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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荣桓的方脸上,戴着一副深度的近视镜。大家对此有很多的议论。有人说,那是望远镜,因为他看得远,深谋远虑;有人则说,那是个显微镜,因为他能看到肉眼看不到的东西,能从现象看到本质,全面看问题;还有人说,那是副照妖镜,因为他能识破伪装的东西,能看穿打扮成美女的妖魔鬼怪。
1941年冬,5万日军“扫荡”山东沂蒙山的时候,我军在济南的地下工作人员,从日本谋略部(日本高级特务机关)弄到一份绝密情报,日军的兵力部署,部队番号,长官姓名,重武器数目,出发时间,进攻路线……都写得很详细。
这份情报,和我军从各方面收集到的敌情,几乎是一致的。
所不同的是,对东面的敌情,说得比较模糊,特别是台潍公路和沂沐河之间平原上,只提到多据点增兵,一点也没有提到这两个地方的坦克、骑兵和装甲部队。
这份情报引起指挥员和参谋们的重视,在研究的时候,有个同志提出疑问:
“为什么东面的敌情,这样马虎呢?”
“提供情报的人,不一定掌握全面的情况。”另一个同志说。
“从情报的准确性看,是掌握了全面的情况,问题是情报送来以后,敌人才在台潍公路和沂沐河平原,派来坦克、骑兵和快速部队。”
115师政治委员罗荣桓对这个情报也很重视,他考虑的是提供情报者,不是一般的人,否则不可能了解这样机密的情况。他打电话叫来敌工部长,问道:“给我们这份情报的是什么人?”
敌工部长说:“是济南日本谋略部的特务,名叫水野清。”
“是不是上次提供铜井敌据点情报的那个人?”罗政委问。
“就是他。”敌工部长答。
罗政委点点头。他清楚记得,几个月前,鲁中八路军根据水野清的情报,打下铜井据点,消灭日军一个分遣队,缴获一挺九二重机枪,俘虏了百十个伪军。
“你们对水野清这个人,还知道一些什么?”罗政委问。
“他自称是日本共产党员,是日共中央派他打进谋略部的。”敌工部长说。
“这个人很不简单,要进一步了解。”
“好的。”
敌工部长走了,罗政委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个水野清到底是人还是鬼呢?”他思考着,觉得不能轻易下结论。他怀疑这是敌人的一个大阴谋。他的眼睛从墙上的地图,移到桌上那份情报。
“这份情报,是日军‘扫荡’前拟好的作战方案,不可能没有东路的兵力部署,为什么水野清把这方面疏忽了?看来有鬼!”
从这个疑点出发,罗政委想到:“敌人每次‘扫荡’沂蒙山,我军多半向东移到滨海区,这一规律敌人是知道的。这么说,敌人在东面近处合击圈的兵力不多,而在远处埋伏下快速部队,是想引诱我们上当!”他进一步考虑:“单是诱我军钻口袋,敌人大可不必把这样绝密的情报泄漏出来,一定有更大的阴谋。”
想来想去,罗政委断定是用“打草惊蛇”的诡计,来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敌人想用强大兵力,把我们吓跑,好让他们放手实行“三光”政策,而在台潍公路和沂沐河之间,消灭我有生力量。
狡猾的敌人卖弄的聪明,经过罗政委的“照妖镜”,现出了愚蠢的原形。至于水野清是人是鬼?一时很难断定。
空前残酷的沂蒙山区大“扫荡”开始了,水野清带着几个人,来到泰安东南山区,搞了一个“王道乐土”的实验区。
在实验区的范围内,日本鬼子和汉奸队,都不敢进去。因此,我军有些伤病员、老弱妇女和逃难的老百姓,跑到他的实验区隐蔽起来。水野清还懂得医道,他亲自给伤病员治疗,用流利的中国话同伤病员聊天,暗示“王道乐土”实验区,虽然是日本特务机关办的,但他本人却是一个“国际主义者”。
经过50天的战争,我军粉碎了日军的大“扫荡”。1942年春天的一个晚上,罗政委在豆油灯下,看着秘书递上的一份电报。电报是游击区的地方部队发来的。电报上讲,有个叫水野清的日本人,带着26个我军在反“扫荡”中被俘的人员,从敌占区跑来,被我边沿部队扣留,请示如何处理。
“哦,水野清来了!”罗政委看完电报,不禁自言自语,这个被放在一边的水野清的突然出现,使他感到兴趣,要慎重对待。他对站在一旁的秘书说道:
“发个报,叫他们派个干部,护送水野清到师部来。要注意他的行动,生活上优待点。”
几天后,水野清来了,罗政委决定以一个普通保卫人员的身份亲自讯问,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老乡的一间堂屋里,坐着一个长脸瘦高个、穿中国便服、四十来岁的人,高鼻梁上一双小眼睛,不时焦急地望着门口,一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便忽地立正站起来,一连站起来几次,门口没有进来人,他又索性坐下,闭着眼睛等待。罗政委一行进屋,他睁开眼睛,慌忙站起来。
“请坐。”罗政委说,陪同的李同志翻成日语。李同志是朝鲜人,在日本反战同盟里工作。
穿便服的人哈了哈腰,未敢落座,直看到罗政委先坐下,打手势让他坐,他才把半个屁股挨着椅子,上身挺着,显然心里有些紧张。
“你就是水野清先生吗?”罗政委问,李同志又翻成日语。
“不敢当,我是水野清。”他用流利的中国话回答。
“你的中国话讲得蛮好吗,”罗政委说。
“我小时候在大连读书。”
“你是日本什么地方人?”
“神户。不过我从小随父母在大连生活,后来回东京上的大学。”
“你父母在大连做什么?”
“爸爸做生意,妈妈是个家庭妇女,她是高丽人。”
“你会说朝鲜话吗?”李同志不由用高丽语插话问道。
“会的。”水野清也用高丽话回答,“跟妈妈学的。”
罗政委继续问:“你是怎么来到中国的?”
“是党派我来的。”水野清进一步解释道,“我念医科大学的时候,加入了日本共产党。战争开始,党命令我打入日本谋略部,设法到中国来,反对日本军阀的侵华战争。”
“去年冬季,日军‘扫荡’沂蒙山的情报,是你提供的吗?”
“是的。”
“这样绝密的情报,你是如何搞到的?”
“济南日军司令部有个女机要秘书,荒术信子,是我们的同志,是她偷出来的。”
“你这次为什么跑出来?”
“工作暴露了,荒术信子受到特务监视,她通知我马上离开济南。”
“你去得那么急,怎么还能带出来二十多人呢?”
“我还没被监视,走得不急。那二十多位同志在城外劳动,我弄了个文件说要带他们去泰安实验区,没引起什么麻烦。”
看到水野清从容回答,未露出破绽,罗政委换了话题,问了一些济南日军的情况,水野清都详细说了。
“好,欢迎你参加反战同盟,希望你放心工作。”罗政委说完站起来,伸出手去。
“谢谢,”水野清握手说。
离开水野清,在回司令部的路上,罗政委对陪同的敌工部长指示:“这个人不简单,要仔细考察。可以给他工作,但还要多方调查甄别。”
不久,济南的敌伪报纸上大字标题刊载了“水野清叛国事件”,同时刊登了捉拿他的“悬赏启事”。水野清的妻子也登报声明脱离夫妻关系,她骂水野清背叛天皇,是大和民族的耻辱,从此要与水野清一刀两断。
一个月后,边沿区的武工队,从一个跑买卖的商人身上搜出一封秘密信件。信是用日文写的,经翻译,是济南的日本谋略部写给水野清的信。信上叫水野清安心在八路军工作,他的薪水每月如数照发,他的家眷已得到特殊的照顾。
敌工部长把信送给罗政委,他反复看了两遍,问道:“这封信是怎样搞到的?”
“是武工队从一个商人身上搜到的。”敌工部长答道。
“那个商人是不是敌人的探子?”
“不是。根据对他的审讯和了解的材料分析,是个来回跑敌占区和根据地的小商贩。”
“他怎么会替日本人带信的?”
“日本人把他抓起来,说他是我们的间谍,威胁要枪毙他。
日本人还教给他,带进根据地,买上一个信封,写上地址投入邮筒就没事了。”
“哦?这么说日本人是有意让信落到我们的手里。”
“看来是这样。”
罗政委又看了一遍信,联想起一个月前敌伪报上登的水野清事件,觉得这复杂的案件,是教育干部、提高对敌斗争艺术的好机会,于是他对敌工部长说道:
“开个会,让保卫部、敌工部和情报处的人员都参加,好好研究一下敌人的意图,请大家都谈谈。什么时候开会,通知一下,我也参加。”
开会的时候,大家发言很踊跃,对这封奇怪的信,进行分析研究,联系济南敌伪报纸文章,同志们都认为这封信是一个阴谋,但对阴谋却有不同的看法。
多数人认为是“借刀杀人”,理由是:水野清过去给我们送过重要的情报,现在又公开投靠八路军,对日本特务机关是个沉重的打击。谋略部故意将信送到我们的手上,使我们不信任他,是一出“借刀杀人”的把戏。少数人则持不同见解,认为把这封信看作“借刀杀人”可能要上当,还有几个人觉得事情太复杂,不能轻下结论。
会上争论非常激烈。罗政委很满意,觉得大家开动脑筋,就会提高对敌斗争的水平,更好认识狡猾的敌人。
“我同意这封信是个阴谋。”罗政委做结论时,首先肯定了大家的意见,又补充说:“整个水野清事件也是一个阴谋。”
屋里人的视线,都集中到罗政委的脸上。窗外射进来的一道阳光,在他的眼镜上反射出两道强光,就像小人书上画的照妖镜。同志们都屏着气息等候聆听他高超缜密的分析,因为每个人都有体会,每次听罗政委讲话,都能得到一些新东西和启发。
罗政委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转身问旁边的一位干事:
“你说济南的敌人,为什么要在报纸上大肆宣传水野清事件?”
“这个……”年轻的干事没有精神准备,一时答不上来。
罗政委启发他:“敌人公开宣传这个事件,对他们的影响好不好?”
“不好,”那个干事说。“是不是想让我们相信,水野清是诚心反战的?”
罗政委点点头,向大家说:“日本人公开宣传家丑,还是第一次。鬼子不会白下本钱,一定有目的,那些报纸是专门印给我们看的。这封信也是故意落到我们手里的。”
说到这里,罗政委又向对面坐着的一个科长问道:“你刚才说,敌人这封信,是想陷害水野清,好借我们之手除掉他,对吗?”
“对。”那个科长回答。
“你会杀他吗?”罗政委又问他。
“不会。”那科长说。
“你不杀他,当然会更信任他了?”
科长没有回答,他对自己的看法开始动摇了。
罗政委说:“这就是敌人的目的,敌人变换花招,耍阴谋,就是想使我们信任水野清。”
大家恍然大悟,心里的疙瘩解开了,脸上露出敬佩的笑容。敌人玩的把戏,让罗政委几句话就戳穿了。
罗政委看大家认识明确了,就转到另一个话题:
“有的同志说,水野清掩护过我们的伤病员,带着二十几个被俘的人员跑回来,这都是事实。但是给我们送的情报,就有真有假,提供我们打下铜井的据点的情况是真的,‘扫荡’沂蒙山的情报,就有真有假,真里掺假。水野清到底是人还是鬼?这个问题已经很清楚了。”
看了看正在思考的大家,罗政委接着说:“敌人为什么下这样大的本钱,看来是想放长线钓大鱼。至于水野清是什么样的鬼?想钓的是什么鱼?还要大家努力,进一步调查研究,彻底把它搞清楚。”
敌人卖弄的小聪明,在罗政委的“照妖镜”下,再一次显示出其愚蠢的原形,充当了我们的反面教材,提高了大家的鉴别力。
敌工部根据罗政委的指示,加紧搜集水野清的历史材料。
并向延安和各地发出电报和调查信件,指示济南的我党地下工作者,通过各种关系了解水野清的情况。
一年以后,从各方面得到的材料,证明水野清是个国际间谍,是日军在华北的四大特务之一。他曾打进友邻国家的共产党组织,进行破坏活动。1940年,他从大连到山东烟台,就找关系想钻进八路军。他的原名还没有查清,平时用许多化名,但水野清是他用的最后一个。
审讯开始了。
水野清装出一副受害者的可怜相,大声为自己叫屈鸣冤,强调做了许多有利我方的工作。没有办法为自己解释时,就装疯卖傻,逃避关键问题的回答。
但狐狸总逃不过猎人的枪口。经过长期的审讯,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水野清这个日军特务不得不低头认罪。他哀叹自己栽到了共产党的手里,是日本间谍的奇耻大辱。
交待中,水野清供认了日军特务机关派他打入我军的四大任务:一、在山东共产党中,发展托洛斯基派;二、挑拨一一五师和山东纵队的关系;三、瓦解山东八路军;四、收集全国八路军、新四军的情报。
在革命的照妖镜下,这条披着羊皮的恶狼终于现了原形。
1943年秋,水野清被处以死刑。
防微杜渐,居安思危是一个政治家和军事家的基本素质。
罗荣桓以他的聪明才智透过事物的表面现象,从蛛丝马迹中抓到了问题的本质,防患于未然,避免了革命的更大损失。要说有“照妖镜”,那就是罗荣桓缜密的思想与卓越的辩析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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