟,而且治疗得很恶劣。三个月内,他运动家般的体格和病魔挣扎着。一八二七年一月三日,他把至爱的侄儿立为正式的承继人。他想到莱茵河畔的亲爱的友人;写信给韦格勒说:"我多想和你谈谈!但我身体太弱了,除了在心里拥抱你和你的洛亨以外,我什么都无能为力了。"*按洛亨即为韦格勒夫人埃莱奥诺雷的亲密的称呼。要不是几个豪侠的英国朋友,贫穷的苦难几乎笼罩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变得非常柔和,非常忍耐。一个名叫路德维希。克拉莫利尼的歌唱家,说他看见最后一次病中的贝多芬,觉得他心地宁静,慈祥恺恻,达于极点。一八二七年二月十七日,躺在弥留的床上,经过了三次手术以后,等待着第四次,他在等待期间还 安详地说:"我耐着性子,想道:一切灾难都带来几分善。"据格哈得。冯。布罗伊宁的信,说他在弥留时,在床上受着臭虫的騷扰……。他的四次手术是一八二六年十二月二十日,一八二七年正月八日。二月二日和二月二十七日。

这个善,是解脱,是像他临终时所说的"喜剧的终场",……我们却说是他一生悲剧的终场。

他在大风雨中,大风雪中,一声响雷中,咽了最后一口气。一只陌生的手替他阖上了眼睛(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这陌生人是青年音乐家安塞尔姆。许滕布伦纳……布罗伊宁写道:"感谢上帝!感谢他结束了这长时期悲惨的苦难。"贝多芬的手稿。书籍。家具,全部拍卖掉,代价不过一百七五弗洛令。拍卖目录上登记着二五二件音乐手稿和音乐书籍,共售九八二弗洛令。谈话手册只售一弗洛令二十。

亲爱的贝多芬!多少人已颂赞过他艺术上的伟大。但他远不止是音乐家中的第一人,而是近代艺术的最英勇的力。对于一般受苦而奋斗的人,他是最大而最好的朋友。当我们对着世界的劫难感到忧伤时,他会到我们身旁来,好似坐在一个穿着丧服的母亲旁边,一言不发,在琴上唱着他隐忍的悲歌,安慰那哭泣的人。当我们对德与善的庸俗,斗争到疲惫的辰光,到此意志与信仰的海洋中浸润一下,将获得无可言喻的裨益。他分赠我们的是一股勇气,一种奋斗的欢乐,他致"不朽的爱人"信中有言:"当我有所克服的时候,我总是快乐的。"一八○一年十一月十六日致韦格勒信中又言:"我愿把生命活上千百次……我非生来过恬静的日子的。"一种感到与神同在的醉意。仿佛在他和大自然不息的沟通之下,他竟感染了自然的深邃的力。申德勒有言:"贝多芬教了我大自然的学问,在这方面的研究,他给我的指导和在音乐方面没有分别。使他陶醉的并非自然的律令Law,而是自然的基本威力。"格里尔巴策对贝多芬是钦佩之中含有惧意的,在提及他时说:"他所到达的那种境界,艺术竟和犷野与古怪的原素混合为一。"舒曼提到《第五交响曲》时也说:"尽管你时常听到它,它对你始终有一股不变的威力,有如自然界的现象,虽然时时发生,总教人充满着恐惧与惊异。"他的密友申德勒说:"他抓住了大自然的精神。"……这是不错的:贝多芬是自然界的一股力;一种原始的力和大自然其余的部分接战之下,便产生了荷马史诗般的壮观。

他的一生宛如一天雷雨的日子……。先是一个明净如水的早晨。仅仅有几阵懒懒的微风。但在静止的空气中,已经有隐隐的威胁,沉重的预感。然后,突然之间巨大的陰影卷过,悲壮的雷吼,充满着声响的可怖的静默,一阵复一阵的狂风,《英雄交响曲》与《第五交响曲》。然而白日的清纯之气尚未受到损害。欢乐依然是欢乐,悲哀永远保存着一缕希望。但自一八一○年后,心灵的均衡丧失了。日光变得异样。最清楚的思想,也看来似乎水汽一般在升华:忽而四散,忽而凝聚,它们的又凄凉又古怪的騷动,罩住了心;往往乐思在薄雾之中浮沉了一二次以后,完全消失了,淹没了,直到曲终才在一阵狂飙中重新出现。即是快乐本身也蒙上苦涩与犷野的性质。所有的情操里都混和着一种热病,一种毒素。贝多芬一八一○年五月二日致韦格勒书中有言:"噢,人生多美,但我的是永远受着毒害……"黄昏将临,雷雨也随着酝酿。随后是沉重的云,饱蓄着闪电,给黑夜染成乌黑,挟带着大风雨,那是《第九交响曲》的开始……。突然,当风狂雨骤之际,黑暗裂了缝,夜在天空给赶走,由于意志之力,白日的清明重又还 给了我们。

什么胜利可和这场胜利相比?波拿巴的哪一场战争,奥斯特利茨*按系拿破仑一八○五年十二月大获胜利之地哪一天的陽光,曾经达到这种超人的努力的光荣?曾经获得这种心灵从未获得的凯旋?一个不幸的人,贫穷,残废,孤独,由痛苦造成的人,世界不给他欢乐,他却创造了欢乐来给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难来铸成欢乐,好似他用那句豪语来说明的,……那是可以总结他一生,可以成为一切英勇心灵的箴言的:

"用痛苦换来的欢乐。"一八一五年十月十日贝多芬致埃尔德迪夫人书。

贝多芬遗嘱

Adag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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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孤独,孤独

一八一四年九月十二日致李希诺夫斯基

海林根施塔特遗嘱(海林根施塔特为维也纳近郊小镇名。贝多芬在此曾作勾留。)

给我的兄弟卡尔与约翰。贝多芬

噢,你们这般人,把我当做或使人把我看做心怀怨恨的,疯狂的,或愤世嫉俗的,他们真是诬蔑了我!你们不知道在那些外表之下的隐秘的理由!从童年起,我的心和精神都倾向于慈悲的情操。甚至我老是准备去完成一些伟大的事业。可是你们想,六年以来我的身体何等恶劣,没有头脑的医生加深了我的病,年复一年地受着骗,空存着好转的希望,终于不得不看到一种"持久的病症",即使痊愈不是完全无望,也得要长久的年代。生就一副热烈与活动的性格,甚至也能适应社会的消遣,我却老早被迫和人类分离,过着孤独生活。如果有时我要克服这一切,噢!总是被我残废这个悲惨的经验挡住了路!可是我不能对人说:"讲得高声一些,叫喊罢;因为我是聋子!"啊!我怎能让人知道我的"一种感官"出了毛病,这感官在我是应该特别比人优胜,而我从前这副感官确比音乐界中谁都更完满的!……噢!这我办不到!……所以倘你们看见我孤僻自处,请你们原谅,因为我心中是要和人们作伴的。我的灾祸对我是加倍的难受,因为我因之被人误解。在人群的交接中,在微妙的谈话中,在彼此的倾吐中去获得安慰,于我是禁止的。孤独,完全的孤独。越是我需要在社会上露面,越是我不能冒险。我只能过着亡命者的生活。如果我走近一个集团,我的心就惨痛欲裂,惟恐人家发觉我的病。

因此我最近在乡下住了六个月。我的高明的医生劝我尽量保护我的听觉,他迎合我的心意。然而多少次我觉得非与社会接近不可时,我就禁不住要去了。但当我旁边的人听到远处的笛声而"我听不见"时,或"他听见牧童歌唱"而我一无所闻时,真是何等的屈辱!原关于这段痛苦的怨叹,我要提出一些意见,为谁都不曾提过的。大家知道在《田园交响曲》第二章之末,乐队奏出夜莺。杜鹃。鹌鹑的歌声;而且可说整个交响曲都是用自然界的歌唱与喁语组成的。美学家们发表过许多议论,要决定应否赞成这一类模仿音乐的尝试。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贝多芬实在并未模仿,既然他什么都已无法听见:他只在精神上重造一个于他已经死灭的世界。就是这一点使他乐章中唤引起群鸟歌唱的部分显得如此动人。要听到它们的惟一的方法,是使它们在他心中歌唱。这一类的经验几乎使我完全陷于绝望:我的不致自杀也是间不容发的事了……。"是艺术",就只是艺术留住了我。啊!在我尚未把我感到的使命全部完成之前,我觉得不能离开这个世界。这样我总挨延着这种悲惨的……实在是悲惨的……生活,这个如是虚弱的身体,些少变化就曾使健康变为疾病的身体!……"忍耐啊!"……人家这么说着,我如今也只能把它来当做我的向导了。我已经有了耐性……。但愿我抵抗的决心长久支持,直到无情的死神来割断我的生命线的时候……。也许这倒更好,也许并不:总之我已端整好了……。二十八岁上,我已不得不看破一切,这不是容易的;保持这种态度,在一个艺术家比别人更难。

神明啊!你在天上渗透着我的心,你认识它,你知道它对人类抱着热爱,抱着行善的志愿!噢,人啊,要是你们有一天读到这些,别忘记你们曾对我不公平;但愿不幸的人,看见一个与他同样的遭难者,不顾自然的阻碍,竭尽所能地厕身于艺术家与优秀之士之列,而能藉以自慰。

你们,我的兄弟卡尔和约翰,我死后倘施密特教授尚在人世的话,用我的名义去请求他,把我的病状详细叙述,在我的病史之外再加上现在这封信,使社会在我死后尽可能的和我言归于好……。同时我承认你们是我的一些薄产的承继者。公公平平地分配,和睦相爱,缓急相助。你们给我的损害,你们知道我久已原谅。你,兄弟卡尔,我特别感谢你近来对我的忠诚。我祝望你们享有更幸福的生活,不像我这样充满着烦恼。把"德性"教给你们的孩子:使人幸福的是德性而非金钱。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在患难中支持我的是道德,使我不曾自杀的,除了艺术以外也是道德……。别了,相亲相爱罢!……我感谢所有的朋友,特别是李希诺夫斯基亲王和施密特教授……。我希望李希诺夫斯基的乐器能保存在你们之中任何一个的手里。按系指李氏送给他的一套弦乐四重奏乐器。但切勿因之而有何争论。倘能有助于你们,那么尽管卖掉它,不必迟疑。要是我在墓内还 能帮助你们,我将何等欢喜!

若果如此,我将怀着何等的欢心飞向死神……。倘使死神在我不及发展我所有的官能之前便降临,那么,虽然我命途多舛,我还 嫌它来得过早,我祝祷能展缓它的出现……。但即使如此,我也快乐了。它岂非把我从无穷的痛苦之中解放了出来?……死亡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罢,我将勇敢地迎接你……。别了,切勿把我在死亡中完全忘掉;我是值得你们思念的,因为我在世时常常思念你们,想使你们幸福。但愿你们幸福!

路德维希。凡。贝多芬

一八○二年十月六日海林根施塔特

给我的兄弟卡尔和约翰在我死后开拆并执行

海林根施塔特,一八○二年十月十日……。这样,我向你们告别了,……当然是很伤心地……。是的,我的希望,……至少在某程度内痊愈的希望,把我遗弃了。好似秋天的树叶摇落枯萎一般,……这希望于我也枯萎死灭了。几乎和我来时一样……。我去了……。即是最大的勇气,……屡次在美妙的夏天支持过我的,它也消逝了……。噢,万能的主宰,给我一天纯粹的快乐罢!……我没有听到欢乐的深远的声音已经多久!……噢!什么时候,噢,神明!什么时候我再能在自然与人类的庙堂中感觉到欢乐?……永远不?……不!……噢!这太残酷了!

书信集

贝多芬致阿门达牧师书(时期约为一八○一年。)

我的亲爱的,我的善良的阿门达,我的心坎里的朋友,接读来信,我心中又是痛苦又是欢喜。你对于我的忠实和恳挚,能有什么东西可以相比?噢!你始终对我抱着这样的友情,真是太好了。是的,我把你的忠诚作过试验,而我是能把你和别个朋友辨别的。你不是一个维也纳的朋友,不,你是我的故乡所能产生的人物之一!我多祝望你能常在我身旁!因为你的贝多芬可怜已极。得知道我的最高贵的一部分,我的听觉,大大地衰退了。当你在我身边时,我已觉得许多征象,我瞒着;但从此越来越恶化。是否会医好,目前还 不得而知;这大概和我肚子的不舒服有关。但那差不多已经痊愈;可是我的听觉还 有告痊之望么?我当然如此希望;但非常渺茫,因为这一类的病是无药可治的。我得过着凄凉的生活,避免我一切心爱的人物,尤其是在这个如此可怜。如此自私的世界上!…………在所有的人中,我可以说最可靠的朋友是李希诺夫斯基。自从去年到现在,他给了我六百弗洛令;这个数目之外,再加上我作品售得的钱,使我不致为每天的面包发愁了。我如今所写的东西,立刻可有四五家出版商要,卖得很好的代价……。我近来写了不少东西;既然我知道你在××铺子里定购钢琴,我可把各种作品和钢琴一起打包寄给你,使你少费一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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